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杨早 刘晓蕾 庄秋水
秋水、杨早好:
刚刚过了元宵节,你们在北京有没有去看灯?徽州这里蛮热闹,正月十四还有一场四百人参与演出的盛会,可惜我只赶上了尾巴。以前害怕人多拥杂,现在开始喜欢这样喧闹的人间烟火。人真是容易遗忘的动物,文学是抵抗遗忘的。
普鲁斯特在《追忆似水年华》里说:“当一个人不能拥有的时候,他唯一能做的便是不要忘记。”曹雪芹写《红楼梦》,也是他对如梦岁月的打捞。虽然我本人不喜欢在小说里找寻人物原型和作者家世,不过这几年也越来越理解某些索隐派的脑回路了(人到中年果然宽容了,笑)。《红楼梦》确实跟通常的虚构文本不同,曹家家世显赫,跟“九王夺嫡”这段神秘的宫廷政治事件剪不断理还乱,招惹很多八卦,也实属情理之中。
读《红楼梦》时,有些情节确实会让人想歪,比如薛宝琴来了,人见人看,花见花开,还带来了异国情调,她从小跟着父亲走南闯北,天下十停走了六七停,在她八岁时节:
跟我父亲到西海沿子上买洋货,谁知有个真真国的女孩子,才十五岁,那脸面就和那西洋画上的美人一样,也披着黄头发,打着联垂,满头带的都是珊瑚、猫儿眼、祖母绿这些宝石;身上穿着金丝织的锁子甲洋锦袄袖;带着倭刀,也是镶金嵌宝的,实在画儿上的也没他好看。
有趣的是这个外国美人还会写中国诗:“昨夜朱楼梦,今宵水国吟。岛云蒸大海,岚气接丛林。月本无今古,情缘自浅深。汉南春历历,焉得不关心。”这首诗不仅出现得奇特,内容也仿佛别有所指:朱楼梦(朱家王朝)、水国吟(满洲朝),再加上最后一句,真的会让人浮想联翩。打住打住,毕竟游离文本太远去猜谜不是文学本意。我在第一封信里就表达过困惑:为什么很多读者坚信《红楼梦》另有肚肠,绞尽脑汁要找到虚构背后的真实,其实除了阅读习惯之外,还是不理解虚构作品的精意,认为“实”比“虚”高级,殊不知文学能够抵达的人性真实,远比我们能看到的现实更深也更真。
结合作家本人的家世和经历回到文本内部,同样也会有有趣的发现。比如已经有京城的贾家,为何还有江南的甄家呢?第十六回以王熙凤、贾琏和赵嬷嬷闲聊带出省亲一事:
“说起当年太祖皇帝仿舜巡的故事,比一部书还热闹,我偏没造化赶上。”赵嬷嬷道:“嗳哟哟,那可是千载希逢的!那时候我才记事儿,咱们贾府正在姑苏扬州一带监造海舫,修理海塘,只预备接驾一次,把银子都花的淌海水似的!说起来……”凤姐忙接道:“我们王府也预备过一次。那时我爷爷单管各国进贡朝贺的事,凡有的外国人来,都是我们家养活。粤、闽、滇、浙所有的洋船货物都是我们家的。”
原来贾家和王家都接过圣驾,不过江南的甄家比他们都厉害:
“还有如今现在江南的甄家,嗳哟哟,好势派!独他家接驾四次,若不是我们亲眼看见,告诉谁谁也不信的。别讲银子成了土泥,凭是世上所有的,没有不是堆山塞海的,‘罪过可惜’四个字竟顾不得了。”凤姐道:“常听见我们太爷们也这样说,岂有不信的。只纳罕他家怎么就这么富贵呢?”赵嬷嬷道:“告诉奶奶一句话,也不过是拿着皇帝家的银子往皇帝身上使罢了!谁家有那些钱买这个虚热闹去?”
曹公果然高手中的高手,谈笑间道尽富贵繁华,又用一句话戳破繁华的泡沫,原来连没见识的媳妇婆子都知道这是“虚热闹”,当不得真。一面是荣耀,一面是创伤,往事杂草丛生,只有走出去猛回头才可辨其路。我们都知道,曹家的鼎盛期到曹雪芹的曾祖父曹玺时达到顶峰,周汝昌先生在《红楼梦新证》里,考证出如下信息:1667 年,曹玺奉召回京觐见皇上,授蟒服,加一品。1668 年1 月,他的祖父母同时追授二品官衔,他本人则授工部尚书衔,妻子授一品夫人衔。而曹雪芹的祖父曹寅,十七岁就成了康熙的侍卫,康熙待他极为亲厚。曹玺去世后,曹寅先后被任命为苏州织造、江宁织造、两淮巡盐御史,同时也是康熙的心腹、密探,成了皇家的耳目,可以通过上折子的方式,议论地方上的大事小事。但在跟权力的蜜月期里,也潜伏着巨大的危机,因为曹家的财政出了大问题,尤其是接驾康熙四次南巡,据说因为花钱太多,造成曹家在任上的巨额亏空,终于在雍正六年被抄了家。
江南的甄家其实是改头换面的曹家,曹雪芹还是不忍埋没家族史上最耀眼最显赫的大事件,悄悄地安到了甄家头上,甄家正是贾家的倒影。到第七十三回甄家已经被抄了家,而贾家还忙着做贾母的八旬大寿,来祝寿的都是达官显贵,外面的架子还在,但大厦倾颓也就片刻之间。
