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凡的金银福

2023-09-28 01:27钱幸
都市 2023年2期

文 钱幸

1

当柳芙站在露台,考虑是否往下跳时,她回顾往事,才觉得准是从童年起就注定了这一生的命运。

那是1989 年,十一岁的柳芙放学回家,望见胡同口,姐姐柳金正烤热了铁梳子,把刘海烫出一些微翘。柳芙问,姐,今天爸妈吵架了吗?柳金拢着头发说,还没呢,快了,银子没考双百,咱爸训话呢。

柳誉名十分笃定,小儿子柳银是童安镇上不可多得的天才。这就像一句咒语从天而降,落于这个平凡的五口之家。弟弟是怎么出息的,姊妹俩也回想不起来,好像因为三岁时,单单一个夏天,他就背会一百多首唐诗,为此上了地方台;又好像因为他常待在家门口书店里,抱着《堂·吉诃德》和《少年维特之烦恼》。老师逗他,维特有什么烦恼?柳银把书本摆摆正,嗨,问世间情为何物呗。那天下午,喜欢歌德的老师非常高兴,回去就告诉同事老柳,说你儿子是个天才。柳誉名又把这话原封不动端给了桑爱红,桑爱红表达爱意的方式就是做了一桌好菜,两口子和和气气地瞻仰这个未来之星。小镇上,关于柳家老三是个天才的消息不胫而走。

柳芙进门时,架还没吵起来。地上,一只扫帚惨遭蹂躏,枝条四仰八叉地散落,桑爱红抱着儿子坐一边,空气里可见一场战争的残影。柳芙说:“爸,我回来了。”她爸说你过来。柳芙过去坐下,柳誉名看着她:“你们是咱家的希望,知道吗?你弟弟是个天才,你和你姐也不差,咱们镇上人人都知道,你们一定要争气,不要像你妈,不识字!愚昧!惯着孩子是害了孩子,没见识!”他叹口气又道:“也不要像你爸,没什么本事,在小镇上做老师,一辈子,就这么一辈子。”他说“一辈子”时,声音特别轻,那给了柳芙一种错觉,仿佛一辈子是轻轻松松就过来了。

柳家的生活非常平常。童安镇上,家里有两个姑娘的并不少见,到儿子了,生养这事才罢休,也是常事儿。他们循规蹈矩,尽量把生活置办得体面妥帖。那年头不该要三个孩子,可是没有儿子不行呀。一直到柳银诞生,方弥补了柳誉名的痛苦。

柳誉名最大的痛苦在于他有文学梦,却只能梦碎在高考失利和投稿屡屡不中,改变命运的钥匙永远从他口袋里无声无息掉出来。他每天在餐桌上写写画画,到点了骑车去一公里外的学校教课,口头禅是:一定要有出息。这句话如雷贯耳了姐妹俩十几岁前的所有时间。

对于柳芙来说,父亲不过是一个怀揣着文学梦但面对惨淡现实心比天高的小老师。而大姐柳金不这样想,她觉得在《童安晚报》上发表方块字的父亲根本就不是一般人。柳芙坐柳金自行车后,环抱她的腰,问怎么就不一般呢?柳金说:“爸爸是有梦想的人,他这么老了还在坚持,这就很厉害了。”很久之后,柳芙才意识到,相较自己,柳金总是能对破棉乱絮般的生活更加适从,幸福的阈值较低,而当时她只是抱紧大姐的腰,一块石头硌了前轮,姊妹两个上下一颠,她刚刚发育的小小乳头就猛烈撞到柳金硬朗的后背上。那天晚上,她下身第一次来红,柳金抱住了她,庄重地对她说,她已经长大了,当一个男人把小蝌蚪放进她肚肚里,她就会怀上宝宝。

“他们怎么捉住蝌蚪的呢?”柳芙捂着肚子,她俩躺在共用的床上,柳金教她用卫生带。

“他们并不是真要去捉蝌蚪。你以后就见到了,在生物学课本里,那东西就像蝌蚪,他们会用下面那个东西把它们运进来,送到子宫里,然后就会有小宝宝了。”

“就像银子那里的那个东西吗?”

“对,就像银子那样。”

“那么小,塞到哪里?”

