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闭到重连
——从空间视角研究《宠儿》中的黑人女性

2023-09-28 01:54包伊健上海理工大学上海200093
名作欣赏 2023年9期
关键词:塞丝宠儿种植园

⊙包伊健[上海理工大学,上海 200093]

《宠儿》是托妮·莫里森于20世纪80年代创作的一部小说,再现了美国黑人在奴隶制和种族歧视下的悲惨生活。一直以来,众多学者从新历史主义、后现代主义、魔幻现实主义和女性主义等不同角度对其进行研究。

针对《宠儿》中的空间性,有学者借用列斐伏尔三位一体的空间模式,即利用空间实践、空间表征和表征空间对《宠儿》进行解读。而在作品中,依据主人公塞丝的经历与情感,空间本身就可以被划分为两个不同的体系:以种植园和黑人社区为代表的外部世界和以124号为代表的内部世界。由于塞丝在外部世界的种种遭遇,她选择进入内部世界,主动隔绝了外部世界。两类空间有着各自的物理与人文属性。本文将基于两类空间的特征,以及主人公在这两类空间中的转变,研究奴隶制的罪恶与黑人女性探索真实自我的过程。

一、外部的世界

对于《宠儿》中的黑人女性而言,外部世界最典型的代表就是“甜蜜之家”。这是一个典型的南方种植园,也是塞丝最难以忘却的伤痛记忆的象征。从空间理论中的权力政治来说,种植园的空间属性使白人对黑人的监视和规训成为可能。作为种植园的“甜蜜之家”,就是通过其空间来统治和管制的社会。

这个空间也有着特有的权力机制。福柯认为,空间对个人具备一种单向的生产作用。对于个人而言,空间具有强大的管理和统治能力。物理性的空间,凭着自身的构造可以形成一种隐秘的权力机制,这种权力机制能够持续不断地监视和规训个人。权力通过这个空间达到改造和生产个体的效应。空间是权力实施的手段,权力借助空间的物理性质来发挥作用。作为白人控制下的物理空间,种植园对其中的黑人奴隶进行规训,将其改造,剥夺其原本作为人的权力。

当黑人的身体成为被权力控制的对象时,黑人就已经开始成为空间中的他者。从黑奴的命名上,空间中的权力已经对黑人发挥着它的作用。在“甜蜜之家”中,奴隶的名字由白人庄园主赋予,只以字母区分。这种命名方式昭示着对黑人群体的“物化”。除此之外,黑人还受到了明显的非人化的对待。对于犯了错的黑人奴隶,主人会给他们带上马嚼子,使他们不能说话。这样的折磨会使黑人奴隶感觉自己如同“动物”一般。种植园的空间赋予了白人统治者的空间权力,使他们将黑人他者化,借此突出他们自我的建构。

此外,主人公塞丝作为黑人女性,同样还成为白人统治者性暴力的对象。帕梅拉·巴内特谈到文中的性暴力时,认为“性侵犯高于其他暴行”。学校教师与他的两个侄子在来到“甜蜜之家”后,对塞丝进行了性暴力。两个白人男孩甚至还夺走了黑人母亲的奶水。性暴力不仅侵犯了黑人女性的身体,更是伤害了她的母性天性。她们作为母亲的权利被白人夺去了。

总之,“甜蜜之家”这个外部世界的典型象征,意味着奴隶制对于黑人群体的压迫和剥削。黑人在其中不可避免地遭受了“他者化”的对待。

外部的世界同样也有着其他黑人群体。正是因为奴隶制对黑人群体的他者化,使得黑人社区成为他们实现整体生存的空间。在塞丝和孩子成功逃到俄亥俄州她的婆婆贝比·萨格斯的居所时,黑人社区对贝比·萨格斯有着极大的尊重。她的房子,也就是蓝石路124号,代表着一个自由的黑人社区。起初,塞丝也与当地的黑人群体有着非常紧密的联系,他们一起举行过盛大的宴会。然而这里的快乐引起了群体中其他成员的嫉妒与恶意。这也是后来其他黑人群体与塞丝之间产生隔阂的导火索。