甄家还有一个甄宝玉,不仅名字、年龄,而且连长相、性情都跟贾宝玉一样——整日说些歪话,不爱看正经书,跟姐妹们厮混。第五十六回二人在梦中相见,贾宝玉在梦里见到了甄宝玉,而甄宝玉也同时梦到了贾宝玉,俄罗斯套娃般的梦中梦(这是多么现代的叙事手法,如果从个体成长的心理来看,我觉得两个宝玉互为对方镜像中的自我,这都能跟雅克·拉康的“镜像”阶段扯上关系了)。甄宝玉仿佛是平行世界里的贾宝玉,而当这边的贾宝玉“空对着山中高士晶莹雪,终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最终悬崖撒手,那个世界的甄宝玉又怎样了呢?后四十回提供了一个答案:甄宝玉选择告别过去的自己,开始读书考科举显亲扬名,他代表了世间万般少年,年轻时也曾诗酒放诞,后来就长成了贾政。
我一直不喜后四十回,总觉得文字不对,气质也不对,读着辣眼,但颇认同高鹗的这般设定,毕竟贾宝玉只有一个,而甄宝玉比比皆是。高鹗也应是甄宝玉和贾政的同路人,告别年少轻狂最终走回所谓的人间正道。如果让贾政续写《红楼梦》,大概就是后四十回的样子了。
杨早说重读后四十回,可能会读出高鹗续作的合理处,嗯,放下偏见,仔细体会续书里的价值理路和曲折心事,确实比一棍子打死更有价值。
有人说贾宝玉长大以后就是贾政,林黛玉成年后就是薛宝钗,晴雯也会成为赵姨娘,特别想知道你们是怎么想的,我是不太以为然的。能成为贾政的贾宝玉就不是真正的贾宝玉,贾政虽然也年轻过、诗酒放诞过,但他说不出“女儿是水作的骨肉,我见了便清爽;男人是泥作的骨肉,我见了便浊臭逼人”这样的话,更不会听到《葬花吟》“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就恸倒在山坡之上,从落花引发出对生命和宇宙的广大悲感,总之,缺少对生命的省察和觉悟。贾宝玉当然不只有诗酒放诞这一面,何况他的诗写得并不好,每次诗社都忝居末座。贾政也断然不会爱上林黛玉这样的——他娶了王家的姑娘,又纳了赵姨娘这样的妾,出入间脱不了寻常读书人的惯常模子。
至于误会贾宝玉成年后会成为贾政云云,好比把平庸当务实,把怯懦当保守,在实用主义者眼里,美和自由无足轻重——王夫人眼里的芳官就是装神弄鬼的东西,而认为卡列宁是理想伴侣的,自然不喜欢安娜·卡列尼娜。无用的美好其实是很容易被摧毁的,这样的人大概会认为柏拉图的理想国是最适合居住的,因为那里没有诗人。
林黛玉虽也越来越亲近宝钗,也越来越心平气和,但她不会像宝钗那样自我规训、自我欺骗;至于晴雯,只是没心没肺、天真又骄傲的人,跟袭人把怡红院当职场不一样,她是把怡红院当家的。我对晴雯这样的人完全讨厌不起来,因为一旦真的了解她,就知道她全凭一腔元气活着,更像一个误入社会丛林的莽撞小兽,缺了社会化这一环。她其实更像一面镜子,照出一个人对人性的理解力和想象力。
说到这里,我想曹雪芹最不喜欢的角色应该是赵姨娘——不明事理,颟顸愚顽。他最喜欢的人物可能还不是林黛玉,而是王熙凤,一写到她就活色生香。你们觉得呢?
“当岁月流逝,所有的东西都消失殆尽的时候,唯有空中飘荡的气味还恋恋不散,让往事历历在目。”哈,请原谅我老引用普鲁斯特,我正试图继续啃《追忆似水年华》,天知道,我已经停留在第二册有多少年了。总觉得它跟《红楼梦》调性相通,说到气味,《红楼梦》里最直观的就是那些繁复无比的物质细节了吧?从家居到服饰到美食,贵族“腐朽”的生活方式展露无遗。
当然,生活方式背后有权力加持,也有传统的礼制规范(孔子的“礼”被保存最完好的就是区分不同阶层的繁文缛节),比如第三回随着林黛玉进荣国府的视野,荣国府里的排场可谓惊心动魄。去年年底三联中读和译林出版社搞了一个“共读《红楼梦》”训练营,有一个学员问我:黛玉来见贾政,来到东廊小正房里,为什么坐垫什么的都是半旧的呢?原文是这样的——
正面炕上横设一张炕桌,桌上磊着书籍茶具,靠东壁面西设着半旧的青缎靠背引枕。王夫人却坐在西边下首,亦是半旧的青缎靠背坐褥。见黛玉来了,便往东让。黛玉心中料定这是贾政之位。因见挨炕一溜三张椅子上,也搭着半旧的弹墨椅袱,黛玉便向椅上坐了。
半旧是使用的痕迹,说明贾政日常起居多在这间房,这好理解。这段话里还藏着一个信息,王夫人当然是知礼仪的,但还是要把黛玉往贾政的位子上引,这不排除给黛玉一个下马威的意图。幸好黛玉大家出身,也早听母亲说外婆家的规矩气派格外与众不同,没被带到坑里,否则很快整个贾家都会添油加醋说林姑娘原来没见过世面(这些婆子们传播八卦的速度几乎是光速)。
针脚绵密的日常生活里处处暗藏玄机,难怪黛玉一步也不肯多走,生活在那个时代真不轻松。经过民主洗礼的现代社会,早就把传统贵族的“礼”抛掉了,但那些贵族化的生活方式也并非一无是处,看看《唐顿庄园》就知道了,现代人津津有味地看他们怎样衣着得体、背部笔挺地在琳琅满目的餐桌边小口啜饮,竟有观看落日余晖之感,别有动人之处,所以也纷纷追求起“仪式感”来了,果然“生活在别处”。