“塞到你那里,再说是因为银子小,银子长大后,产蝌蚪的东西应该也会长大。”

“可是软绵绵的呀。”

“稍等,银子——”

八岁的银子站到姐姐的床铺边。柳金拉开他的松紧裤腰带,两个姑娘向里望去。“哦。”她们发出了略带疑惑的声音。柳金说:“我说吧,那东西也会长大的。他们把它叫作‘鸟’。”柳银把校服塞好,“不是‘鸟’,我们叫‘鸡鸡’。”

“你懂什么呀!”柳金说,顺便弹了他脑瓜。柳银可怜巴巴地问两个姐姐,爸妈会不会离婚,如果离婚的话,到底谁跟谁。这已经是他们这段时间第三次讨论这个问题了。

那段时间,柳誉名跟桑爱红吵架频率高、强度大。柳金、柳芙、柳银分别在不同的场合听到含“我要到学校去撕了你俩”“你这个疯婆子有完没完”“离婚”“怎么出门没把你撞死”等内容的语言片段。柳金跟弟弟妹妹分析说,既然不含有子女分割内容,那离婚就是虚张声势——他们只是用吼的方式提醒对方在意自己。柳银说:“可要是真到那一步的话,我们会跟谁呢?”柳金昂着头:“你们都得跟我!”柳芙把脸蹭进姐姐平暖的胸怀里。

父母一直吵着离婚,却一直没离婚。柳芙也一直没跟柳金、柳银说,她曾经见过爸爸的“那个女人”。那天,桑爱红刚开完家长会,班主任告诉她说,柳芙有灵气有天赋,最好学学艺术。桑爱红低着头,“该不会很费钱吧?”老师没接话,只建议给柳芙买一身舞蹈服。散会后,桑爱红带柳芙坐公交车,去镇西批发市场挑衣服。

等车时,柳芙望见其他同学牵着母亲的手或弯在母亲怀里撒娇,可她连跟桑爱红紧靠,都觉得窘迫。她们就这样窘迫地各自落座,桑爱红开了腔,从怀里掏出一个半巴掌大的本子,用唾沫湿了手指,捻开,唠叨菜几毛蛋几毛电费水费和蜂窝煤钱——她要柳芙知道,钱是如此来之不易,他们拉扯的毕竟是三个孩子。那条路很长,人越挤越多。为了守住座位,桑爱红假作睡着了,柳芙才得到了一点儿解脱。

后来,在批发市场门口,她们瞥见一个年轻女人坐在柳誉名自行车的前杠上。女人不算漂亮,但笑容很温柔,而柳芙从没见过那样意气风发的父亲。有一瞬间,她甚至觉得似乎从来没真正认识过柳誉名。她回脸看桑爱红,她看到她的脸上有太多复杂的情绪堆积,她窝起嘴,窝成一个火山口,又抿平,紧紧闭住。她垂着头,死死拽着柳芙往回走。

“然后呢?他们打起来了吗?”很久以后,她把这件事情告诉她艺术学院的男同学。当时,他们刚看完一部讲亲情的电影。她把妆哭花了,男同学把T 恤衫脱下来,给她擦鼻子。她闻到一股浓郁的荷尔蒙味道,熏得差点迷了眼。

“然后,”她说,“她就闹他呗,好像以前跟他吵得还不够似的。”

“怎么他们总在吵?”

“她可能以为,爸爸虽然不爱她,但至少在含辛茹苦地追求梦想,天天待在餐桌上熬豆腐——对不起,我们把他写小说叫作熬豆腐——但他竟然是躲在那儿用锅碗瓢盆挡着给那女的写情书,可能是一封也可能是几十封。”

“你父母可能也是相爱的,他们那个时候都含蓄。”

“不是,再含蓄的爱也能看出来,我觉得我爸甚至讨厌我妈。”

“好吧,那后来呢?”

“我一直没有告诉过姐姐,因为她觉得爸爸就是缺一个赏识他的伯乐,她把爸爸的那些豆腐块叫作‘被淹没的天才之作’。”

“你弟呢?”

“银子喜欢妈妈,我猜他也知道我爸的事儿了。姐姐去卫校之后,他肯定参与了我妈的‘保卫战’——对不起,我们把拉我爸回归家庭叫作‘保卫战’。”

“你干吗老说‘对不起’?”

