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美艳[吕梁学院汾阳师范分校,山西 汾阳 032200]
正始时期是历史上较为黯淡的时期,但竹林七贤等风流名士的出现犹如黑夜里的明星一般点亮了那个时代。在这些名士当中,嵇康不仅以孤松独立的高傲姿态赢得世人崇敬,其“越名教而任自然”的思想主张更如石破天惊一般震惊世人。这一思想又贯穿其生活和文学创作,本文旨在探究“越名教而任自然”的思想主张对嵇康人生态度、文学创作的影响,以便更深刻地认识其人,理解其创作。
儒学渐衰、道学渐兴是嵇康思想提出的文化背景。自汉代以来儒家思想一直是文人安身立命、行为准则的依据。靠着通读儒家经典敲开仕宦的大门是文人实现自我价值的不二选择。士人的言谈举止更要契合儒家名教的礼法规范。参政要恪守君臣之道,处世要谨守仁义礼仪的礼法条目。但是从东汉中后期开始,君权旁落,君王成为野心家掌控权力的一颗棋子。掌权者自身的行为与儒家名教的纲常礼法是矛盾的,更重要的是与仕途紧紧捆绑在一起的儒学当时根本不能让士子在乱世平步青云。儒学受士人追捧的局面不复存在,这就为其他诸子思想的萌生提供了存在的空间。
时代变了,儒学已经不能适应这种变化。面对乱世,文人们陷入了迷惘,该如何重建有秩序的国家?哪里才是他们的精神寄托?什么样的人生才是有价值的?这些疑问迫使文人重新构建自己的精神领域,重新审视儒学观念,重新对它做出阐释。比如东汉末年的儒学大家郑玄把“无、无为、自生等老庄的思想范畴引来注《易》”,这预示着汉代的文化思想呈现出新的变化,那就是由儒家走向道家。尤其到了正始时期,随着何晏、王弼等人受到曹爽的提拔,以道家思想为核心的玄学开始活跃在历史的舞台上。
王弼、何晏等人通过清谈或者为道家典籍作注的方式畅谈玄学思想。王、何二人都认为“天地万物,皆以无为本”“天地任自然”,无是天地万物存在的根本,天地万物运行的规律是任自然。所以自然是非人为的、本来如此的一种状态。从政治哲学的层面考察,自然无为是无,是根本,儒家名教的纲常礼法,是有,名教有其不合理处。但作为在朝为政者,他们虽然向往自然,可参政者的身份不允许他们的行为越出儒教名教的框架。
自然思想的提出给自汉代以来束缚于儒家思想,名教秩序下的文人松绑了,为正处于迷惘之中的文人提供了一个可以向往,可以叛逆原有秩序、原有生活方式的可能和方向。
到了正始时期,时局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司马氏篡夺曹魏之心已是路人皆知。为了改朝换代顺利进行,他们一方面需要获得更多名士的支持而极力拉拢,另一方面对于不顺从者进行清算,旗号是名教,理由是不忠不孝。儒家名教已经成为司马氏改朝换代屠杀异己的合理借口,面对司马氏违背名教的矛盾做法,士人们纷纷有了摆脱名教束缚的要求,因为名教与自然变得相抵牾,在这种背景下嵇康疾呼“越名教而任自然”。嵇康要超越的名教是儒家那些引导士人建立功勋获得虚名的价值观念和规范士人行为的礼法规范及秩序。
因为哲学思想对人生实践具有一定指导意义,所以越名教而任自然的思想必然对嵇康价值观的形成、性格的养成、生活方式的选择、审美趣味的偏好产生影响,进而影响到其文学思想和文学创作。
