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子芯[南开大学,天津 300000]
巴尔扎克在《欧也妮·葛朗台》中用现实主义的高超笔法塑造了嗜钱如命的老葛朗台形象,因其经典性而与夏洛克、阿巴贡、泼留希金并称为欧洲文学史上的“四大吝啬鬼”。老葛朗台的形象在学界早已形成共识,学者大多从传统文本分析的角度,通过分析人物行为与关系的方式揭示老葛朗台的形象特点,或引入其他文本中的吝啬鬼形象进行对照分析。本文在符号学视域下,从符号的角度看待葛朗台的贪财与吝啬,揭示在符号偏执之下人物的精神困境与时代的悲哀。
翻开《欧也妮·葛朗台》,一股铜臭味扑面而来。金钱是贯穿全文的主线,众多的人物随着命运或隐或现,但是钱这个字眼却在聚光灯下从未离开。老葛朗台将自己的一生都奉献给了金钱,所有的聪明才智都用在了赚钱和吝啬上。西美尔(Geory Simmel)在《货币哲学》中将货币视为“纯粹符号特征”,货币本身就是一种被制造出来的“纯符号”,某种金属或者纸张失去了作为一种材料的实用性,它们作为交换媒介的意义获得了实用性。在小说中,葛朗台老头的资产有法郎、金银等贵金属货币、不动产(房产、庄园、田产等)、债券。在这些资产中,纸币和普通硬币常常用于放债和购买债券保证增值,庄园、田产等是日常收入的主要来源,而他最中意的却是黄金等贵金属货币。赚来的普通货币对于老头来说都是中间阶段,他不断地保证钱生钱,最终是要赚取更多的黄金放进密室。黄金货币作为一种符号,其意义主要是实用性的,也就是作为一般等价物在经济生活中扮演纽带和牵线人的角色。但是老葛朗台扭曲的欲望却使得黄金超越了普通的货币符号而产生了变异。
在人类社会中,任何物都可以被视作“物—符号”的双联体,一切实用的物或者行为都可能带上符号意义或成为符号的载体,巴尔特(Roland Barthes)在《符号学原理》中将兼有物的使用性的符号称为“符号—使用体”。黄金因其本身就有内在价值而不同于纸币,它可以被视为“符号—使用体”。在不同的语境中,这个载体可以在纯然之物和纯然符号载体之间滑动。葛朗台老头对于黄金的狂热,便是这种“配比滑动”最好的案例。一方面,他将作为货币符号的黄金进行“去符号化”(desemiotization)或“物化”,剥夺了黄金作为一般等价物的符号意义,而完全退出流通领域,重新赋予观赏与把玩价值,成为密室的填充物和老头欲望之渊的填充物。而在另一方面,也是最重要的一面,黄金作为货币符号的符号价值被无限夸大,它不仅切断与能指的关系而指向自身,并且这种能指优势使其成为一切的符号。
索绪尔将符号视为能指和所指的结合物,在其相应的图示中,所指在上具有优先性,并且能指与所指是不可以分割的。但是拉康(Jacques Lacan)翻转了索绪尔的表述,将能指(S)居于所指(s)之上,用“杠”(bar)象征二者的根本性分裂。由此,意指(signification)过程便是在能指链条上无限滑动,而所指在能指下面滑脱,形成一种能指优势。福柯在《词与物》中对能指自行创造意义的力量颇感悲哀,“符号只关心自身的增殖潜能,而将其与物的关系通道全部切断”。金钱作为一般等价物具有将一切价值统摄于自身的能力,它在符号运作过程中更能体现出价值的自我指涉(self-referential)与自我生成(self-genetated)。纸币或者金银币,都作为符号而具有明确的物的指向。但是在葛朗台老头看来,除了一小部分钱可以花在“教堂里座椅的租费,圣餐费,太太和女儿的衣着”等必需的项目上,其他的钱都用在资本增值和放进密室。金钱与物的关系不再重要,重要的是运用各种手段而增加自身的积累。此时金钱的运作模式已经从“财富—商品”变为“财富—符号”,并且突出符号能指的一面。
