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徽|胡传志
政治对文学具有毋庸置疑的影响,尤其在元朝这样一个“四极之远,载籍之所未闻,振古之所未属者,莫不涣其群而混于一”①的“大一统”王朝。而对于元代文人来说,翰林国史院是一个具有独特意义的存在。它是政府机构,但更是主流文人的精神之家。从忽必烈即位大量起用前金文人到元仁宗大兴文治,翰林国史院承载了几代文人的政治理想和文学追求。杨镰先生曾说:“终于元朝,翰林国史院的影响有限,但翰林国史院的设立仍然对于文人们具有感召力。大都从元朝的行政枢纽,逐渐转为文化中心,文坛不但人物荟萃,而且对社会风气影响深刻。”②也正因此,杨亮教授立足于翰林国史院,对元代主流文坛加以考述,对元代主流诗学体系进行纲举目张式的有序建构,就有着重要的文学史意义。
杨亮《混一风雅:元代翰林国史院与元诗风尚》③是首部关于元代翰林国史院与元代文士活动、元代诗学体系建构的研究性著作。全书洋洋49 万字,16 开,精装,繁体横排,捧在手里是那种沉甸甸的厚重。当然厚重的不仅仅是书的外在形制和分量,更是它的内容。全书分为上下两编:上编为“制度篇”,为第一章到第五章,从历史角度梳理翰林国史院的兴建沿革、基本职能等内容,属于文学发生的背景研究;下编为“文士活动篇”,为第六章到第九章,落脚于对以翰林国史院为中心的元代文坛和元代诗学风貌的具体考察。作者意在从源到流,从根到枝,从纲到目,由翰林国史院的制度沿革考察它在元代诗学演进中所起的作用。其实作者为本书的命名就已经体现了这样一种意图:“混一”是政治,“风雅”是诗学;“混一”是历史背景,“风雅”是生活方式;“混一”是文人心态,“风雅”是审美旨趣。这种由源到流的架构方式,正是文学研究的路径之一,也是对古代文学诗史互证研究法的可贵探索。
综观全书,可以看出作者试图寻找和着力表现的结合点有如下三个方面。
一是政治与诗学。
为了考证元代翰林国史院对元代诗学的影响,作者花了大量篇幅,对翰林国史院设立的背景、设立的时间、建置沿革、地址变迁、机构职能、与其他职能部门的联系、官员构成等属于历史研究范畴内的问题详加考述。如对于“翰林院”“国史院”“翰林国史院”这些交叉存在、学者经常混淆的概念,作者进行了旁征博引的细致考证,认为是中统二年(1261)先设立了翰林院,后从王鹗之请设立了国史院,之后翰林院、国史院与太常寺合而为一,成为翰林国史院(第31 页)。而将翰林院与国史院合为一个机构,是元代在继承辽、宋制度上的创新之举(第27 页)。对于翰林国史院的设立时间,一般有“中统二年”“至元元年”两说,作者通过大量举证,得出了翰林国史院成立于中统二年(1261)七月的结论。作者还明确了翰林国史院是“未有官署,先行授官”,这就回答了诸如为什么郝经会在中统元年(1260)即被授予翰林侍读学士等问题。由此也可以说明一点,文学文本中很多线索纷繁的词汇、语句,作家的生平经历、写作心态等,都需要还原到历史语境中加以考察。“源”不清,“流”永远处于含混驳杂的状态。
当然作者的立足点是文学研究,厘清历史问题的目的是建构元代主流诗学体系,因而即便是在上编“制度篇”中,作者也在时时考索这些关乎历史细节的问题对诗学所形成的影响。如在第二章《元代翰林国史院的职能考》中,作者考察这一机构中的文士主要承担着起草诏书文诰、撰青词和祝文、祭祀等职能,而此类文字都是国家活动,既需要准确传达圣意,又需要文辞典重优美,这就要在行文字句上慎之又慎,这种写作对元代中后期诗文趋于雅正起到了重要的促进作用。翰林国史院成员还有“备顾问”的职能,也因此在帝王两都巡幸时常有扈从,扈从文人沿途写下大量描写风物的诗作,形成了独特的元诗景观。而第五章《元代翰林国史院官员的构成》考察翰林国史院官员的来源,作者同样是在为诗学体系的建构铺设背景,因为其中很大一部分官员都是元代诗坛主将,也即元人常说的“翰院诸公”,他们的来源地位、心态和创作,很大程度上引领着元代诗坛风尚的走向。这样的意图在下编体现得更为明显。在第六章《翰林国史院与元初文坛》部分,作者指出了元初文坛不同于以往文坛之处,即元人的胜国心态使他们的创作时常流露出一种宏大的气象和格局。在对元朝的政治合法性普遍认同的大背景下,他们对本朝文坛诗文风气的构筑格外重视。他们对某一诗文风气与风格的扬弃与选择往往带有很强的自觉性、主动性和严谨性,他们的宗唐观,实际上与他们对诗文全盛的唐朝的追慕有很大关系(第205 页)。正是元代强大的国力和包容的态度以及文人普遍的盛世心态,使元代在中国古典文学史上开创了继汉魏风骨、盛唐气象之后的第三个文学高峰(第213 页)。因而下编对文学风格的论述,正是对上编政治制度的呼应。在溯清源头之后,对“流”的理解会变得水到渠成。