“对不起,我没意识到。我说了很多吗?对不起。看呀,我又说了。”

“没关系。”

那场电影后,这个男同学接到了一场试戏的机会,柳芙再没机会见他。幸好他们连吻也没有接。她还留着他的衣服,没机会还给他。她曾在洗之前犹豫:到底是保留着荷尔蒙味更重要,还是尽快搓净已经干结的鼻涕更体面。她后来听说那男孩找到一家经纪公司,成功签约了。很久以后,她还会在一场宫廷戏里跟他搭戏,只不过,他演皇上,而她演他过早死去且并不受宠的妃子。

2

柳金是孩子中第一个踏上社会的。高中没上完,她就去了离家不远的护理学校。她周末回家,给柳银和柳芙送桑爱红做的鸡腿。柳芙一边练形体一边接过柳金送来的盒饭,问她,护理学校怎么样。柳金把头发烫染成惹眼的红色,迎着一群高中生的注目。她从口袋里掏出一根烟说,还行吧,就是玩儿。柳芙把她的烟从手里拔掉,扔到地上碾碎,问她还唱歌吗。柳金的表情从诧异到浮现出一丝自嘲,她说我没什么本事的,老爸是哄骗我呢。

“我们中华大地,”她两只纤细素白的手伸开,比量一个大圆,“人才济济。人放进去就消失了。不过,妹妹,你跟我不一样,你一定要出息呀。”

可柳芙还记得柳金夜里奋战的样子。有天晚上,柳芙被尿憋醒,看见柳金打着手电筒,伏在桌上抄歌词,轻哼曲调,她唱得婉转绮丽。有一年,柳金参加合唱队,获全市最佳。但后来,似乎姐姐不再轻易取得好成绩了,柳誉名把那归结于柳金爱上了时髦和打扮,继而将罪过推给了桑爱红,因为桑爱红教女不严。往深里究,是桑爱红把心思都放在柳银身上,忽视了女儿。比如每晚,桑爱红站在柳银身后凝望着他做作业,柳金、柳芙可从没这种待遇。她还亲自接送柳银,而柳金骑着二手自行车,载柳芙回家。但是在家庭重男轻女这一问题上,两个姑娘都绝不承认。

柳芙还不愿意承认一件事:柳金曾在各个方面碾压她。她声音好听,眼睛又大又黑,就算胸部扁平,但那一双笔直的腿和一把手就搂得过来的腰足以弥补这点缺憾。那时的柳芙对姐姐是羡慕的——尤其是发现柳金又新换了一个男朋友。那男孩叫王非。她后来叫他男王非,以区别于那个同名女歌手。周六晚上,柳金顺着消防管道从窗户爬出去,柳芙在窗帘后面,能看到男王非站在他的大摩托前面,等着柳金坐上去,搂住他。大摩托车把小镇的黑夜拉开一道口子。

后半夜,柳金又顺着管道攀上来,敲窗。柳芙还没睡,柳金上下捋着胳膊,浑身抖颤,“冻死了!”她说。柳芙问:“那你为什么要出去?”柳金说:“学习太苦了,放松一下。”柳芙说:“可现在不是关键时候吗?”柳金说:“关键时候才要劳逸结合,你这个傻妞。”柳芙又问:“他约你是不是因为咱们家住二楼。要是我们住五楼呢?”柳金说:“想那些干吗?”柳芙把被窝掀开,让柳金进来取暖。她问姐姐,喜欢他吗?柳金回答说:“说不上喜欢,跟着他很酷很自在,他能带我远走高飞。”

他们那时候总是流行远走高飞,几乎每个少年都把《假行僧》的歌词挂在嘴边,摘抄进日记本里。但2010 年,男王非还是在家门口开了一家洗车店。柳芙记得这么清楚,是因为她在他那儿洗车时,他送她的年卡上印着海宝。男王非已经忘记了柳金,也把柳芙当作普通顾客。当看清她拿下墨镜的脸,他又说看过她演的电视剧,在地方台连播呢。他很局促地找出一张小孩子的作业纸,让柳芙签名,他问能否和她合照。很多天以后,那张照片装裱了,挂到洗车店里,直到许多年以后,被其他的照片取代。

柳金在护理学校里很受欢迎,接她的摩托车换了又换。柳誉名跟桑爱红终于在战事纷扰外,开始考虑大女儿的前途。那一年,柳银渐渐跟不上班里尖子生的进度,而柳誉名的恋情似乎随着那女人去外地而作罢。期间,柳芙瞧见桑爱红床头有两瓶拆了封的安定,她还见过她身上的淤青——当时娘仨去长城洗浴店洗澡,脱了衣服,桑爱红的乳房下垂得那么彻底,如同两个干瘪的布袋,因为常年做着包扣的工作,要把小块布头用金属扣圈压合,导致肩膀一边高一边低,似乎还一边粗壮一边瘦弱。松垮垮的肚子上有丑陋的瓜皮纹路,她苦笑说那是给他们三个撑开的。她像一个中间大、两头细的纺锤立在水池。正是这些,以及她胳膊、腿上的淤青,让柳芙给她搓背时,不敢用力。她问她,他打你吗?她说,我跌的,下雪地滑。柳芙不知道再说什么。出了浴室,她们跟柳银汇合,娘仨走在天寒地冻中,热气散去了,柳银背起书来,那是让桑爱红高兴的一种方式。他横着腿走,在大街上喊:“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桑爱红嗫嚅着说,真好,真好呀。她脸通红,却想不出更多的赞美词,姐弟俩嘴里呼呼冒着白气——那个画面一直像张照片留在柳芙的记忆里。