1987 年版的电视剧《红楼梦》还原度还是相当不错的,不像新版的“竟是庙里的小鬼”(王夫人语),只是对林黛玉的衣饰稍微有一点点失真,太素净了。曹雪芹很少写黛玉的穿着,可能因为她本来是绛珠仙草,“意态由来画不成”,但在第四十九回林黛玉“换上掐金挖云红香羊皮小靴,罩了一件大红羽纱面白狐狸里的鹤氅,束一条青金闪绿双环四合如意绦,头上罩了雪帽”,是不是特别明艳照人?这样的林黛玉绝不是一味哀怨小性,不好相处的。张爱玲说“各人住在各人的衣服里”,从一个人的衣饰大致可以看出其性情。
对了,你们最喜欢《红楼梦》里的哪款美食?我对著名的茄鲞没兴趣,倒是探春和宝钗吃腻了例菜,另外拿出五百钱来开的小灶让厨房柳嫂子做的“油盐炒枸杞牙”,味道一定清鲜。还有中秋节贾政给老太太送的“椒油莼齑酱”,想必是把莼菜捣碎加调料做成的小菜(同样是小菜,后四十回林黛玉吃起了五香大头菜),老太太喜欢这个。贾赦其实也送来两样菜孝敬,鸳鸯说“看不出是什么东西来”,压根就没端给贾母。被嫌弃的贾赦的一生啊,如果用他的视角重述贾家的故事,该是另一番光景了。
杨早说好小说的标准是会写吃。我同意。咱们读的六大名著里,除了《三国演义》和《水浒传》对美食无所用心(都去干大事了),其余四部还都挺擅长写美食的,对“吃”的执着算是中国文化之一种了。写过《游民文化与中国社会》的学者王学泰,还写过一本《中国饮食文化》,认为对饮食的讲究乃先贤哲学的一部分:“中国人善于在极普通的饮食生活中咀嚼人生的美好与意义,哲学家更是如此。庄子认为上古社会最美好,最值得人们回忆与追求,其最重要的原因就是人们可以‘含哺而嘻,鼓腹而游’,也就是说吃饱了,嘴里还含着点剩余食物无忧无虑地游逛,这才能充分享受人生的乐趣。当然不能说先民没有过痛苦的追求……像苏东坡在《前赤壁赋》刚刚感慨完‘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对于人生短暂寄予了无穷的悲慨,可是诗人善于自解,用相对主义抹杀了长短寿夭、盈虚消长的差别,后面马上就是‘客喜而笑,洗盏更酌。肴核既尽,杯盘狼藉。相与枕藉乎舟中,不知东方之既白’。吃喝解决人生的苦闷,因此在春秋时代人们就说‘唯食无忧’。”务实、理性,就是李泽厚所说的“乐感文化”吧。
张爱玲则看到了另一面:“就因为对一切都怀疑,中国文学里弥漫着大的悲哀。只有在物质的细节上,它得到欢悦——因此《金瓶梅》《红楼梦》仔仔细细开出整桌的菜单,毫无倦意,不为什么,就因为喜欢——细节往往是和美畅快、引人入胜的,而主题永远悲观。一切对于人生的笼统观察都指向虚无。”在丰厚的物质后面,其实是虚无的深渊,不愧是天才小说家。所以她面对虚无,写男男女女的故事,也只是想在俗世里寻找一点安稳,所以没有悲壮,只有“苍凉”。
我读《红楼梦》时,看到华服美食、小儿女们的心事,总是想要叹息——真美啊,请停留一下。
盼即赐复
2023 年2 月8 日
晓蕾、秋水:
新年吉祥。
古人说“惯喜得书懒作答”,为啥我一收到晓蕾的信,就忍不住想要回信呢?大概是因为普通的答信总得说说近况,叙叙寒温,满满都是套路,所以不想动笔……但收信总是快乐的,好像在别人的生活与思想上开了一扇小窗,尤其谈的是共同感兴趣的话题。汪曾祺《跑警报》里说,有一位研究印度哲学的金先生,跑警报时总是带着一只很小的手提箱。“箱子里不是什么别的东西,是一个女朋友写给他的信——情书。他把这些情书视如性命,有时也会拿出一两封来给别人看。没有什么不能看的,因为没有卿卿我我的肉麻的话,只是一个聪明女人对生活的感受,文字很俏皮,充满了英国式的机智,是一些很漂亮的essay,字也很秀气。这些信实在是可以拿来出版的。金先生辛辛苦苦地保存了多年,现在大概也不知去向了,可惜。我看过这个女人的照片,人长得就像她写的那些信。” 小时候我每次看到这段,心中都充满着艳羡之情——实话说,《红楼梦》里描述美人的容貌,大半都是旧小说的套路,其实是反作用。不如只写衣着与诗词,她们会在读者的想象中脑补完美。所以《红楼梦》虽然很棒很棒,但我还是老想改写一遍,把那些俗套都改掉,哈哈。
说到书信体,鲁迅是很反对的,因为如果写信之初,就想给收信者之外的公众看,难免会在信里“做作”“装腔”,“日记体、书简体,写起来也许便当得多黑,但也极容易起幻灭之感;而一起则大抵很厉害,因为它起先模样装得真”,因为鲁迅说他宁可看《红楼梦》,也不愿看当时新出的《林黛玉日记》,“它一页能够使我不舒服小半天”,“做作的写信和日记,恐怕也还不免有破绽,而一有破绽,便破灭到不可收拾了”。但是鲁迅也给出了解药:“与其防破绽,不如忘破绽。”(《怎么写》)我也是这么想的,虽说咱们这信总是要公开的,但我写的时候总要努力“不装”,最好连“不装”也忘掉,不去管书信体还是随笔体,写就完了。
