蓝英年先生“私塾”“私教”侧记

2023-09-28 02:53:08北京尉然
名作欣赏 2023年10期
关键词:林纾私塾译介

北京|尉然

北京有段明城墙,城墙对面有座灰白楼,著名翻译家蓝英年先生就住在这座楼的十一层。2022 年11 月2 日,在明城墙历史遗址的辉映下,89 岁的蓝英年先生为北京师范大学跨文化学的硕博研究生开讲中国俄苏文学翻译的历史。蓝先生这一次讲课,很是庄重,因为这是应自己的老学生李正荣多次请求之后的“独门课业”,为的是给仰慕前辈已久的后辈们传授自己的“翻译秘籍”。

蓝老师要在家里给我们讲课了!

这消息让我们兴奋极了。我们这些学生真是晚辈又晚辈,太晚进入北京师范大学的门槛了,读过蓝老师的译作,读过蓝老师的文章,但是,无缘听到蓝老师授课,如今终于可以名副其实成为蓝老师的学生了。

此番授课,蓝老师选在自己家中客厅开讲,他那明亮的客厅,对我们这些小辈来说,无异于“私塾”。

走进蓝老师家门,穿过长长的走廊,直入蓝老师家宽敞的客厅,我们这些生徒团团坐定,蓝老师开讲,手边是讲授提纲。提纲写在小学生使用的牛皮纸封皮的练习本上。熟悉蓝老师工作习惯的李正荣老师说,用小学生练习本记事、记单词、记心得,这是蓝老师的风格。

蓝老师这次“私教”准备的题目有两个:第一,中国的俄语翻译的草创、发展、代际传递的历史;第二,北京师范大学《苏联文学》杂志的创办故事。

蓝老师开讲,直入中国现代翻译史的开端——林纾。“俄国文学在中国的译介源头可以溯至20 世纪初,比如林纾,更早的还可以考证到1900 年前,但是当时,真正可以称为俄国文学译者的没有几个人。”蓝老师向我们推荐钱锺书的论作《林纾的翻译》,对钱老的观点和翻译论颇为认同,正是因为林纾的译介里再创作成分较多,所以他并不应该被视为真正的“忠实”翻译。林纾的译作更多所起的是“媒”的作用,吸引了众多读者去读外国文学,使国与国之间缔结了“文学因缘”。

蓝老师言毕林纾,讲过钱锺书的译学观点之后,开始讲中国的俄语翻译发端。“严格来讲,中国正式开始译介俄国文学,还要从瞿秋白、耿济之、孟十还谈起。”蓝老师特别强调了一所名为“俄文专修馆”的学校,瞿、耿、孟三人的译介之路皆肇始于此。一位曾在该馆求学的老先生告诉他,在该馆设立之前,中国懂俄语的人才极其匮乏,为数不多的俄国文学翻译也大多属于“译胡为秦”,也就是其他语种的译者在翻译日文、英文、德文等语种时“顺便”译得。俄文专修馆的作用是开创性的,使中国俄国文学的翻译真正出现了自己的译者。

随后,蓝老师谈“孤岛”时期的上海时代出版社。以该出版社为中心,曾经形成了一个阵容强大的翻译家群体,包括姜椿芳、戈宝权、水夫、蒋路、草婴、孙绳武等译者。他们直接和俄国人打交道,语言很扎实,主办了中国第一份苏俄文学译介专刊——《苏联文艺》。蓝老师和其中不少翻译家都有着多年的交情,令他印象最为深刻的,是前辈译者们的责任意识。这一批译者往往都是身兼译者、编辑、作家、社会活动家多种身份于一身,他们选择了俄苏文学的译介,将自己置身于时代的激流,追踪时代的思想脉搏,力求以自己的文学翻译活动来推进生活的进程,找出社会生活中的重大问题并寻求解答。新中国成立后,这批翻译家大多在京沪两地继续从事翻译活动,成为出版界的中流砥柱,译作颇丰,蓝老师这一代译者就读过他们译介的很多作品,作为晚辈的我们亦能强烈地感受到中国俄苏文学翻译的代际传递。