柳誉名回归家庭的方式是拼命喝酒,醉酒后拼命唠叨和抱怨。他把花生米嚼得稀碎,嘴角泛着白沫,而桑爱红背对他坐着,一只肩膀微微抬起,轧着包扣机,似乎充耳不闻。他把一切都归罪于桑爱红,骂她文盲、疯子。而桑爱红总是在轧完最后一只扣子,小心包进纸盒后,才走过去,把花生米的残渣和酒收起来。这时,如果柳誉名握住酒杯或者推搡她,那么好了,桑爱红就趁势摔了碟子,半躺在地上压低声音哭号,一般是以“我的那个命——啊——”拖长腔起头。而当柳誉名暴怒大喊时,桑爱红会爬起来,去看门关得紧不紧——通常本就是关紧的——只不过,她会借此举动,继而低三下四求情,求他不要大声吵闹让邻居看了笑话。柳芙知道,对桑爱红来说,邻居每天都在侧耳探听她家的动态,而表现出夫妻和睦、儿女出息是桑爱红的本分。

当柳金一度用她的自由恋情完全置身事外于柳家近来的是非,柳芙和柳银却在偶然到父母房间扒翻零钱的时候,发现了一个秘密:一只拆了封的避孕套卧在枕头底下。柳银夸张地拿到灯光底下端详并对柳芙说,他们班一个同学的包里就掉出来这个东西,是从大人房间里偷来玩的。柳芙打掉弟弟手上的包装,说那是坏孩子的行为。而柳银说,他同学可不是个坏孩子,还考全班第二呢。

“那你呢?”柳芙问。

“我假装很轻松,把试卷偷偷塞到袖口里回家学到很晚,但也很难跟上了。”柳银坦诚地说。

“你可以不假装就努力学习呀。”

“那就更丢人了。”柳银无奈地笑笑。

“可你一直是我们家的天才呀!”

“要是真的就好了。真天才根本不是自封的。太不公平了,他们就好像被选中似的,轻松就考那么好,而且,姐,他们家里还很有钱。为什么我们总是没有钱呢?”

“因为我们没有被选中。”柳芙说。

“怎么知道被选中和没被选中呢?”柳银躺在父母床上,眼里涌现出一种寡淡的忧伤。

“大概只有自己知道吧。可是我们不用去信爸爸说的那些,我们只要做自己就行了。”

“那怎么可能!”

“大人就是很难。”

“爸妈还会要小孩吗?”他继续玩弄着包装袋。

“他们要是要,就不会用这个了。”然后,柳芙想起这都是柳金教她的。柳金可没想到有一天,柳芙会继续教弟弟。

他们以后没再去父母屋里,但每当家里再开始吵架——频率和次数越来越少——姐弟俩就默契地对视然后笑笑,他们知道,他们一直担忧的事情应该不会发生了。

3

1996 年,柳芙去妆城艺考。柳金说要陪她来,姊妹两个订了一家简陋的宾馆。柳芙抱着临时学会的《问情》和一把笛子。笛子是柳誉名给她买的,还有一本教材。那个时候,她颧骨高,皮肤冷白,眼神几乎是克制和忧郁的。在八百多人里,她虽不够好看,但是还算突出,一眼就能把她从人群里拎出来。

在宾馆房间洗完热水澡后,她几乎是感激地躺在单人床上,想要跟柳金说点体己话,却见柳金往纸巾上吐口水。她给她倒了一杯水,柳金说:“没事,我只是冒酸水,我吃山楂了。”五分钟之内,她又吃了两把山楂。柳芙走到她床边,问她到底怎么了。她把“到底”咬字咬得很轻,为的是尽量避免流露她已猜到她“怎么了”的事实。

“当然,我怀孕了,三个月。”柳金看着窗外。

“那你怎么还来!”柳芙说出这句话后悔了,她意识到也许柳金并不是来陪她的。她想对了。因为柳金说:“如果山楂不行,我吃了这药片就行了,杜昌说也许吃两粒药就行,然后再隔三天再吃最后一颗,虽然过了三个月了,但也许不用手术,我只需要尿在盆里,看看有没有什么东西下来。”

柳芙的胃痉挛起来,泛起一阵恶心,她说:“杜昌是谁?是那辆红摩托吗?”