二是群体与个案。
翰林国史院不仅是一个文化机构,还是有元一代正统文脉延续和诗风导向的核心。“翰苑诸公”是个集体概念,包括这一机构中的南北文人,他们的文学取向对元代诗学的总体走向产生了重要影响,而他们的诗学讨论、交游酬唱又使诗坛风尚呈现出同声相应、连点成片的特征。这也就是为什么欧阳玄会说“我元延祐以来,弥文日盛,京师诸名公咸宗魏、晋、唐,一去金宋季世之弊而趋于雅正”④,这里的“京师诸名公”即应以“翰苑诸公”为主体。作者认为,正是由于“翰苑诸公”的共同推动,逐渐奠定了元代诗文偏重以雅正复古为主导的风格特征,并在延祐以后正式形成一个以大都为中心,辐射四方的复古诗文圈。
作者在架构全书时,既注重对“翰苑诸公”的群体性活动和文学思潮进行考察,又注重就其中的代表性作家进行个案研究,从而达到相互印证的效果。如第八章《元代翰林国史院与雅正诗风》共有两节,第一节为“翰林国史院与元代馆阁诗风嬗变”,第二节为“雅正与性情并举:欧阳玄诗文理论发覆”,前者为对翰林馆阁诗风的总括性研究,后者为这一整体背景下的代表性个案,两个层面互为观照,使论述更具说服力。在总括性研究中,作者以“元人视野中的翰苑创作”“雅正复古的馆阁体诗风”“理学官学地位确立与雅正诗风形成”三小节,从诗学批评、诗歌创作、学术背景等不同层面对元代由“翰苑诸公”所主导的雅正诗风的形成及其嬗变过程进行了考论;而在个案研究部分,作者将翰林学士欧阳玄的诗歌创作和诗学思想放在元代诗坛风尚的大背景中进行了较为全面的梳理,并认为正是由于欧阳玄在元代后期文坛和政坛的地位,使其以“雅正”与“性情”并举的主张在元代后期文坛成为一种潮流,极大地推进了元代后期文坛的持续演进(第403 页)。
另如第六章《翰林国史院与元初文坛》共包含四节,第一节为“融合与开新:元初南北文坛格局及其思想之嬗变”,属于总括性的整体研究,后三节则是对元初北方王恽、北上南方文人袁桷、赵孟頫三位翰林名士的诗文创作与理论进行的个案研究,颇有纲举目张之效。作者此前出版有《袁桷集校注》⑤和《王恽全集汇校》⑥,对袁桷和王恽的文学创作、文学观点有着较深的理解,因而能够对他们在以翰林国史院主导的文坛走向中所起的作用和贡献加以定位。如作者认为,元中期以后,南方文士逐渐复归主流并大放异彩,其光辉掩盖了以王恽为代表的北方文人,以至对其诗文成就的评价有所忽略;事实上王恽是金元两代文学的继承者与传播者,他将有用之学作为评价文学优劣的重要准则,而他持中和为上的创作观点,竭力追求平易雅正的诗风,这种诗学主张可以说是元代翰林国史院提倡雅正复古诗风的先声(第237 页)。作者同样将袁桷放在翰林国史院主导的雅正诗风形成与嬗变的关节点上,认为袁桷的诗论融合了南北诗学思想,并对之进行系统化、理论化提升,扭转了元初南北两方弊病种种的诗歌风格,极大地促成了反映盛世风貌的元代诗风的形成(第247 页);而袁桷的诗歌理论对翰林国史院诗风多样性的呈现、元人审美范式的定型,以及在宗法李商隐方面,成为元人学唐的典范案例,尤其在为翰林国史院诗风甚至元代诗风融入清新绮丽特质方面贡献突出(第257 页)。
这种群体思潮与经典个案互相映证的书写方式,极大地增强了论述的层级性和丰富性,也使全书构架严密,呈现出宏观与微观交错推进的特征。
三是横向与纵向。