晓蕾的信里,提到了好多点。节令、饮食、衣着,还有洋货洋风……我都感兴趣。不过我这封信想讲的还是更基础的问题,也是晓蕾这个拥黛派念念不忘的。那就是:千万不要小看林黛玉。
对于黛玉,我少时的态度很“直男”,对这个小心眼又喜欢摆姿态的病姑娘是“哀其不幸”,对她的对手——宝玉兄,则是“怒其不争”。当然后来自己谈了恋爱,明白“动辄得咎”有时是一种特殊的待遇,就理解了宝玉兄的思想行为逻辑。但对于小林子,还只能是“黑转路”。当然我也不喜欢宝钗姐——我对于劝男性上进的女性,都有点天生排斥,也是少年不识愁滋味啦。不过我以为上进不是能靠恋人劝的,苏秦是因为嫂子的蔑视才头悬梁的,劝诫这种事嫂子则可,老婆则不可,朱买臣被老婆刺激后是怎样的表现?至亲的人劝你上进,意味着她对你选择的价值观与人生道路是不满意的。婚姻如果不想再找个妈的话,还是志同道合、情投意合比较好吧。
但这次重读,我对黛玉妹妹的看法又起了挺大的变化。晓蕾、秋水你们两个拥黛派总是强调黛玉“绝不是一味哀怨小性,不好相处的”,最近电影导演徐皓峰亦有此见,说黛玉继承了母亲贾敏北京大妞的性格,不是宝钗这种南京姑娘比得上的(地图炮,笑死)。当我放弃小时候的刻板印象,重新审视林黛玉,确实有了新的感知。
林黛玉的家庭环境很简单:“今如海年已四十,只有一个三岁之子,偏又于去岁死了。虽有几房姬妾,奈他命中无子,亦无可如何之事。今只有嫡妻贾氏,生得一女,乳名黛玉,年方五岁。夫妻无子,故爱如珍宝,且又见他聪明清秀,便也欲使他读书识得几个字,不过假充养子之意,聊解膝下荒凉之叹。”——请注意,黛玉是被“假充养子”的,这意味着她受的其实是男儿教养。而且黛玉六岁时母亲早亡,府里人口又简单,只有“两个伴读丫鬟”,后来到贾府也只带“一个是自幼奶娘王嬷嬷,一个是十岁的小丫头,亦是自幼随身的,名唤作雪雁”,对她起不到什么教导作用。所以黛玉对于大家族的礼法规矩,不能说无知无觉,但恐怕跟现在的城市年轻人回乡过年一样,没什么皮肤感受,需要“每事问”。她初入荣国府,小心谨慎得让人心疼——她才是个六岁的孩子啊,就知道往哪里坐,见到王熙凤这泼辣人也“陪笑见礼,以‘嫂’呼之”,饭后看人用茶漱口,照着做,免得露怯。她没有大人遮护,只能自己一步步去试探,一次次地去适应这深门重院的环境。
这里要说说林黛玉的启蒙老师贾雨村了。这家伙得志之后忘恩负义,又是个贪官,趋炎附势,估计没啥读者会喜欢他。然而此人人品虽劣,见识趣味并不差。他教黛玉,虽然因为黛玉年幼体弱,功课上不十分上紧,但日常讲授,其见解品位,是会影响幼小的女学生的。
还要注意的是,贾雨村入林府教书前,是在金陵甄家处馆。雨村兄对甄家的态度很矛盾,一方面说甄家“富而好礼”,另一方面又很瞧不上学生甄宝玉,“其暴虐浮躁,顽劣憨痴,种种异常。只一放了学,进去见了那些女儿们,其温厚和平,聪敏文雅,竟又变了一个”,辞馆的原因更是“因祖母溺爱不明,每因孙辱师责子”。按说贾雨村是很讨厌两个宝玉那样的做派,但他听冷子兴演说荣国府,不同意对于衔玉而生的贾府二公子“必是色鬼无疑”的主流看法。他将甄贾宝玉比拟为“前代之许由、陶潜、阮籍、嵇康、刘伶、王谢二族、顾虎头、陈后主、唐明皇、宋徽宗、刘庭芝、温飞卿、米南宫、石曼卿、柳耆卿、秦少游,近日之倪云林、唐伯虎、祝枝山,再如李龟年、黄幡绰、敬新磨、卓文君、红拂、薛涛、崔莺、朝云之流”,对这些人物的归纳是“置之于万万人中,其聪俊灵秀之气,则在万万人之上,其乖僻邪谬不近人情之态,又在万万人之下。若生于公侯富贵之家,则为情痴情种,若生于诗书清贫之族,则为逸士高人,纵再偶生于薄祚寒门,断不能为走卒健仆,甘遭庸人驱制驾驭,必为奇优名倡”,言下并非全是鄙夷,反倒充满“同情之了解”。
贾雨村当然不会跟五六岁的林黛玉谈仕途官场之道,他讲论诗文,多半这些见解也是寓含其中。偏偏黛玉紧接着被送入贾府,跟宝玉这混世魔王日夜在一处,看看宝玉日后的表白:
当初姑娘来了,那不是我陪着顽笑?凭我心爱的,姑娘要,就拿去,我爱吃的,听见姑娘也爱吃,连忙干干净净收着等姑娘吃。一桌子吃饭,一床上睡觉。丫头们想不到的,我怕姑娘生气,我替丫头们想到了。我心里想着:姊妹们从小儿长大,亲也罢,热也罢,和气到了儿,才见得比人好。如今谁承望姑娘人大心大,不把我放在眼睛里,倒把外四路的什么宝姐姐凤姐姐的放在心坎儿上,倒把我三日不理四日不见的。我又没个亲兄弟亲姊妹。——虽然有两个,你难道不知道是和我隔母的?我也和你似的独出,只怕同我的心一样。谁知我是白操了这个心,弄的有冤无处诉!