否定名教是迈向自然的第一步。他在《太师箴》里明确指出,历史上亡国的悲剧不断上演就是因为在名教礼法下人有尊卑贵贱贤愚之分,贱者卑者不甘于为下必定引发争夺而上下相残,酷刑赏罚争相施展,人人竭尽智能争着讨赏避罚,之后为满足一己私利宰割天下,祸乱增多导致国家破亡,从治国为政方面否定了名教。就个人而言任自然就是要让身心顺自然之性,不受压抑。嵇康指出:“六经以抑引为主,人性以从欲为欢,抑引则违其愿,从欲则得自然。”在名教礼法下,人担心伪饰得不够好,隐藏得不够深,而这样做的结果就是丧失了自然的本性。实现自然要做到“清虚静泰,少私寡欲”,无是非,无欲念,摆脱名教政治、礼法秩序,甚至名利的束缚,方能实现身心的自由,回归到自然而然的状态,这就从人性发展角度否定了名教。对于礼法之士更是不屑一顾。对于身居高位别人巴结而不得的钟会,几次三番拜访嵇康,嵇康视之为空气,毫不搭理,结果为自己后来被杀埋下祸患。在行为上,嵇康更是顺情任性,情大于礼而礼服膺于情,因为放纵自己形成了散漫不拒礼法的性格。他在写给山涛的绝交信里自述经常不洗头面,以致长满虱子把搔不已。这与那些正襟危坐的礼法之士完全不同。
尤其是在名士减半的情形下,士人只有远离政治,摆脱君臣关系,摆脱名教秩序,活下来,才能谈任自然。所以嵇康不同于传统文人对做官有着执着的追求,反而有厌弃仕途的倾向。这点在与山涛断绝交往的书信里表达得最为明确。其中的七不堪二不可,就详细陈述了不入仕途的缘由,做官之后行动不自由,而且机务缠身劳心伤身,还得带着伪善的面具到处应酬,违背内心,这些都是他所不能忍受的。大部分观点认为嵇康的选择是在以强硬的态度表达自己的政治立场,不做司马氏的官,难道这就意味着他忠于曹魏吗?事实上目前也没有充足的证据能表明他更忠于曹魏。这篇散文恰恰反映了嵇康崇尚自由、向往自然的精神个性,这是嵇康在任自然的哲学思想下做出的必然选择。
与不愿做官的价值选择相呼应的是嵇康淡泊名利、清心寡欲的个性。《答难养生论》从养生的角度集中阐述了他对待荣华富贵和名利的态度。名利之心不灭,那么喜怒之形不除,心神驰骛于厉害之端、荣辱之途,极不利于修身养性。他推崇斗谷於菟、柳下惠,赞美他们即便曾身居高位却能不受权力名声的羁绊。他认为名声地位、富贵资财就是毒瘤,真正的君子根本不需要这些。从他对荣名的看法,我们可以看出嵇康之所以不愿做官正是长久以来任自然的思想观念影响下形成的个性使然。
在任自然的思想指导下,外在的富贵利禄、蜗角虚名完全让位于内心平静悠然,闲适怡然的人生。嵇康追求的生活必然是没有冲突,没有压抑的,在自然山水中就能获得这种体验。他的很多诗歌都描述了在自然美景中忘记烦恼、过着诗情画意、诗酒自娱的闲适生活的情形。《送秀才从军》十八首中,描绘了他理想中的优游生活。在开满鲜花的山林中休息,在清澈的河流中垂钓,于自然美景中信手抚琴,让心随着飞鸿融入浩渺的苍穹。或者弃智遗身只携道同行从容远游,独立于世俗之外,不被尘世俗物烦恼,有琴有诗足以自得其乐。
嵇康寻求的是服食求仙隐于自然的人生。要远离纷争、摆脱羁绊,享受和平宁静、逍遥自由,最好的选择当然是或隐居于山水中体悟自然之道,或在仙境中体味超然一切冲虚恬淡的境界。嵇康曾经在山阳隐居,于竹林下饮酒谈玄论道,也曾跟随隐者孙登在岩高百仞、丛林茂密的山中游学。他认为俗世污浊不可久居,世俗之人也不值得亲近,渴望优游天外寄居仙山,与赤松子、王子乔相邻而居。《游仙诗》中表达了远离世俗之人,像蝉褪却外壳的束缚一样,摆脱尘累,于钟山一隅采药服食,以求姿容常在的愿望。当他因吕安事件身陷囹圄时更是后悔没能像郑子真、严君平等高士隐居于世外,安贫乐道颐养天年。希望出狱之后可以无名无声过着吟咏长啸、修身自保的隐居生活。嵇康更是明确表示岩穴是隐逸的最佳选择,要远寻志同道合之师,摒弃荣华,身居岩穴,于冲和平静的生活中享受委顺自然的快乐。