而当地黑人群体的恶意,源于塞丝与他们截然不同的生活。除了嫉妒之外,他们认为塞特对他人的痛苦漠不关心,这激发了社区的怨恨。后来当学校教师和他的奴隶捕手到来,试图将塞丝带回去时,为了报复塞丝,黑人群体故意没有提出警告。因此,这种背叛成为塞丝与社区冲突的核心。由此,曾经作为黑人社区的一部分的124号便从社区中分离。居住在124号里的黑人女性也从外部的世界转向了内部的世界。

由此看出,奴隶制不仅会给每个个体带来痛苦,它还使黑人群体内部产生裂缝,个体难以融入集体之中。哪怕离开了受压迫的种植园,黑人女性在黑人社区中仍然会成为“他者”。而在莫里森的想法中,离开黑人社区的家必定会走向危机。当塞丝断绝和社区的联系后,她便只能自己面对124号所承载的一切,假若她不能承受,危机就会产生。

二、内部的世界

外部的世界代表的是痛苦的过去以及无法互相理解的群体,于是塞丝便在空间上转向了内部的世界。这个空间便是蓝石路124号,它有其特殊的属性。首先,124号是自由黑人的居所,同时它也是黑人群体抵抗白人霸权的场所。它曾经象征着黑人群体之间的紧密联系与互相帮助,也是塞丝在逃离种植园后的归宿。

124号成为黑人抗拒他者化、构建自己主体地位的空间。在124号,贝比·萨格斯一直作为精神领袖,团结黑人群体的力量,这赋予了她极大的身份认同感。而对于塞丝来说,当学校教师等人前来把她抓走时,虽然她做出了杀婴的痛苦抉择,但她成功地抵抗了白人对她的再度剥削。在这个空间里,黑人女性用自己的力量抵御了白人的他者化,构建了自己的主体地位。

然而,作为一个“家”,这个空间并不能提供给居住在此的黑人女性“家”的安全感。尽管萨格斯获得了自由身份,但奴隶制和白人的迫害持续地出现在她眼前,致使她失去了生活的希望。塞丝成功地逃离种植园,来到124号后仍然遭受着痛苦记忆的折磨。塞丝把自己的空间限定在一个房间里,这种对内外空间界限的限定是一种寻求自我保护的尝试。而丹芙也因为母亲和祖母的不幸遭遇,只能在这个家中寻找一个场所作为自己情感的庇护所。

内部的空间同样也存在着矛盾,最为突出的是人与鬼魂之间的矛盾。124号有着“闹鬼”的传言。当塞丝再次回到124号后,死去孩子的鬼魂经常出现在塞丝和丹芙的生活中。而这个鬼魂更指向塞丝曾经杀死的女婴宠儿,它连接了空间中现在与过去的记忆。后来,鬼魂宠儿直接实体化,来到了124号。当宠儿出现时,塞丝又不得不重新面对当时她所遭受痛苦的记忆。因此,哪怕在属于自己的家这样一个内部的空间中,黑人女性仍然无法摆脱过去所带来的伤痛的折磨。

在124号这个属于黑人的空间中,奴隶制对美国黑人家庭的残忍破坏也有所体现。在原先外部的空间中,爱情和家庭关系已经受到了扭曲。伊丽莎白·豪斯表示,宠儿的扭曲性格源自奴隶制带来的家庭纽带的破坏。在种植园里,塞丝并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母亲的消息也是他人告诉她的。同时124号中也有着许多家庭的空洞,不仅仅是宠儿,丈夫和两个儿子的缺失使得家庭结构不完整。

124号的萦绕的鬼魂与记忆相关,这个空间中的黑人女性始终无法走出过去的记忆,也就无法真正获得自我。当唯一的男性离去后,124号又回到了完全由三个女性构成的空间,这样的内部空间也是失衡的,家庭与情感都是空洞的。三个黑人女性持续处于奴隶制的历史记忆之中,失去了群体的支持,孤立的个体无法走向未来。

三、内外世界的连接

外部世界与内部世界并不是完全相互隔绝的。莫里森对群体空间的看法是,要维持群体间的空间,关键在于和他人建立联系,和社区建立联系。于是随着故事逐渐接近高潮,内部空间的人开始寻求群体的帮助,内部与外部世界逐渐产生了联系。