人的世界是被人意义化的世界,老葛朗台便是用金钱意义化他的一切。他折服于货币符号的强大能指优势,沉溺于单一的金钱符号并不断夸大它的能力,以至于成为偏执狂。他仿佛认为金钱可以成为一切的能指,可以指向所有的所指。他的悲哀正是在于用符号的眼光审视一切。符号是携带意义的感知,当符号“被感知”,并不能让符号回归物自身,“符号因为要携带意义,迫使接受者对物的感受‘片面化’,成为意义的‘简写式’”。葛朗台老头便是用这种思维,在利欲熏心之下将周围的事物化为符号,降格为与金钱相关品质的片面化集合。妻子不过是他的奴隶和生意上的挡箭牌,他以为每个月的六法郎就意味着爱情和对妻子的忠诚;女儿不过是他在巨大财富面前的诱饵和押宝,让他足以在克罗旭家和格拉桑家之间游刃有余;朋友不过是他生意上的棋子以及有待开采的富矿。人是一种有血有肉、极其复杂的生物,但是在葛朗台老头眼里,所有一切都只是一个干瘪的符号,指向一个固定的意义。他天真地以为只要握有金钱这个能指,就可以理所当然地换回想要获得的一切所指。
葛朗台老头完全被金钱符号的能指优势蒙蔽了双眼,偏执、自恋、道德沦丧。在知道女儿将自己的小金库送给了查理之后,他几乎精神崩溃。他大发雷霆,妻子因此染病,女儿被他关进屋子长期禁足。他愤怒是因为他认为女儿偷了他的东西,女儿的钱都是他的钱,家中所有的一切都归他所有,他认为自己的底线受到了不可饶恕的侵犯。他的行为在今天看来实在是荒唐可笑,他占有一切的妄想和对货币符号自指性的过度沉溺,足以看出他偏执狂的本色。讽刺的是,当他用单一符号的眼光看待周围的一切时,他在别人眼里,不过也是一个孤零零的干瘪符号。“葛朗台的一举一动都像是钦定的,到处都行得通”,人们每天的话题从未离开过他,外省的人每每向别人谈起葛朗台都有一种自豪。但是与其说他受到人们的尊重,不如说是他背后的一大笔家产受到尊重,他不过是钱的代名词罢了。
老葛朗台的一生丰富多彩,他从一个箍铁匠爬升到外省首富的位置,在每一个惊心动魄的转折点从未失手,他如虎如蟒,“张开血盆大口的钱袋,倒进大堆的金银,然后安安宁宁地去睡觉,好像一条蛇吃饱了东西,不动声色,冷静非凡”。葛朗台的一生却又单调异常,所有的一切波折起伏,从未离开过“钱”字,他人生所有的意义只能用钱去解释。“哪里有什么全无欲望的人?而没有金钱,哪个欲望能够满足?”可真实情况却如西美尔(Geory Simmel)在《货币哲学》中谈到的那样,“人们满心期望占有某件东西,但得到满足的一瞬间马上又有了超出这件东西的欲望,即生命的内核与意义总是从人们手中滑落”。葛朗台满心欢喜地期待着去赚来一笔钱满足欲望获取意义,但是得到这笔钱的一瞬间又激起了他获得更多的钱,更多的钱意味着可以满足更多的欲望。但是真的如他所想,葛朗台获得了一切吗?作为旁观者我们会看到,葛朗台老头除了金钱,一无所有,生命的意义总是在滑落、在延宕,他根本没有获得生而为人的伟大意义,他所谓的满足都只是一种自以为是的幻象,在真正人生意义的长期缺场下,他不过是一个不完整的畸形人。
幻象戳破的爆发点是他想要撬梳妆匣上的金子时与女儿的对峙,当女儿以死相逼时,他也许感到害怕,也许想到这样的混乱不利于自己的利益,他最终软了下来。他到密室去拿了一把金路易摔在床上,想要讨好妻子和女儿,但是最终换来女儿冷冷的一句:“父亲,把钱收起来吧;我们只需要你的感情。”这是女儿对老葛朗台企图用金钱收买亲情的极度蔑视,但是老葛朗台的回答却是:“对啦,这才对啦,咱们和和气气过日子吧。”他顺势把金路易装进了口袋。这是一段牛头不对马尾的对话,葛朗台自认为砸钱的行为表达了爱,女儿已经感受到爱而不再需要爱的载体——真正的金路易,而事实上,女儿从未感受到真正的父爱,心中满是对守财奴父亲的怨恨与不屑。女儿的意图,通过这句冷冷的话传到父亲耳朵里,却在父亲扭曲的解释体系下,拥有了完全相反的解释意义。