“是他。不过,是我不小心,我以为是安全期。”

柳芙闭上眼睛:“他为什么不来照顾你?”

“他要来的,可我觉得姐妹之间做这种事不更好吗?再说你去考试的时候,我就在这里流完了,杜昌说不会太痛的,你考完回来,我就跟好人一样了。我们可以一起吃饭,聊聊天。我们很久都没聊天了。”

柳芙不知道说什么,那天晚上柳金张着嘴呼吸,呼噜声仿佛是滚烫的水顶着锅盖。柳芙一夜没睡,只好默记专业课。清晨的时候,她半醒半睡中做了一个恍惚的梦,梦里是她陪着柳金而不是柳金陪着她考试,而柳金好听的嗓音让所有的老师都鼓起了掌,他们说她是千载难逢的人才。

考官让柳芙唱歌,她没有唱《问情》而唱了《茉莉花》。考题是“诗人”,她便表演了一段李白喝酒后写下千古名句的样子。她在模仿柳银,甚至模仿那种当知道自己拼命努力也才不过如此的失意,嘴里冒着白气,嘴边还泛着一点唾沫,喊出“天生我材必有用”的时候,那么用力地相信,极尽地得意,喊完了,却浑身颤抖,好像只是把诗句从身体里剥离出来了。有一个四十多岁年纪的考官又让她加试其他,她就吹了一曲笛子。那个考官一直看她,眼神湿润润的。很久以后,她会上他的课,再不久以后,她还会上他的床。可那时候,她都不敢正眼看他。她浑身哆嗦,颤音变得更加真实。

考官让她去等结果,然后那个中年男人告诉她,第四名。他们鼓起掌来,似乎梦境在这一刻应验了。等她带着兴奋劲儿回到宾馆房间时,开门的是杜昌。糟糕,她想,她换的内衣裤还丢在床头。

杜昌有一圈蓄意留的胡子,头发自来卷,眼睛细细长长的,戴着眼镜,很瘦很高,有些英俊——柳金喜欢的类型从来都没有变过,就是像柳誉名。他打了一个仓促的招呼便退回到屋里,柳金跑过来拥抱她。“结果呢?”柳金问。

“有戏,我第四。”柳芙喘不过气来。柳金说:“太棒了,我们妹妹要了不起啦。”她哭了。

剩下的时间,柳芙用仅剩的路费开了一间没有窗户的房间,每天都去看看姐姐,给她买早饭,然后发现他们两人完全没有能力照顾自己:房间里一片昏暗,桌子上全是塑料袋、盒饭、一次性筷子、饮料瓶。柳金总是双腿叉开,蹲在一个塑料盆上,疼得嗨吆嗨吆呻吟。杜昌端着一杯水,在一边拉着她胳膊,紧张地看着,好像他们在等待一个孩子降生。房间里有甜而腥的味道,柳芙拉开窗帘通风,她觉得那一定是来自角落里那些开了封的避孕套,跟父母房间里一样的。那些避孕套都像一个欲言又止的句号般长在她意识里了。

第五天,杜昌终于掏钱付了房费。当天下午,柳金在宾馆内上上下下爬楼梯,使劲跺脚、踢腿,从台阶上往下跳。到了半夜有了结果。服下第三颗药后,剧痛袭来,她在床上打滚,最后总算尿了出来。一枚两个拇指大的肉瘤诞下,丑陋,与血和脏污同胞。杜昌很兴奋,用一根竹筷子来回翻看,他跑了一趟诊所,当得知那胶状透明物就是他殒命的孩子时,他高兴得像一个迎接了新生儿的父亲。他抱住大汗淋漓的柳金,提出要带她们到楼下小店喝鸡汤。即便这样,柳芙也不打算原谅他。

等柳芙原谅他的时候,他已经彻底成了她姐夫,但早在1996 年,她就知道他不行的,但她没有劝姐姐。她也知道柳金是有主张的人,不会做出“听人劝吃饱饭”的决定。柳芙为此后悔了很久,后来她拿“人无完人”来宽慰自己。