嵇康的任自然思想虽植根于老庄但又有所不同。老庄思想的返归自然是完全泯灭物我界限,与自然混同为一,所以人死不足悲,乃是随物化迁。庄子否定肉体,否定智慧,甚至否定文明,否定欲望,陷入虚无的境界。所以庄子希望的避世隐居是逍遥游于无何有之乡。这种自然之境是一种纯哲学化的,凌驾于现实之上的一种理想境界。嵇康的任自然就是把这种不易实现的哲学境界,转化一种可以触及的诗情画意的淡泊恬静生活,摆脱名利的羁绊、礼教的束缚,政治的牵制,在现实人间找到栖身之处,垂钓、弹琴、射猎、吟咏、饮酒、远游,在悠闲的生活中体认自然,获得身心的自由。即便隐居避世,也是子孙萦绕可享天伦,还可与亲友叙旧不至孤独,一杯酒,一曲琴,优游卒岁。把自己的灵魂安置于山水美景中,依附于骨肉亲情中,让人格独立,精神自由,就是任自然的哲学思想在生活中的实践。
在任自然的思想影响下嵇康不仅外形不加雕饰,天质自然,犹如孤松之独立,铸就了他高洁、脱俗、淡泊的精神品质,以及追求自由、崇尚自然、向往宁静的心态,更形成了以自然、恬淡、平和为美的审美倾向。从他对音乐的阐述中就可看出端倪。他在《琴赋》中指出音乐能疏导精神,平和情绪,正说明了他欣赏的美应该是恬静平和的。在这种审美观的影响下,嵇康的诗歌呈现出清峻的风格特征。清峻就诗人而言是指品质的高洁脱俗,就诗歌内容而言指作品中表达超然世外的情怀和平和的情思,就诗歌艺术境界方面是指作品呈现出清逸高远的意境。
嵇康摆脱了名教统治下文学对于现实的关注,注重超脱现实生活。嵇康诗歌在内容上少了建功立业的激昂、壮志难酬的悲愤、忧时伤世的凄切,更多的是抒发高蹈遗世的人生追求。他写给哥哥的十八首送别诗就借送别集中表达了这一思想。他渴望像鸳鸯鸟一样游高原宿中洲;或驾长车、沐清风驰骋长林;或乘风远逝,至于灵丘,追寻松乔。总之,远离世俗,归于自然是人生最好的归宿。诗歌的情思是恬静平和的,例如:“轻车迅迈,息彼长林。春木载荣,布叶垂阴。习习谷风,吹我素琴。”虽然是送别诗,但少了情感的起伏动荡,沉重悲痛,离别的愁苦被轻淡超逸的情思冲淡了。离别之景也少了愁云惨淡,萧条凄凉,而是用清淡、素雅的语言描绘,淡淡流水、奕奕素波、邕邕鸟鸣、穆穆惠风,轻车、轻尘、清歌、清渠、素琴,淡淡而写,轻轻而绘,缓缓而抒,把人带入山高天远、超尘脱俗的境界中。无论是抒情还是写景没有夸张渲染,没有顿挫峭拔,没有浓丽厚重,展现出淡雅自然的审美趣味。
与内容上重超脱相应的是诗歌意境的清逸高远。嵇康诗歌的清逸高远与渴望超脱世俗、向往神仙世界有关,“羽化华岳,超游清霄。云盖习习,六龙飘飘”,与俗人长别的神仙世界缥缈纯净,逍遥自在,让诗歌的境界脱俗清逸。此外嵇康笔下的人物不再是雄心万丈的英雄,大多是安贫乐道、远离世俗的清高拔俗之人,或者弹琴吟啸而游心太玄,或者乘风远逝登于灵丘,或者徘徊灵岳齐物逍遥的真人,这些人物使得作品清逸脱俗。即便是描写宴会的《酒会诗》,也没有觥筹交错万舞不休的热烈,没有宾朋满座的喧闹,而是临川品清酒,双手挥素琴,让低吟浅唱的微歌随风而起。酒精催发的不再是乐极生悲,而是想念幽人守固如常,触发共鸣的是幽眇淡远的情致,微歌、清声、清风、幽人展现出清逸脱俗艺术境界。
总之,嵇康越名教而任自然的思想主张,与他尚超脱、求自然的政治态度、人生态度互为表里,一并成为其清峻诗歌风格的精神来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