在巨大的反差中,我们可以清晰地看到爱这样一种真实意义的缺场。“意义不在场才会有符号过程。符号表意之所以有必要,是因为意义的缺场,解释意义不在场是符号过程的前提。”正是有着意义的缺场,才有着符号存在的必要。但是反过来,一个符号反复出现,正是说明意义的缺场相当严重,敦促着接收者将意义解释出来。在葛朗台老头的生活里,反复出现的正是金钱这个符号,它充斥着一切,几乎霸占了所有的生活。金钱符号泛滥的背面,究竟言说着怎样的意义缺场?“意义就是一个符号可以被另外的符号解释的潜力,解释就是意义的实现。”在葛朗台的认知体系里,金钱意味着一切,意味着可以指向任何意义的能指。作为一个活生生的人,他自然需要生理、安全、爱、尊重和自我实现等人生意义,但是这些符号,都不过是金钱符号的注脚,他认为只要拥有了钱,一切都不在话下。
我们会发现葛朗台始终生活在待完成的、未圆满的缺损状态里,因为意义从未实现,所谓的解释法则只是存在于他头脑里的可笑想法。在皮尔斯提出的再现体(representamen)、对象(object)、解释项(interpretant)三元关系中,解释项由前两者决定,是存在于人的抽象意识中的解释原则,能够将表征物与客体产生联系。葛朗台扭曲的观念正是存在于头脑中的解释项,它让金钱符号与所有的人生意义产生联系。可是问题就在于,这样的解释项靠谱吗?当葛朗台老头自以为有了钱就有了一切,为自己的“解释项”而沾沾自喜时,其实这样的解释法则根本没有起作用,他除了拥有一堆空空的金钱符号,什么人生意义都不曾拥有。他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友情、亲情与爱情,他越是为了自己的安全感而去疯狂贪吝时,他越得不到想要用钱换来的安全感,如此堕入困局而不自知。葛朗台的人生有意义吗?他自认为拥有了一切,他在临死前抓住了镀金的十字架又如何?一命呜呼之后,他什么也无法带走,他只不过是一具意义永远缺场的空荡荡的尸体。“符号可以与意义进行交换,它谈不上客观上的真实不真实,因为它在意识领域不再与客观真实发生交换,它只与它自身发生交换,在一个没有所指、没有边缘、没有遮拦的非理性精神想象循环体系中与它自身进行交换。”葛朗台老头就是在意义的无限延宕中,活成了一个意义永远缺场的畸形人。
皮尔斯谈到,人类思想自身就是符号,所有其他的符号最终都会在思想符号(thought-signs)中得到解释,我们用的词或者符号会成为我们自身,正是符号让自我有了意义。对于老葛朗台而言,他心心念念的金钱符号就成了他自己,他一生的意义都来自金钱的赋予。他构筑起了金钱符号的自我,可是这样“金灿灿”的人生在死亡面前一击而溃,他撒手而去什么都不能带走,他仿佛拥有过这些财富,其实财富从来都不属于他。
葛朗台最大的错误就在于,他没能看清价值通约性的问题。“货币的主要特征之一就是它的可通约性,它的背后总是对应着商品,它在追求经济利益的驱动下可与一切物品相通约。它可以将所有不可计算的价值化为可计算的量,平均化了所有性质各异的事物。”可是在现实社会中,并非所有的事物都与货币存在通约性,即使存在也不一定是合理的、符合人道主义的。“当千差万别的因素都一样能兑换成金钱,事物最特有的价值就受到了损害。”人所特有的精神境界,对于爱、生命、德行、崇高的追求,永远无法被金钱物化和量化,无法成为可以让渡的商品。葛朗台纵使活成了生意场上的神话,最后也不过是金钱的奴隶。