两个人要好成这样,如果说只是贾母放在一处抚养的缘故,恐怕不尽然。可以说,宝玉、黛玉的成长,是互相扶持、互相成就的。他们会长成什么样的人呢?不消说,便是贾雨村总结的“情痴情种”“逸士高人”了。
清楚这一点,我们就能明白,为什么木石姻缘或可动摇,但宝、黛爱情牢不可摧。说白了,因为这两人“男不男,女不女”,就是超越了当时社会的性别规范,男的不依世情理法,往那仕途经济上用功,女的不守闺范妇道,难在德容言工这几项上出色。这两人傲视同侪的,不是富贵出身、男德女德,而是才华横溢、不可逼视。试才题对额,魁夺菊花诗,才子才女,全无藏拙之念、炫才之忌,一往不复,夺目照人。穿着饮食,尤其余事,我以为。
香港歌手许冠杰有首歌叫《最喜欢你》,林振强作的歌词,你俩听过没?我觉得用来描述宝、黛爱情,很是恰当:
爱着天上鸟飞 爱着海浪跳起 亦爱望星空千里
但我更加喜欢踢着雨花 跟你望雨点翻飞
我爱秋叶四飞 也爱冬日雪飞 亦爱夏天多朝气
但我始终不分暖夏冷冬 都也是最喜欢你
原因好简单皆因你真 天生不爱做戏 永远也做回自己
原因好简单开始至今 天天双眼亮起 皆因所见是你
我已不大记起 也懒得问究竟 在那日开始想你
现我只知相识那日计起 都也是最喜欢你
宝、黛爱情的核心,就是一个“真”字,“天生不爱做戏”。宝钗作为黛玉的对照组(判词曲子都是合写的),宝玉对她爱不起来的原因就是鲁迅说的“装腔”。有人可能会说,宝钗几次怼人,也很放飞呀,但那是曹公特细写给你看的。宝钗给人的总体印象,还是凤姐说的“拿定了主意,‘不干己事不开口,一问摇头三不知’”。识大体顾大局,就意味需要压抑自己顺从规范。“空对着,山中高士晶莹雪,终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我第一次读,就觉得很讽刺,说宝钗是“山中高士”,让我联想到“终南捷径”,又想到“翩然一只云中鹤,飞来飞去宰相衙”。宝钗对社会与家庭权力的热衷是明显的,也是用心的。菊花诗,宝钗写不过黛玉,菊花那是陶渊明的标签,“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的情感是很难相通的。但是螃蟹咏,不是通晓世事“翻过筋斗来的”宝钗,又怎么写得出“眼前道路无经纬,皮里春秋空黑黄”来?宝玉不喜欢的“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恰恰是宝钗的座右铭吧?
我想象不出宝玉、宝钗怎样谈恋爱,话不投机半句多,光有“雪白一段酥臂”也是无用——曹公的偏心显而易见,他从不将基于欲望的凝视加诸黛玉,似乎是要保持宝、黛之间这种超越身体甚至超越性别的爱情。大家都遗憾黛玉身体不好,殊不知身体不好才是黛玉区别于其他青年女性的一种特质。这涉及另一个命题——“高贵的总是脆弱的”,就像人类的文明。
曹公还有一种偏心处,我也是这次重读才体悟到。《红楼梦》对所有人都是通过言行来描写勾勒,顶多是“独他与宝玉一样,心里越发没意思起来”(宝钗)“几时叫他死在我的手里,他才知道我的手段!”(凤姐)一句带过。只有宝玉、黛玉,会有大段的内心戏。比如宝、黛二人就“好姻缘”拌嘴,作者就忍不住破例插入一大段对二人的心理分析:
原来那宝玉自幼生成有一种下流痴病,况从幼时和黛玉耳鬓厮磨,心情相对;及如今稍明时事,又看了那些邪书僻传,凡远亲近友之家所见的那些闺英闱秀,皆未有稍及林黛玉者,所以早存了一段心事,只不好说出来,故每每或喜或怒,变尽法子暗中试探。那林黛玉偏生也是个有些痴病的,也每用假情试探。因你也将真心真意瞒了起来,只用假意,我也将真心真意瞒了起来,只用假意,如此两假相逢,终有一真。其间琐琐碎碎,难保不有口角之争。即如此刻,宝玉的心内想的是:“别人不知我的心,还有可恕,难道你就不想我的心里眼里只有你!你不能为我烦恼,反来以这话奚落堵我。可见我心里一时一刻白有你,你竟心里没我。”心里这意思,只是口里说不出来。那林黛玉心里想着:“你心里自然有我,虽有‘金玉相对’之说,你岂是重这邪说不重我的?我便时常提这‘金玉’,你只管了然自若无闻的,方见得是待我重,而毫无此心了。如何我只一提‘金玉’的事,你就着急,可知你心里时时有‘金玉’,见我一提,你又怕我多心,故意着急,安心哄我。”
看来两个人原本是一个心,但都多生了枝叶,反弄成两个心了。那宝玉心中又想着:“我不管怎么样都好,只要你随意,我便立刻因你死了也情愿。你知也罢,不知也罢,只由我的心,可见你方和我近,不和我远。”那林黛玉心里又想着:“你只管你,你好我自好,你何必为我而自失。殊不知你失我自失。可见是你不叫我近你,有意叫我远你了。”如此看来,却都是求近之心,反弄成疏远之意。如此之话,皆他二人素习所存私心,也难备述。
画外音结束,作者还要找补一句“如今只述他们外面的形容”,代入感真是太明显了!只是如果沉浸式体验宝、黛之爱的读者,可能意识不到?我读的时候觉得十分啰嗦,有损《红楼梦》的简洁气质。
当然曹公有他的道理。他借开篇那位僧人的口说:“大半风月故事,不过偷香窃玉、暗约私奔而已,并不曾将儿女之真情发泄一二。”他要写出“儿女之真情”,就不能不将聚光灯都打在宝、黛二人身上,浓墨重彩地写二人欲说还休的心思。宝、黛爱情一直能不被阅读者的世俗偏见压垮,恰恰可能就在于这份情感的抒写最厚重也最真切,微信读书上这几段的评论也多有代入感:“我与男友就是这样……”其实你们可能只有闹别扭的方式是一样。
《红楼梦》的野心当然不仅限于为闺阁立传。1990 年代知识界喜欢讨论中国古代“道统”与“政统”之争。我也不妨说,在大观园的世界里,黛玉与宝钗,分别代表了儒道互补的“道统”与阳儒阴法的“政统”。黛玉葬花,是道家的风致,宝钗参与整理大观园则是法家的手段。黛玉是出世的,超越功利与礼法的,我既不能想象宝玉、宝钗卿卿我我谈恋爱,也想象不出黛玉成为宝二奶奶,坐在堂上像凤姐那样发号施令,或是立在王夫人旁边小心地伺候婆婆,再抽空跟凤姐、李纨这些妯娌含沙射影、皮里阳秋。如果非要说钗黛合一,那或许最合适的配偶是婚前黛玉婚后宝钗。
突然想起鲁迅对于陈独秀与胡适的比较了:
《新青年》每出一期,就开一次编辑会,商定下一期的稿件。其时最惹我注意的是陈独秀和胡适之。假如将韬略比作一间仓库罢,独秀先生的是外面竖一面大旗,大书道:“内皆武器,来者小心!”但那门却开着的,里面有几支枪,几把刀,一目了然,用不着提防。适之先生的是紧紧的关着门,门上粘一条小纸条道:“内无武器,请勿疑虑。”这自然可以是真的,但有些人——至少是我这样的人——有时总不免要侧着头想一想。
可能正是不喜欢这种闭门低调的做派,鲁迅对于胡适的看法大抵负面(他历来讨厌“做戏的虚无党”,或许是这样看胡适)。我们后来看胡适自述,讲小时候深受母亲教训——拿生气的面孔对人,是世间最下流的事——大概能理解胡适保持优雅宽容的艰难努力。但鲁迅显然跟宝玉一样,是不喜欢这种“装腔”的,也揶揄过胡适写的日记又拿来出版。在对“真情”的追求方面,其实真的可以超越性别等束缚的。黛玉对宝玉唯一的一次“规劝”,是在宝玉被打得起不了床时,那也是宝玉少有的驳回:
此时林黛玉虽不是嚎啕大哭,然越是这等无声之泣,气噎喉堵,更觉得利害。听了宝玉这番话,心中虽然有万句言词,只是不能说得,半日,方抽抽噎噎的说道:“你从此可都改了罢!”宝玉听说,便长叹一声,道:“你放心,别说这样话。就便为这些人死了,也是情愿的!”