蓝老师这次授课虽在自己家里,态度却非常认真。很多次,他翻开笔记本检查自己的讲课进展,讲完一个话题后就在本子上面画上一笔,有时对照着“授课提纲”就笑了起来:“这个地方又说多了,咱们继续下一个话题。”为了更好地听清谈话,蓝老师就身体微微倾向我们,用手撑着沙发,侧耳倾听。时间久了,蓝老师的夫人罗啸华老师也有些担心他有些吃不消。罗老师说,蓝老师已经很久没有这么长时间与人交谈了。但此时蓝老师谈意正浓,于是片刻休息,略微饮茶后,蓝老师很快地开始了第二个题目:北京师范大学《苏联文学》杂志的创办背景与创办故事。

蓝老师回忆,直到1974 年调入北京师范大学,才真正有时间安稳地坐在书桌前,从事自己喜爱的翻译和研究工作。接下来几年,他在学校的主要任务就是在苏联文学研究室参与编译由该室发行的内参《苏联文学资料》,跟踪苏联文化思想界的最新动向,每期印四五十份左右,供中央领导和有关部门参考。在此期间,蓝老师还翻译了小说《滨河街公寓》,作为“白皮书”,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内部出版。

为了获得大量的继代增殖培养组培苗,可选择使用较高浓度的细胞分裂素和一定浓度的生长素配比,以提高芽体的增殖率并获得生长良好的芽苗,但在此过程中必须控制好二者间的浓度关系[7],细胞分裂素的浓度高于一定程度将会降低芽苗的质量,抑制继代增殖效果。

20 世纪70 年代末,万物复苏的年代终于到来。搁笔已久的知识分子们摩拳擦掌,跃跃欲试,急切地想要为文化事业做一些贡献。活跃于三四十年代的翻译界的老前辈们尚在,50 年代由我国自主培养或是赴苏留学的后起之秀们也开始大显身手。在前所未有的全方位接纳外来文化的热潮中,80 年代中国的俄苏文学译介总量远远超过20 世纪的其他任何一个时期,中国的俄苏文学翻译极快地迎来自己的繁荣期。

北京师范大学主办的《苏联文学》杂志,就这样乘着时代大潮,登上历史舞台。1979 年,在蓝老师所在的苏联文学研究室的基础上,国家教委、学校共同批准成立苏联文学研究所,建所成员大多来自北师大中文系(文艺理论教研室与外国文学教研室)和外语系,级别上与当时的系平级。因建制独立,研究所不断发展壮大,有一大批校内外的俄语专家从全国各地被调入,并很快开始招收研究生。巅峰时候,研究所有着二十多人的专职科研编制,也是我国历史上唯一专门从事俄苏文学研究的单位。“这时候,我们觉得要让更多的同行、读者看到我们的成果!”提起这段历史,蓝老师颇为自豪。在蓝老师与程正民等同事的多方统筹、艰苦努力下,1980 年,苏文所的核心刊物《苏联文学》正式创刊,刊物大受欢迎,在学界、读者界反响极大,创刊当年,《苏联文学》的征订读者就突破十万。

李正荣老师也是在这个时候,第一次听蓝老师讲课的。1984 年,李正荣老师还在苏文所读硕士,有一门俄罗斯文学史课,就是由蓝老师担纲。在这门课上,蓝老师就曾带着学生们讨论严复、林纾和钱锺书的翻译观,讨论好友草婴所译的《安娜·卡列尼娜》。彼时,蓝老师还正着手翻译帕斯捷尔纳克的小说《日瓦戈医生》。

此后十多年,蓝老师一直在《苏联文学》编辑部负责策划、编校、约稿和译介工作。这些年的编辑工作让他明白,编辑的任务远不止外界所想的那种简单的语法订正或者错字修改,一个优秀的编辑往往要具有高雅的审美品位和深刻的思想,或许还得是一位文笔不错的作者,甚至能够成为一名成熟的批评家。蓝老师回顾这些年曾一同共事过的良师益友,觉得他们身上都有着某种特殊的气质,就像好友、人民文学出版社的老编辑蒋路那样——“知识渊博、极其低调、谦虚和蔼,身上总有股鼓舞人向上的力量。”