但是当时,柳芙只顾高兴自己被“选中”了。这个词还是柳誉名说的。她打给胡同口的公用电话,消息从门卫处传到柳誉名、桑爱红耳朵里,中间顺道穿梭了太多邻居的耳朵——那是桑爱红最爱的喜事传播方式。柳芙说:“我考上了,第四名。”桑爱红哭了,然后柳誉名的声音递过来:“我就说我们柳家都不是平凡人物。”

而弟弟柳银什么时候不是天才了,柳誉名可没有说,他忘记了那些。上了年纪后,他忘记的东西越来越多。有一天,他正教课,突然眼前一黑,看不清那些学生反叛的样子,也想不起刚刚教出的杜甫的诗句,他摔倒了。后来知道,那是眼花症降临了——他老了。他依旧喝酒,预祝柳芙成功,又敲打柳银,因为后者迷上了足球,正成为学校“意大利队”的一员。柳誉名喝足了酒,猛地站起来,把柳银脱在床上的蓝色队服卷起来,塞进煤炉子。火烧火燎的味道呛起来,桑爱红急忙撅着腚往外掏,黑嗤嗤的烟雾弥漫在低矮的房间。柳银站起来,夺过柳誉名的酒杯,摔了。柳誉名跨过桌子,拎他脖子,而柳银把脑袋往后一顶,又反手无声无息箍住了柳誉名的胳膊。柳誉名青筋暴起,呼哧呼哧喘着气的,而柳银已经高过他一个脑袋,手箍得更紧了。柳誉名满脸通红,桑爱红拉住他:“放开银子。”她低声嘶叫。此时,门铃响了。两个男人迅速分开。柳誉名骂了一句,哐当一声关上卧室的门。而柳银把球服浸在盆里,试着挽救。

柳金带着杜昌进门,后者满脸笑容,左顾右盼:“没事吧?”桑爱红满脸涨红了:“没事儿,让你笑话了。”杜昌说:“养了儿子都要这样,儿子大了嘛。”柳银瞪了他一眼,吐了口唾沫,随后也进了屋。

4

校园是柳芙生活的大部分。她似乎如鱼得水。如果说在成人之前,桑爱红偏爱柳银,而柳金总跟柳誉名一队,那么如今柳芙终于找到了自己能够站立的地方。她总在临时舞台后练她的台词、绕口令和形体,她琢磨路上遇到的每一个人,研究他们的表情,考虑他们过着怎样的生活,她给他们编排了无数的戏剧化场景,考虑自己得用什么方式去演绎他们。她是刻苦学习的模范生,脸上浮着一层吸引人的淡漠的哀而不伤,执拗并且勤奋。有人说她长得有点像日本女演员赤名莉香。别人这样说让她当成一种宝贵的荣耀。

周末她必须给家里打电话。至少柳誉名把重整柳家旗鼓的重心偏移在她这里了。桑爱红更关心学生和老师是否都喜欢她,然后对她唠叨柳银不再打球可又迷上了网吧和游戏。“怎么办呢?”她说,“他们老叫他去网吧,一直在耽误他,你说说!”通常,柳芙要听她叹气,抱怨,再继续叹气。最后电话被柳誉名抢过去,先骂桑爱红一句“笨蛋,不会问!”再问柳芙她专业课考了多少分,问她最近有没有接什么演出。奇怪的是,他们从来不问她生活费够不够,答案是不太够。所以她也打工,穿着夸张的衣服在商店里站一天,有些节日,在情人节或者圣诞节的时候,她也会接一两个活儿,穿着戏袍子向来往的路人兜售笑容。有一天,她在戏剧里演一个不起眼的路人。所有人都按照排好的角色声情并茂。光打向她,打得她满脸白银银的,好像她真的值得这样熠熠生辉。她自信极了,觉得自己的脸又冷酷又贵气。转场时,她被赶来的老师一把抓住,告诉她,桑爱红突发脑梗,送去了医院。

她始终忘不了那种倾空的感觉。好比自己是一口缸,里面流出涓涓的水,现在,它淌空了。抢救室门外,她坐在那里想——白色的,这里为什么都是白色的?医生是白色的,护士是白色的,走廊是白色的,床单是白色的。柳银的书包掼在地上,蜷缩着,她也蹲下来。柳誉名来回踱步,说:“没事没事,她刚才还炒菜呢。”最后,当柳金和杜昌赶回来时,是柳金唤醒了所有人的预警:她猛烈地拍打抢救室门,她说:“我觉得这样不行,他们要让我们见见妈妈!”

