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的守望者
——陶渊明《时运》诗内蕴解析

2023-09-28 02:27张鑫媛川北医学院四川南充637100
名作欣赏 2023年15期
关键词:名教玄学阮籍

⊙张鑫媛[川北医学院,四川 南充 637100]

《时运》乃陶渊明暮春郊游有感而作的一首四言诗。全诗共四章,前两章写游春所见:暮春时节,新着春服,徜徉于东郊山水之间。山间雾气初散,空中尚且残存着淡淡的云气,缥缥缈缈犹如人间仙境。春风飒然而至,田里的新苗仿佛张开双翅,也随之舞动起来。河水洋洋,清凉透彻,可以洗濯手足,以除不洁。矫首遐观,风光无限,令人不胜欣喜。此情此景,足以畅意适情,一觞一咏之间,自得其乐。

诗人置身于山水田园之间,没有“开岁倏五日,吾生行归休”(《游斜川》)的人生迟暮之悲,没有“俯仰终宇宙,不乐复何如”(《读山海经》)的及时行乐之意,也没有“望云惭高鸟,临水愧游鱼”(《始作镇军参军经曲阿作》)的身不由己之感,心与景会,神与物游,“挥兹一觞,陶然自乐”,一切都显得那么轻松,那么从容。李文初认为此诗和《停云》《荣木》都是作于陶渊明青少年时期,而不是在四十岁的时候①,这是很有见地的,大概只有在年少时期,陶渊明才会有如此优游的心境吧。

但陶渊明“说‘自乐’,也就透露了孤独之感”②。诗歌的后两章内容即由游春之乐转而抒发情感之“慨”。《论语·先进篇》曾皙言己之志趣:“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③陶渊明对曾皙所描绘的这种自然和谐的情景心驰神往。而今此湖亦犹当时之沂水,却不见冠者、童子归去闲咏之景,只有自己在湖边孤独远望。又忆及上古时期黄帝、唐尧以无为理天下,“垂衣裳而天下治”,而今世殊事异,那种理想社会已不可再得。世俗扰攘,又非己心所愿,只好独守茅庐,与花药、林竹相伴,以清琴、浊酒自娱。虽可暂寄幽情,但念及黄唐盛世不可求,不得与古人为友,将终老浊世,心中亦终不能不无慨叹。

诗中所说的“黄唐”,指的是黄帝和唐尧,二者皆是上古帝王,“黄唐盛世”也一直是后世向往和追求的理想社会。孔子曰:“大哉尧之为君也!巍巍乎,唯天为大,唯尧则之。荡荡乎,民无能名焉。巍巍乎其有成功也,焕乎其有文章!”④孔子对其时的社会称颂不已。陶渊明在诗中对这种上古时期的理想社会也多有描述,如“悠悠上古,厥初生民,傲然自足,抱朴含真”(《劝农》),“愚生三季后,慨然念黄虞”(《赠羊长史》),“仰想东户时,余粮宿中田。鼓腹无所思,朝起暮归眠”(《戊申岁六月中遇火》),“望轩唐而永叹,甘贫贱以辞荣”(《感士不遇赋》),都是对这种理想社会的追忆。可以说,陶渊明心中一直存在着一个“黄唐情结”。

温汝能说:“序语‘偶影独游’,末章结语‘慨独在余’,二‘独’字有无限深意,在当是时,天下早已忘晋,渊明游影安得不独。因游而欣慨交心,然则游为渊明所独,慨亦为渊明所独。其欣处人知之,其慨处人未必知之。其欣慨交迫之际,则人尤未易知之也。一时游兴,寓意深远乃尔,渊明之心亦良苦矣哉。”⑤《时运》诗在情感上由“欣”到“慨”,其“欣”自是源于东郊的田园山水美景,“慨”则是由于自己所向往的理想社会已经一去不复返,倒未见得有对晋室的同情在内。但在这一“欣”一“慨”之间,“寓意深远乃尔”,确是寄托遥深。

“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归园田居》其一)陶渊明对自然山水的喜爱是出于他崇尚自然的本性。《与子俨等疏》说:“少学琴书,偶爱闲静,开卷有得,便欣然忘食。见树木交荫,时鸟变声,亦复欢然有喜。常言五六月中,北窗下卧,遇凉风暂至,自谓是羲皇上人。”⑥这种闲静、淡泊的性格使得陶渊明对大自然天生就有着一种独特的情怀。他在后期郁郁不得志,生活一度困顿不堪的时候,依然抱持本性,不肯与世俯仰,随波逐流。当他不堪忍受世俗的污浊时,便隐身田园,与自然为伴,在田园山水中找到了最纯真的快乐,使疲惫的心灵得到了最好的修养,也为自己的性情和精神找到了一片理想的栖息地。可以说,陶渊明真正做到了魏晋玄学所追求的“自然”,这是那些高谈玄学自然,然而实际上热衷于世俗权势富贵的魏晋名士所不可企及的地方,也正是陶渊明的高明之处。