“你放心”在这里似乎有点突兀,其实是“儿女之真情”的又一次确认。虽然我是将《红楼梦》当成清代百科全书来读的。但我也不能不承认,宝玉、黛玉对真情、对自由如此决绝的追求与坚守,是《红楼梦》最动人的地方之一。他们的主张,是没办法大声说出来的,就只能在题于手帕上的诗里、在伤春悲秋的哀鸣中、在彼此拉扯的倾诉中、在死生以之的自毁里,将此真情“发泄一二”。情痴情种是他们,逸人高士是他们,他们是高贵的,但也是脆弱的。满纸荒唐言与一把辛酸泪,配成了世俗之外的秘密,在每个解得其中味的人的内心里流传。
晓蕾、秋水,我小时候看三言二拍,对《俞伯牙摔琴谢知音》印象深刻,尤其是末尾的那首诗,现在还能背诵:
摔碎瑶琴焦尾寒,子期不在向谁弹?
春风满面皆朋友,欲觅知音难上难。
我曾祖父曾对祖父说:“交几个‘窝子鸡’的朋友,患难时可以互相帮助。”祖父后来说:“在人生的漫长旅途中,一般的朋友很多,但真正经得起考验的知已难求。”也难怪鲁迅会给瞿秋白写这样一副联语:
人生得一知己足矣
斯世当以同怀视之
这副对联的原作者是道光年间的举人徐时屿。古往今来,大概很多人心中都有这样的需求吧?黛玉生如春花,但总是有过,宝钗、湘云、探春呢?她们想要过这样的知己吗?她们能得到这样的知己吗?
即请文安
杨早
2023 年2 月9 日星期四
晓蕾、杨早:
看到杨早上封信关于“知音”的记忆,我想起了小时候印象极深刻的一个片段。一个风姿绰约的女子在船内抚琴,突然间一根琴弦断裂,她美丽的面庞陷入了深深的哀恸之中。船行过水面,绿竹迤逦而过,这时候响起了一阵婉妙的歌声,“山青青,水碧碧,高山流水韵依依……”这是1981 年上映的一部电影《知音》的结尾,导演谢铁骊,女主人公由张瑜扮演。我想不起来是在什么时候看的,按照时间推断,能够在我们乡下的露天上映,当在1981—1982 年吧。我那时候也只有五六岁,所以记忆中唯一留存的,就是这个抒情氛围浓厚的结尾,小小孩童似乎也能领略影像弥散出来的哀情。除此之外,故事完全忘记了,关于这部电影的其他信息,比如主线故事蔡锷和小凤仙的爱情、袁世凯称帝等,都是长大后方了解到。片尾曲《知音》是歌唱家李谷一所唱,后来还上过1983 年的春晚。“人生难得一知己,千古知音最难觅”这句,和杨早引《俞伯牙摔琴谢知音》诗,以及鲁迅写给瞿秋白的对联——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斯世当以同怀视之——恰是挪用,或者说阐发。我后来听过很多遍,但始终也找不回幼年时那种深邃入骨的凄美之感。
这当然是一脉相承的“知音文化”。“高山流水遇知音”,从俞伯牙和钟子期的以音乐论交(即知音的本义),到发展出一种独特的文艺批评,比如刘勰《文心雕龙·知音》里说:“音实难知,知实难逢,逢其知音,千载其一乎”;陶渊明也说:“奇文共欣赏,疑义相与析。”更进一步是个体与个体之间的惺惺相惜,彼此之间流溢着赏识与赞美。说真的,这是我最欣赏的传统文化之一,是作为一个社会人,少数剥除群体身份、角色扮演之外,个体之间的双向奔赴。我们读《红楼梦》,用的是脂评本。最早在读者间流传的书名都叫《脂砚斋重评石头记》,脂砚斋肯定是曹雪芹的知音,也可以说是第一位红学家。
我现在读,尤爱看评语,其快乐大概和年轻人们看剧发弹幕差不多。而且这位老兄(或者老姐)是个话痨,回前、回后、眉批、侧批和夹批,2271 条评语啊!想想看部剧发上万字弹幕的工(快)作(乐)量,是不是很惊人呢?大概只有批奏折动辄写数千字的雍正皇帝可以拼一拼了。脂砚斋这个人究竟是谁?红学家们为此打了许多年的笔仗。胡适说就是曹雪芹本人,也说过可能是身边亲属,周汝昌力主就是史湘云的原型,后来成了曹雪芹的继妻。周汝昌的一个论据倒还蛮有意思,他说在第四十九回里,提到“一个带玉的哥儿和一个挂金麒麟的姐儿”在商议吃生肉,是借由李婶娘之口,点出真正的“金玉良缘”,薛家的是假金。不管是谁,脂砚斋无疑是深度嵌入曹雪芹生命的一个人,他能点化出作为小说素材的生活经验,又能做出一些独具见解的论断。即如第一回里的眉批:
事则实事,然亦叙得有间架,有曲折,有顺逆,有映带,有隐有见,有正有闰,已至草蛇灰线、空谷传声、一击两鸣、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云龙雾雨、两山对峙、烘云托月、背面傅粉、千皴万染诸奇。书中之秘法,亦不复少。余亦于逐回中搜剔刳剖,明白注释,以待高明,再批示误谬。