一个护士探出头来,吼了她。

抢救没有成功。柳誉名拉住医生:“你们是不是得负责?来时好好的呢。”医生推开他,他站了一会儿,扭头就走。柳芙再次感到自己是一只空罐子,被捏扁了,五脏都在扭曲,捏到所有的体液凭空消失。柳金像是刚刚听明白怎么回事似的号起来,等哭得不那么厉害时,她小声地叫:“杜昌……”后者抱紧了她,似乎要把她的头夹进胳肢窝里。

护士推出车子来,桑爱红平平整整地躺着。柳芙第一次发现她那么小,她的手垂着,快拖到地板上了。他们一块追着那辆前去太平间的推车跑,一边跑一边踉跄,柳芙几次试图把桑爱红的手放到推车上面去,但她跌倒了,直挺挺跪在地上。柳金的号叫声刺进耳朵,柳银哭着往角落蜷缩,她却没有眼泪出来。她开始拼命去想桑爱红对她的好,想跟桑爱红互相搓澡,想她们一起在大街上走,想她电话里的声音,她拼命想,可是哭泣还没有降落,她空了。

柳金和杜昌结婚的时候,柳芙大三,正是考虑未来的时候。寒假里,她第一次去看柳金,穿过一条挂满牛羊剥皮尸体的巷子,尽力去避开脚下横流的脏水和钻进鼻息的呛人气味,就到了。他们住在杜昌父母家,避开了家务活。屋里两个老人坐着点点头,继续灵活地编着草绳。房子破旧简陋,天花板上飘零着结婚用的窗花,已经没有颜色了,有些垂吊下来。客厅的灯泡拧掉一个,借着微弱的光,他们吃饭。他们吃饭时不说话,只有筷子扒拉碗的声音,簌簌的。饭后,他们看电视,柳芙对新广告的演员予以评价,柳金问她学校怎么样,有什么好玩的事情,柳芙条分缕析作答时,发现柳金其实在走神,她不安地绞搓着手。晚上,杜昌开三蹦子送她。柳金看着车窗外面的灯火阑珊,城镇待要发展建设的楼盘像巨大的怪物,而车里四处漏风,巨大的震颤让她俩的声音淹没一半。柳金开口说起自己又流产了,她煞有介事,说可能是因为当年流产刮宫没干净伤着了,当年那个孩子应该要。她说没有孩子的女人根本不完整。

沉默弥漫开。柳金咳嗽一声说,算了,说点高兴的,但是似乎没有什么高兴的事情讲。柳芙只好说起她们的台词课老师张寅斟,正是当年多给她一次机会的那个考官。他给她介绍工作,并且,还给了她自己那门课的最高分。他说她是他见过吐字最清晰的,还能把台词说得像唱一首咏叹调,他说她有那个天赋。

柳金看着她,眼里终于流露出一点生动。她说:“妹,你有没有想过,他是不是看上你了?”之前从来没那样想过。这时候柳金高兴起来,似乎是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可以转移情绪的话题,她把声调提得那么高,攥住柳芙的手,攥得她有点疼。红灯亮了,在寂静中,她说:“我希望他没结婚或者离了婚也行,男人大一点,总是会疼人一些。你要好好考察,不要像我,随随便便就嫁了人。”杜昌在前边没说话,那一瞬间,柳芙甚至希望他刚才什么都没有听到。

有一天,柳芙演出回来,走在大街上,夜里十点,一辆夏利车停下来,车窗下沉,老师张寅斟微笑着看她。

“上车吗?”

他们一块吃了饭,在临海小店里。几只巨大的海鸥飘零在黑暗中。深夜的海水在晃动,拍打岸边的声响巨大,哗啦,哗啦啦啦,似乎海水摇头晃脑吟唱。他要了几瓶啤酒,问她专业课上的一些问题,问她怎么控制眼泪的,他对她说,他原先是拿小镊子在裤兜里使劲夹大腿。他的表情有些妙趣横生,让她笑得直拍桌子。她说自己的方法比较笨,要靠调动小时候一些回忆来助威。

“比如说,”她认真地看着啤酒的泡沫,“爸爸跟妈妈吵架吵得厉害,我们姊妹三个躲在小屋子里讨论到底谁会跟爸爸谁会跟妈妈。后来,当然他们没有离成婚,他们一直闹得动静很大,爸爸一直觉得自己让妈妈耽误了,他当年很有希望早进城、早出名当个大作家,但妈妈生了孩子,不让他离开。”