在内部的空间中,塞丝与宠儿的纠葛,是她在尝试面对过去奴隶制的罪恶,然而这样的纠缠只是在空间内部自我损耗。此时群体中的青年人成为未来的希望。女儿丹芙开始负责照顾二人。她离开了124号,而当她走出封闭已久的家时,她才发现原来外面的世界已经不是她记忆中的样子。她去寻求社区的帮助。原本周围的社区对塞丝和124号都敬而远之,后来听说了她们的困境后,社区的人们开始主动帮助她们。从这里开始,内外的空间有了联系,124号就不再是孤立的了。另一个突破便是丹芙在去鲍德温家找工作时,告知其他人鬼魂的事。出于同一群体的互助精神,社区重新团结起来。黑人妇女们一起来到124号外,以她们传统的方式驱走了宠儿。正是这一行为,社区与塞丝之间的隔阂被打破了。社区的支持使得蓝石路124号这一封闭的空间得以与外界相连接,封闭的塞丝被解救了出来。被过去束缚已久的黑人女性获得了自由,重新来到了外面的世界。

莫里森关注空间的亲密性,即空间是人们进行联络的地方。当黑人群体重新接纳了个体,群体与个体之间的联系重新产生。一度消失的社区精神再次出现,抵抗奴隶制度的再次伤害。

除去群体的帮助,个体也重新发挥了自我的精神力量。当丹芙的雇主鲍德温先生来接她时,124号门前又出现了白人。此时的塞丝又回忆起了当初她不得不杀害宠儿的那一天。此时,塞丝已经被宠儿折磨得精神溃散。然而,当她面对站在屋外的白人时,她没有像曾经一样,选择结束自己孩子的生命。与之相反,她选择自己冲出去,她用主动对抗的方式,保护自己的孩子。塞丝同样是在面对着一直以来她拒绝面对的伤痛记忆。

最后是社区团结起来驱逐宠儿,拯救了塞丝。保罗·D回到塞丝身边,为她带来了未来的希望。群体提供的支持给予了黑人女性寻找自我的力量。而当塞丝冲出去保护宠儿时,“没有皮的男人”也出现了,“手持鞭子”面对着宠儿。这个形象是历史上白人至上主义的缩影。在这一场景中,黑人群体真正团结了起来,直面奴隶制给他们造成的伤害。而当宠儿发现塞丝的抉择,她便离开了124号。因为她知道,塞丝已经不会再像以前那样。

小说虽然是塞丝的故事,但也是“甜蜜家园”中所有奴隶的故事。甚至宠儿鬼魂的出现,将故事中的黑奴,与那些历史上死在奴隶船上的所有奴隶的记忆相互连接,过去和现实交汇在124号这个空间中。《宠儿》这个故事传达了所有黑人对自由的追求。

当内部空间重新与外部世界相交时,黑人女性也能够探索独立的自我。女儿作为桥梁与社区建立了新的联系。母亲捍卫了自己身为母亲的身份,主动保护自己的孩子。而过往记忆汇聚而成的鬼魂,也在那个午后离开了这个家。124号再次被纳入社区之中。个体依靠着团结群体的力量,以真正的爱,克服磨难,寻找自己的未来。

四、结语

在《宠儿》中,外部的世界,无论是种植园还是黑人社区,都曾对主人公塞丝进行他者化。奴隶制时时刻刻对黑人进行着压迫。种植园内规训的空间机制给予了黑人极大的苦痛与折磨,甚至会让黑人群体内部也出现裂缝。无法在自己的种族与社区内得到支持的塞丝,难以独自面对曾经的伤痛历史。而丹芙与社区的再次对话也使得内外的空间重新融为一体。群体的力量帮助124号中的黑人女性摆脱了来自过去的阴霾。

黑人首先需要获得以空间和种族为表现形式的庇护。只有这样,他们才能真正在美国社会中建立起属于自己的家园,进而寻找真实的自我。而当群体真正有勇气面对以往的痛苦,正视自己曾经遭受过的磨难时,他们才能够真正选择去对抗自己以往所遭受的苦难,迈向自己群体共同的明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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