陶渊明崇尚自然的本性是根源于魏晋玄学的,但他的山水之乐又有别于魏晋名士的“以玄对山水”。玄学把对自然山水的亲近、观赏看作实现自由、超脱的生活理想的一个重要方面,纵情山水成为名士们的一种风尚,也是做名士须有的一种素养。但在魏晋名士眼中,“‘山水’终究还是被当作抽象的玄理的象征来看的,因而主体的精神、情感和山水还未能达到真正的融洽统一。”陶渊明则把抽象的玄理落实到具体的日常生活,不再把山水当作抽象玄理的图像来看待,真正做到了主体和山水之间的融洽统一。⑦在《时运》诗中,陶渊明沉浸于山水之乐之中,物我两忘,怡然自得。但这种乐趣只是持续了很短的一段时间,他很快就又变得闷闷不乐。诚如罗宗强所说,“陶渊明做到委运任化,达到与自然泯一的人生境界,只是暂时的,存在于一段时间里。为什么他不能做到终生如此?最根本的一点,就是他心中纠结着一个未能免俗的情结”⑧。这种情结主要是指陶渊明的政治理想,是他的“黄唐情结”。这种社会理想,与魏晋玄学在本质上也是相通的。

“魏晋玄学是指魏晋时期以老庄思想为骨架企图调和儒道,会通‘自然’与‘名教’的一种特定的哲学思潮。”⑨作为一种本体论哲学,玄学是不能超越那个时代的价值标准的,从一开始它就没有否定儒家学说的主流地位。玄学在本质上仍然是一种内圣外王之道,是一种入世哲学。“玄学家是带着自己对历史和现实的真切的感受全身心地投入这场讨论的,他们围绕着这个问题所发表的各种看法,与其说是对纯粹思辨哲学的一种冷静的思考,毋宁说是对合理的社会存在的一种热情的追求。”⑩

《时运》第三章所引用的曾点“浴沂之志”的典故,无疑有道家随顺自然、各适其性的思想在内,但在价值取向方面仍然是倾向于儒家的。诗中“童冠齐业”这个时间背景并不是原典中所具有的,而是陶渊明自己设想的。“齐业”是指完成课业,所学内容无疑是指儒家典籍。陶渊明在崇尚自然的同时,仍然执着于儒家道德修养,致力于儒道会通。他在《感士不遇赋》中慨叹“轩唐”之世不再,紧接着说:“淳源汨以长分,美恶作以异途。原百行之攸贵,莫为善之可娱。奉上天之成命,师圣人之遗书。发忠孝于君亲,生信义于乡闾。推诚心而获显,不矫然而祈誉。”⑪可见,陶渊明始终没有放弃修养儒家的“忠孝”“信义”,即使是在他郁郁不得志的时候。梁启超说:“渊明本是儒家出身,律己甚严,从不肯有一丝苟且卑鄙放荡的举动。”⑫这种说法虽符合陶渊明的思想实际,但也只道出了陶渊明思想内涵的一部分。陶渊明的儒家思想是经过道家“自然”思想的熏陶的,这与魏晋玄学儒道会同的实质是一致的,他所要追求的社会理想也是建立在这个基础上的。

《时运》诗序文中说“偶景独游”,末句又说“慨独在余”,两个“独”字,一首一尾,一写独游无友之孤,一写不得与古人同时之慨,由现实而怀古,又由怀古而感慨现实,将内心的苦闷和孤独展露无遗。不独《时运》诗中如此,翻阅陶集,可以发现更多的时候都是陶渊明自己在自斟自饮、自言自语,他的内心一直都沉潜着一种无法排遣的孤独之感。

陶渊明崇自然,尚名教,向往远古时期自然无为的理想社会,并将其作为自己的政治追求。但当时的社会现实是容不得他这种“天真”的。干宝《晋纪总论》对两晋的社会现实有精辟的总结:“朝寡纯德之士,乡乏不二之老,风俗淫僻,耻尚失所,学者以庄老为宗而黜六经,谈者以虚薄为辩而贱名检,行身者以放浊为通而狭节信,进仕者以苟得为贵而鄙居正,当官者以望空为高而笑勤恪。”⑬陶渊明不愿苟合世俗,一生虽然多次出仕,始终是郁郁不得志,无法实现“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的夙愿。他又不能彻底忘怀现实,遁迹山林,因而崇尚自然的本性与现实中理想的挫败时常交织于内心。他在生活中也缺乏可以相交的知己倾诉内心的苦闷。《宋书·隐逸传》中记载,刘遗民、周续之和陶渊明同隐于庐山,被称为“寻阳三隐”。但三人之中,刘遗民崇尚佛教,“事沙门释慧远”⑭;周续之后来应刺史檀韶之请,与祖企、谢景夷在城北讲礼,“所住公廨,近于马队”,渊明对此甚为不满,曾致书招之,欲使其从己而游。可见三人虽同样归隐,但也算不得是志同道合。陶渊明出仕无酬志之位,归隐乏知心之友,理想与现实的矛盾一直纠结在内心,使陶渊明的内心产生了极大的孤独感。