在我们晚辈眼中,蓝老师不同于媒体所宣传的“俄罗斯文学点灯者”那般充满距离感,反倒更像是一位亲切的“引路人”,望之俨然,即之也温。每次李正荣老师带我们前来拜访,蓝老师总要关心“徒孙”们的读书与研究兴趣,把我们的疑惑用几句话就讲得明白晓畅。蓝老师还总是给我们这些刚踏上外国文学翻译与研究之路的晚辈送上自己的藏书或者作品,绝不让我们“空手而归”,这次也不例外。

蓝老师将好友蒋路的自选集《蒋路文存》赠给学生李正荣,又带着学生的几位弟子,慢步至客厅旁边的书房,为他们签名钤印。将自己颇为得意的译作《果戈理是怎样写作的》送给黄桂林,给刘良辰题赠自己多次修订的译作《日瓦戈医生》,送给研究契诃夫的王硕瑀自己1961 年时购得的珍贵俄文原版书《同时代人回忆契诃夫》,为酷爱自己学术随笔集《寻墓者说》的尉然签名题字……

在李正荣老师的恳切请求下,蓝老师还给我们提出了一些关于翻译与写作方面的建议。蓝老师强调学者需要坐冷板凳,需要在落满灰尘的资料中理出线索,日复一日地精进自己的笔力。当年,在国外,为了搜集更加翔实的写作资料,他就曾一连数日待在市立图书馆。可让他更加认同的,是“到民间去”,这有些类似于民俗学所讲的“田野调查”。蓝老师向我们讲起自己在海参崴任教时的生活。那时,苏联刚解体,混乱和动荡的年代总是充满了思想的碰撞,一有时间他总是带着个小本出门,在街头巷尾闲逛,跟各行各业的俄国人待在一起聊天,遇到听到不懂的词语、俗话或者俚语,立即请人写下来,时间长了,也积攒了整整一厚本。

这颇有些类似于他最为钟爱的俄国作家果戈理的格言——“让大家替我写作。”各色天然的民间用语是俄罗斯语言最为生动的表达,也是俄罗斯人民内心世界最为直接的呈现,蕴含着真正的智慧与秘密。作家可以借此深刻挖掘俄罗斯的民族性并洞察人的内在性格,这也是蓝老师翻译的《果戈理是怎样写作的》里想要揭示的这位伟大作家的创作秘密。

其实,凭借着多年的深厚学养与译界阅历,蓝老师完全可以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与来访者天马行空地大谈特谈上两三个小时。但这次,面对我们这些年轻的晚辈、文学爱好者、研究者,蓝老师更愿意采取那种“回到文学现场”的姿态,用更加精确的文本填补自己因时间流逝而产生的记忆偏差,从而尽可能准确地向后辈们讲述那些他所亲历的文坛译事。

“蒋路是我翻译道路的前辈、引路人、老朋友,我约他给咱们《苏联文学》写过加涅特夫人。作为翻译家,他曾经跟我谈过很多有价值的东西。”蓝老师称故友是一位“学者型的编辑”,觉得蒋路的经历或许会给期望以外国文学为志业的后辈们一些启示:蒋路始终觉得,作为外国文学研究者,除了要熟练地掌握外语,对世界文化的脉络进行系统把握,更要对自身的文化处境有基本判断,尽一切可能深入地了解本民族的文化,只有在平等且彼此尊重的基础上,才能实现真正的“跨文化”对话。否则,就会将外国文学、比较文学做成了文学贸易学。研究者只能偶尔觅得一些浮于表层的“皮毛之象”,却始终无法触及文学研究的内核,终其一生也不过是用汉语诠释他国研究者的想法,为他人的研究结论做注脚,永远也不可能产生属于本民族的、属于研究者本人的真知灼见。“蒋路想将欧洲文化的精华引入中国,并把出版事业当成实现自己这一目标的手段。”蓝老师回忆起与好友的诸多旧事,那时,编辑和译者之间的关系十分纯粹,只谈学问,不问利害,君子之交淡如水,两人亦然。

年届九旬的蓝老师坐在书房,侧倚着高脚椅,回首往昔,时光洪流席卷了往事,但是,蓝老师的讲述就像他翻译的《捍卫记忆》一样,为我们晚辈复盘了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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