横向与纵向,也可称其为共时性与历时性。就共时性而言,作者在全书中致力于将翰林国史院主导的诗坛风尚放在一些代表性时间段内,用横向的视野考察这一时间段内共同促成这一风尚的不同元素以及涌现出的不同现象。如第七章《翰林国史院与元中期文坛的演变及其新格局》,作者从“元代科举制与南北文风的混一”“南士北游与翰林文士诗歌风尚”“草原文学书写下翰林文士的扈从纪行诗”“元代西北色目作家群创作的多重向度”四个方面,对元中期诗学发展历程中翰林人士的倡导、参与、推动作用进行了多层面的考察。应该说,科举考试、文人南上北下、文人扈从北行、西北色目作家大量出现,都是这一时期与翰林国史院关系密切的诗学事件;而以翰林国史院作为视点,就使这些原本各自独立的主题有了总纲。其中尤其值得注意的是第四节,作者对元代中后期以贯云石、马祖常、萨都剌、迺贤、余阙等为代表的翰林国史院色目诗人群体的汉语诗歌创作进行了多向度的考察。作者通过大量诗歌作品,提炼出了色目作家诗歌创作的几个鲜明审美特征——“清”“丽”“雄”。作者认为,色目诗人以游牧族群的苍茫眼光和浩荡思维为元诗开拓出另一片雄浑壮阔的审美世界。当中原传统文化在精密的建构中逐渐定型、模式化甚至趋向僵化,汉族文士因过分儒化失去建安传统的时候,西北作家群则以其清新俊逸、明媚绮丽、充满血性阳刚的创作风格突破原有的僵局,丰富和改变了中国文学的内在特质,其明朗的笔调、开阔的意境、强烈的现实感、充满旷野气息的生命意识和进取精神一定程度上恢复了建安以来的风骨传统,为诗坛重新注入一股原始的活力与新鲜的思维(第387 页)。这也就是作者在本章题目中所说的“新格局”。而翰林色目作家与南北文人的交游唱和,又为汉族作家的诗歌注入了新的元素。
全书在历时性考察方面的用力,则更体现出作者建构元代诗学体系的鲜明意图。具体体现在三个方面。一是翰林国史院主导下的元代诗坛随着时间推移而带来的诗人代变和诗风嬗变。如第六章考察元初诗坛,第七章考察元中期诗坛。而在每一时段的考察中,都对这一时段诗风形成的背景、起始、发展以及演变进行了深入探索。二是元代诗学与中国传统诗学的关系。作者无论是对翰林国史院主导的诗坛风尚的宏观考察,还是对每一时段代表性作家的个案研究,都试图将其放在中国诗歌传统中,考察元代诗学对中国传统诗学的承续与新变。作者还将元诗与唐宋诗置于同一维度之下,以期呈现元代诗学在中国诗史中的重要地位。三是元代诗歌的后期接受与评价,也就是在全书中稍具特殊性的第九章《明清诗论视野下的元诗与元诗史》。这一章与前八章似乎不在一个层面,但对构建元代诗学体系来说却不可或缺。作者通过对大量明清文献的研究,认为元诗风尚在明代的传播与流衍可以概括为“疏离与排异”,清代的元诗史构建与反思可以概括为“认同与系统化”;而明清诗论史对元诗批评的多重维度,对元诗理论形成了某种重构。作者认为,从明至清,对元诗的接受与评价,实际上是由单纯的诗学评点逐渐演变成了对元诗史的构建,认识也逐渐理性与客观(第463 页)。至此,作者对以翰林国史院为视点的元代诗学的多维度考察和诗学体系建构,得以圆满收官。
总体来看,这部著作以政治与诗学、群体与个案、横向与纵向交错一体的考察方式,对翰林国史院这一特殊的政治机构在元代诗学演进中的作用进行了深入细致的考察。全书文笔流畅,才气洋溢,读来畅快淋漓。而书中不少章节和语段观点新颖,富有创见,令人耳目一新。无论从架构的科学性,还是从资料的丰富性、考察的严密性来说,这都是一部有高度、有厚度也有温度的学术专著,必将成为元代文学研究绕不过去的经典文献。而从2009 年出版《宋末元初四明文士及其诗文研究》⑦到2012 年出版《袁桷集校注》、2013 年出版《王恽全集汇校》、再到2022 年出版这部《混一风雅:元代翰林国史院与元诗风尚》,杨亮在元代文学研究路上的每一步都走得扎扎实实。我们也有理由对他今后的学术成果抱有更多的期待。
①许有壬:《大一统志序》,李修生主编:《全元文》第38 册,江苏古籍出版社1999 年版,第124 页。
②杨镰:《元代文学编年史》,山西教育出版社2005 年版,第84 页。
③杨亮:《混一风雅:元代翰林国史院与元诗风尚》,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22 年版。本文引自该著者,均在引文后标注页码。
④欧阳玄:《罗舜美诗集序》,魏崇武、刘建立校点:《欧阳玄集》,吉林文史出版社2009 年版,第160 页。
⑤杨亮:《袁桷集校注》,中华书局2012 年版。
⑥杨亮、钟彦飞:《王恽全集汇校》,中华书局2013年版。
⑦杨亮:《宋末元初四明文士及其诗文研究》,中华书局2009 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