在魏晋名士中,与陶渊明性情最为相近的是阮籍和嵇康,三者都是率性任真之人,处乱世之中皆能不失本心,而且阮籍和嵇康在人生前期的思想和陶渊明也是非常接近的。《晋书·阮籍传》说:“籍本有济世志,属魏晋之际,天下多故,名士少有全者,籍由是不与世事,遂酣饮为常。”⑮阮籍通常给人以狂放不羁的印象,但这并不是发自初衷,只是迫于险恶的政治环境而不得已为之。阮籍前期也是致力于名教与自然的融合,对上古社会推崇备至。如《通易论》:“黄帝、尧、舜应时当务,各有攸取,穷神知化,述法天序。”⑯嵇康在《六言诗》中也极力赞颂尧舜盛世,如《惟上古尧舜》:“二人功德齐均,不以天下私亲。高尚简朴慈顺,宁济四海蒸民。”《唐虞世道治》:“万国穆亲无事,贤愚各自得志。晏然逸豫内忘,佳哉尔时可喜。”⑰作品中洋溢着一种高昂进取的精神和自信乐观的信念。但当司马氏政权大肆屠杀异己、无情地践踏名教的时候,阮籍和嵇康面对社会的黑暗和人性的丑陋,理想和信念崩塌了,在现实中再也看不到任何光明和希望,他们便站在自然的立场,对现实中名教的种种荒谬、虚伪、狡诈和残酷进行猛烈的抨击。嵇康甚至提出了“非汤武而薄周孔,越名教而任自然”的口号,走向另一个极端。

作为任真守正之士,阮籍、嵇康和陶渊明无疑都是孤独的。但在如何化解内心的孤独方面,阮籍、嵇康和陶渊明是不同的。当理想和现实发生矛盾的时候,阮籍和嵇康选择了“越名教而任自然”,“但是,自然不可能脱离名教而单独存在,现实的苦难也不可能靠思维上的否定来克服,所以阮籍、嵇康‘越名教而任自然’的玄学思想不仅使他们在理论上陷入了一系列的矛盾,同时也使他们的精神境界像漂浮于现实生活浪涛中的一叶扁舟,永远也找不到一个安息之地”⑱。阮籍佯狂避祸,嵇康矫矫不群,他们只有在虚无缥缈的精神境界里才能消除内心的彷徨和孤独,得到暂时的解脱。陶渊明的不可及之处在于他在任性自然的同时,依然坚守名教,对自己心中的理想和信念坚信不疑。面对现实的黑暗,他并没有多少激烈的言辞,而是坦然退出官场,选择田园山水作为自己的自然本心的栖息地,这就使得他的精神境界不止于幻想之中,在现实中也有了可以寄托的净土。但这片净土为陶渊明所带来的也只是一时的欢欣,他还做不到庄子那样的“相忘于江湖”,他心中还一直有一个“黄唐情结”,所以在辞彭泽令归隐之后还在高呼“日月掷人去,有志不获骋”(《杂诗十二首》其二),而这个政治理想只能通过政治手段来实现,这又是他力所不逮的,每思及此,他都会像《时运》诗一样再次陷入感情的“慨”。无论是游弋于山水之中的“欣”,还是基于“黄唐情结”的“慨”,陶渊明都是孤独的,“欣”时无人可分享,“慨”时无力去实践,陶渊明一生都是在这种“欣慨交心”的情感中,孤独地守望着他心中的“道”。温汝能说“渊明之心亦良苦矣哉”,良有以也。

①李文初:《陶渊明论略》,广东人民出版社1986年版,第96—100页。

② 李华:《陶渊明诗文赏析集》,巴蜀书社1988年版,第20页。

③④ 杨伯峻:《论语译注》,中华书局2006年版,第136页,第96页。

⑤ 温谦山:《陶诗汇评》,新文丰出版社1980年版,第4页。

⑥⑪ 逯钦立:《陶渊明集》,中华书局2014年版,第188页,第147页。

⑦ 李泽厚、刘纲纪:《中国美学史》,安徽文艺出版社1999年版,第478—482页。

⑧ 罗宗强:《玄学与魏晋士人心态》,天津教育出版社2005年版,第277页。

⑨ 汤一介:《郭象与魏晋玄学》,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12页。

⑩⑱ 余敦康:《魏晋玄学史》,北京大学出版社2016年版,第5页,第327页。

⑫ 北京大学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陶渊明资料汇编》(上册),中华书局2012年版,第270页。

⑬ 萧统:《文选》,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2186页。

⑭ 沈约:《宋书》,中华书局1974年版,第2280页。

⑮ 房玄龄:《晋书》,中华书局1974年版,第1360页。

⑯ 陈伯君:《阮籍集校注》,中华书局1987年版,第108页。

⑰ 戴明扬:《嵇康集校注》,人民文学出版社1962年版,第40—4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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