葛朗台的人生悲剧可借用索绪尔提出的双轴关系理论进行更为深刻的阐释。任何符号文本都有两个展开向度,即组合轴(syntagmatic)与聚合轴(paradigmatic)。一些符号组合成有意义的“文本”,这些符号之间形成的相互关系即组合关系,这是作为一种显性的存在。而符号文本中每个部分可进行替换的成分之间形成聚合关系,作为一种隐形的可能性而存在。如果我们用这组概念比附人生的话,在每个节点面对的选择便是聚合轴,一旦我们做出的种种选择建构起人生“文本”,曾经的选择便退居幕后隐藏起来,显示在外的组合轴是我们最终呈现的人生。“人生不是独立存在的组合段,而是许多意义相互牵制,构成一个看起来似乎有意义的人生叙述。”不同文本的聚合段宽窄不一,可供选择的可能性有着数量差异,由此形成“宽幅”与“窄幅”。同理,人生叙述也有宽窄,葛朗台便是过着一种窄幅人生。他像一支离弦的箭一刻不停地向终点奔去,他深深地困在自己的观念里无法走出。兄弟的死去、侄儿的到来、妻子的生病、女儿的拼死反抗,这些关键的节点本来给予他幡然醒悟的机会,可以完全走上与吝啬鬼不一样的道路,让泯灭的人性重新复活。可惜金钱符号的偏执早已将他捆紧,蒙蔽了他的双眼,使他无法看见人生原本存在的可能性,最终活成了文学史上令人唏嘘的守财奴。
老葛朗台的悲剧有其自身成长背景与性格因素的原因,当然不能忽视的还有社会背景的巨大影响。如果将人视作一个符号,他必然想要与其他符号形成组合,融入更大的能指链,合成一个统一的表意单位,也就是文本(texte)。个体处于广阔的社会“文本”之中,必然会受到这个结构的牵制和影响,由此形成一种选择悖论。看似人生具有无数种可能,但是实际上“我们没有在聚合轴上选择的意志和能力,就只有采用社会提供的现成的符号表意方式……接受文化安排好的文本组成方式和解释元语言”。19世纪的法国,社会动荡,变革巨大,贵族阶层逐渐没落,只能与发家的资产阶级联姻来维护昔日的奢靡生活,而资产阶级逐渐崛起,在宗教和政治领域走向权力的中心。金钱变得至高无上,人与人的关系成了赤裸裸的金钱交易。索漠城中的每一个人都被葛朗台老头钢筋般的利爪抓过,但是他们仍然得意扬扬地向外人炫耀葛朗台,每天的话题仍然围绕着葛朗台。他们钦慕的不是葛朗台这个人,而是他代表的巨额财富。在这样一个人人向钱看的社会背景里,很少有人能够真正抵挡住金钱的诱惑,这也难怪葛朗台最终走上了这样一条守财奴的道路。
巴尔扎克在《人间喜剧》的前言中说:“法国社会将要做历史学家,我只能当它的书记。”他真实地记录下了法国社会现状,在拜金盛行,人人皆以金钱为好的社会之下,他塑造出了这样一个吝啬鬼的形象,不得不让人心头一震。葛朗台的敛财和吝啬堪称楷模,但是最终他死去,一个子儿都没法带走。他的妻子在痛苦和孤独中死去,他的女儿过着和父亲一样吝啬的生活,“在世等于出家,天生的贤妻良母,却既无丈夫,又无儿女,又无家庭”,只能凭着信仰和内心的善念过完余生。葛朗台的悲剧仿佛是那个拜金时代的“刺点”(Punctum),“是文化正常性的断裂,就是日常状态的破坏……是犯规的,是阻断的,一些元素突出,迫使注意直接体验,放弃秩序,以得到经验”。这个“刺点文本”给当时的社会敲了一记警钟,并产生了超越时代的价值,让人们不断去思索葛朗台现象背后深层的意蕴。
葛朗台老头的一生,是被金钱驱使的一生,是沉溺于符号的一生。金钱符号巨大的能指优势将葛朗台俘虏,让他在偏执之中无限夸大符号的能指功能,用单一的符号眼光看待他周围的一切。他用头脑中的“解释项”将金钱符号与所有的意义相连,他看似获得了一切,实则永远处于意义缺场的畸形状态。他在自我与社会的双重围困下,再也走不出窄幅的人生迷宫。金钱只是人类制造出来便于经济交换的符号,但是当它丢失与物的深深关联而指向自身时,只会把一切变为纯粹符号的狂欢。“金钱只是通向最终价值的桥梁,而人无法栖居在桥上。”人由意义构成,意义指向符号,人生的意义是复杂的,组成人的符号也必然是复杂的。当我们用限制性的眼光将别人看作单一的符号时,也许在别人眼里,我们也就活成了一个没有所指的空荡荡的符号。这是本文最想要探讨的地方,也是葛朗台的形象跨越时空带给我们的沉重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