这段特别重要的提示,是说《红楼梦》作为一部小说的构筑“建材”和“法式”,也就是曹雪芹本人的技艺,何尝不是脂砚斋作为知音发展营造出的一个独特空间:一个由记忆、美学、批评编织的异度空间。曹雪芹何其幸得此知音,脂砚斋何其幸得此知音。我记得鲁迅曾说:“文学虽然有普遍性,但因读者的体验的不同而有变化,读者倘若没有类似的体验,它也就失去了效力。”那么,脂砚斋可以说是最理想的“元读者”了,因为其体验接近元体验,在批语中常常看得到他们共同的记忆。“非经历过,如何写得出。”“非经历过者,此二句则云纸上谈兵,过来人那得不哭。”脂砚斋反复强调作家身经目睹的生活经验对这部巨著的重要性,“《石头记》得力擅长,全是此等地方”,而其作为亲历人的见证者,真真地“身受” 且“感同”,故而总能抓到极紧要、极精彩处。
上封信里,我说过宝、黛这种知己之爱,一直被我视作爱的天花板。这次看到杨早的“成年”阐释,真的很开心。在我印象中,大部分男性不喜欢宝、黛组合,可能还是实用主义的单一视角。杨早说他俩是超越性别规范的“真”爱,我深以为然;“高贵的脆弱”也对,但我觉得,此种爱既脆弱又坚韧。这是一种灵魂的果实,但凡曾结出来过,必垂下永恒的光芒,遍布于时间铺陈的荒原。想想人一生,侍奉自己这具永不餍足的躯体,已经耗尽了大部分心力,即便看上去华丽无比的,也是孤独荒寂的。一个人真正活过,是多么大的诱惑啊。现在老批评年轻人缺少追求,无意义感,我觉得也是中老年人的傲慢。意义必然是在更自由的层面,和人的生活体验相关联,否则它就是沉默、静止的东西。
晓蕾比较甄宝玉和贾宝玉,我觉得是很有意思的一个点。现在喜欢读穿越文的年轻人,希望替代宝玉,回到某个时间点,幡然悔悟,读书,科考,积攒人脉,显亲扬名,挽救家族于颓势。这一切,甄宝玉其实已经做到了。所以说,高鹗老师也是位爽文作者呀。贾宝玉和甄宝玉,谁过的是有意义的人生呢?生命中拥有过黛玉,和不曾拥有过黛玉,有什么本质的区别吗?帕斯捷尔纳克说:“只有在我们能爱别人,并且有机会去爱的时候,我们才成为人。”如果人爱的只是一些物质,并且也没有爱的机会,怎么办?这些都是没有答案的问题,却总是在一生中萦绕不去。
今年春节我在先生老家,与他家亲戚们吃饭聊天。在他们眼里,最可怕的惩罚是三代不能考公,所以那些因一时冲动可能造成这种后果的年轻人都是傻。我忽然想到宝玉总是被府里府外的人认为傻。傅秋芳家的婆子说他“外像好里头胡涂,中看不中吃的,果然有些呆气”,小厮兴儿的评价是“外头人人看着好清俊模样儿,心里自然是聪明的,谁知是外清而内浊”。可见宝玉的处境不只是他自己的处境,是任一时代任一地方与众不同的年轻人的困境。晓蕾说人到中年,越来越理解了贾政,我和杨早对此更是身受之感同之。作为开明派父母,孩子打不得骂不得,讲理讲不通,以身作则半点没用,我和先生时有抱头痛哭的冲动(副产品是我们成了同一战壕的战友后,结下了深厚的战斗友情,互为后盾)。不过我也总能自我纾解,每个人都有他自己的路要走,即便全依存父母和社会所谓的真知灼见,也未见得必然成才,必然成功,更遑论必然幸福。即以宝玉(或曹雪芹本人)论,即便他如贾政要求的那样读书上进,如宝钗等所期待那样留意经济学问,他就必能有所成吗?清代从顺治三年(1646)开科取士,至光绪三十年(1904)止,各种正科、恩科、特科,进士总共26391名。读书科考这条路更是窄门。有清一代,鄙省山西出了1417 名进士。我若穿越回去,做一读书男儿,必是落地秀才,考中举人那都是祖坟冒青烟了。贾政像现在的老父亲,自己本想科甲出身,结果因父荫直接进入官场,希望最聪明的儿子去实现未竟的梦想。其实贾政自己真要去参加科考,能不能中还未可知呢。
晓蕾批驳了“贾宝玉长大以后就是贾政”的说法,说贾政“缺少对生命的省察和觉悟”,我觉得倒也未必。你们还记得第二十二回“制灯谜贾政悲谶语”吧?上元节宝玉和姐妹们都制作了灯谜,元春是爆竹,迎春是算盘,探春是风筝,惜春是海灯,宝钗是更香,贾政猜谜,觉得都是不祥之物,悲从中来。
回至房中只是思索,翻来覆去竟难成寐,不由伤悲感慨。
我们都记得鲁迅那句关于《红楼梦》的著名评论:“悲凉之雾,遍被华林,呼吸领会之,唯宝玉而已。”其实,从此回看,贾政也是感受到了这份盛极而衰的悲凉,那不仅仅是府里的经济状况,大家族的儿孙无能,也是一种难以言表的气氛。作者借灯谜再度揭示这些年轻人的命运,而贾政捕捉到了这份阑珊——似乎在热闹和繁华背后,站着一个手拿小榔头的人,突然敲门提醒说:在这繁盛背后,不幸和衰败一定会来到;团聚和美满必接着离散与哀愁。贾珍、贾赦、贾蓉、贾琏之流,知晓园子里进项少了,办大事缺钱了,和顶级资源距离远了,但他们都感受不到那个敲门声。所以,我猜贾政在十来岁的时候,对世界对人也和宝玉一样明敏,只不过他早早就放弃了,主动钻入了套子里,他的诗酒风流也是规规矩矩的文人标配,婚姻是经典的贤妻美妾模式,社会规范成了他本能意向的极限。这样,他周围的生活,开始模型化;看上去他和其他人交往,方正做官,教养子女,但本质上他处于一种闭关自守的隔绝状态。他还会竭力把这种状态扩大到周围的一切事物上。
第十七回“大观园试才题对额 怡红院迷路探深幽”对此有极好的展示。这一回极有趣,贾政带着清客和宝玉逛大观园,可谓是“中式家长”的面目完全暴露:从不当面夸孩子,哪怕心里满意,也要责备几句;又要对外展示孩子多才多艺,得旁人赞赏。靠贾政吃饭的清客们深得其趣,一路上抬轿子,搭梯子,哄东家开心。贾政喜欢的是稻香村:
倏尔青山斜阻。转过山怀中,隐隐露出一带黄泥筑就矮墙,墙头上皆用稻茎掩护。有几百株杏花,如喷火蒸霞一般。里面数楹茅屋。外面却是桑、榆、槿、柘,各色树稚新条,随其曲折,编就两溜青篱。篱外山坡之下,有一土井,旁有桔槔辘轳之属。下面分畦列亩,佳蔬菜花,漫然无际。
连元春也说太奢靡了的大观园,突然出现这样的田园风光,也确实喜人,难怪贾政说勾起了自己的归农之意。簪缨世族家的子弟如此说,相当于开跑车的人,有天看到双层巴士,觉得真有意思,哪天去坐坐。最好玩的是接下来:
说着,引众人步入茆堂,里面纸窗木榻,富贵气象一洗皆尽。贾政心中自是喜欢,却瞅宝玉道:“此处如何?”众人见问,都忙悄悄的推宝玉,教他说好。宝玉不听人言,便应声道:“不及‘有凤来仪’多矣。”贾政听了道:“无知的蠢物!你只知朱楼画栋,恶赖富丽为佳,那里知道这清幽气象。终是不读书之过!”
这相当于自己玩COSPLAY(角色扮演)上瘾,别人都得跟着进入他的状态。清客们会凑趣,偏偏宝玉不买账。现代人会说清客们有职业操守,而宝玉同学情商不高。不过我每次看这里,宝玉怼他爹一气呵成,就哈哈大笑。
我引用这段,不是鼓吹小孩怼家长。作为经常被小鱼怼的那个人,我是经常恨不得踢她两脚的。我想指出的是贾政这个人的闭关自守。他的路,规整、安全,不是说不对,但全是这样的人,何来创新?即便是守成,也是要在进取中方守得住。主流读者埋怨宝玉无成,试想想,贾政在官场中历练多年,当大厦将倾,他又做了什么?在这个维度上,他和宝玉一样无能无用。救势的人,非大英雄不可。活在套子里的人大概率成不了大英雄。“置之于万万人中,其聪俊灵秀之气,则在万万人之上,其乖僻邪谬不近人情之态,又在万万人之下”,此等人旁逸斜出,不走寻常路,眼界辽阔,精神活跃,倒还可能成就一番伟业。
杨早在信里说起贾雨村对黛玉的影响。我们仨有次聊天,说到这个话题,我记得我说贾雨村确实是个厉害人物,他和冷子兴的对话、和甄士隐的交往、对贾家的奉承,都能看出这个人有见识,有手段,有能力,一旦彻底放下良知,必然也是爬得快的能吏。抛开道德评价,他才是主流读者心目中的能人,是贾府需要但缺失的后继者。贾雨村算是宝玉的半个知音,宝玉的另外一个知音是尤三姐。第六十六回,对着尤氏姐妹,兴儿说了一番笑话宝玉的话,那句“倒难为他认得几个字”真真让人展颜。原来在下层奴仆那里,宝玉也就这个水准了,可见所谓“社会评价”的不靠谱。说宝玉糊涂,尤三姐不以为然:“我冷眼看去,原来他在女孩子们前不管怎样都过的去,只不大合外人的式,所以他们不知道。”说宝玉只是“不大合外人的式”,真是一针见血的评价。
如今人生行至过半,我觉得“外人的式”,重要,也不重要。重要,在于人首先得维护身体这个载体的正常运作,故必得维持自己和家人的基本生存,少不了与世浮沉。不重要,在于人在更大的法则下求存,这法则上有难测之天道,下有无情之制度,若都安于一个个的套子,生下来便受管制,那就只能在反复循环中谋求上位者的残羹冷炙而已。我一向认为曹家家败之后,雪芹已做得很好,他的家族命运非个人努力可改变,我们在下封信里可以探讨。
人如何度过这一生才是有意义的?这是古老哲学便探讨的问题。古希腊的智者泰勒斯行于旷野,抬头看天,因为过于专注,不小心掉进水坑,旁人讥笑他,想了解天上的事,却不知道脚下是什么。我想的是,如果一直在坑里,就不会掉坑里,当然也不会知道外面还有不是坑的地方。
我在回这封信的时候,又听了很多遍《知音》。许多年之后,还觉得很好听,小时候的电影时刻又浮现了。晓蕾说文学抵抗遗忘,实际上不止文学,历史、艺术,所有这些关于人的创造,都在定义人、创造人、成就人。回想起当年在那般贫瘠之地读《红楼梦》,纸上梦游,吃着土豆,想着茄鲞;住在陋室,随宝玉游览大观园;身披旧衣,想象脂粉香娃,那种欢悦,似露珠一般,注入心灵,竟成勃发之势,让一粒粒种子得以抽芽吐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