“那是借口。”他简明扼要地说。

柳芙第一次灌入一些啤酒,一股浓烈呛进身体里,火辣辣扯着:“对,我想也是这样。后来妈妈走了,是突发脑梗。我爸接着从医院走出去,我以为他会做一点出格的事,怎么说呢,比如猛烈地吃妈妈做了一半的饭菜啊,或者干脆就起诉那家医院,根本接受不了这个事实,我以为是这样的。我没想到,他利索地办完所有后事。然后,也就过了一周,他就把屋里的双人床换了,换成一张单人床和一张书桌。他见我们哭,劝我们人死不能复生……”她说这个时,胃里涌上来一阵酸,眼泪撑开了眼睑,浑然一体地淌下来,迟到的眼泪到了。她哭得不像样子。

5

她醉了,理所应当的,他开了一间房,可她身体蜷缩,哭泣过重,呕吐脏污。他走不像话,于是他留下来。按说剧情应该反过来,她理当照顾他才是,但现实不是这样。现实是她脏极了,两眼浮肿,呕吐物让她浑身散发着一股酸味。躺在床上也不是躺着,浑身折叠似的,她滚圆的身体把席梦思往下压了几寸。张寅斟在沙发上凑合了一晚,中间起来喂了她两次水,拿一个盆子接了呕吐物,去卫生间倒了。早上柳芙醒来,他正开窗通风。羞愧只是浮光掠影,更多的是她明白了,她似乎就在等这一刻,等他从讲台上落入床边,等他从天上掉进人间。

“起来了?”他问,阳光从背后打着他的脸,他在一圈光晕中毛茸茸的。她说:“谢谢。”

其他客套省略了。他坐到床边,看着她:“你还喝水吗?”

柳芙搂住他的头,把他拉倒在床上。那天早上,她就把自己年轻的身体展开了,褶褶皱皱都给他了。按说不该在早上,早上过于清晰,比方说,阳光就有条不紊地照进来,张寅斟过于消瘦的脸和鼻子挺立在那儿,一点点触碰到她冰凉的手,后来是嘴——他鼻子挨上了一腔温热。他脸上有优雅的皱纹,身体也是,松垮垮的。但他把她拖进了一场又一场有去无回的漩涡中,他低声唤她的名字,直到她嗯嗯嗯地搭腔。柳芙以为,会有一个柔软的东西一直一直挺进,探测器一样往里伸,直探到她的底。不是那样的,她也没有问过柳金,姊妹两个从桑爱红走了之后就没有交流过了。反正,首先是痛楚的,她喊“妈妈”。她喊“妈妈”时他停了一会儿,抱住她。然后他继续,她没想到是反复地,出入式地,一遭一遭轻柔的摩擦,有来有回、有头有尾,和风细雨又润物无声。完事后,张寅斟抽烟,他的疲态和老态如同冰雪融化了仓皇又裸露的地表。他吐出一个不成型的烟圈:“没谈恋爱吗,大学里?”

“没有。”

“你是个好学生,不是那种天赋异禀的,但是我们这行,有一点天赋足够的,接下来就需要努力,当然,运气也很重要。”

她有些伤心,她宁愿希望他说她是“天赋异禀但欠缺努力”。她不想去理解为什么她的同学们有的入组入剧了,可她还没有什么作品和邀约。她是从柳誉名那儿体会到,天赋这件事情,老天爷似乎随意撒给每个人。有的人一辈子不开窍,有的人开窍了,却发现只得到一点点,十几亿人里,只有零星的千百个,他们的天赋比“一点点”多得多,可以任意挥霍。他们是《罪与罚》中的“非凡的人”,社会的进步、风骚的引领似乎就寄托于他们,而她对于成为千百万个创造机会诞生下“非凡的人”的使命并不满意。如果这样,活着,算什么呢?像动物一样去繁衍吗?只是为了无穷无尽地延续物种吗?那么她要是不满足呢?她想要比“一点点”多一些。

她沉默不语时,张寅斟自然认为这是她温顺。他们过了一个很好的早晨,这就是开始了。很快他们会飞快度过一些快活的日子,在深夜、凌晨或者下午。有一次她问他,为什么始终一个人。他说:“她是导演,天天在外面。现在等于说,我们分居。”如此说来,就是有一个“她”了。

毕业后,她跟了他几年,他给她介绍戏。一天二十个小时拍摄,她早上五点化妆,夜里一点才卸妆睡觉。拍不到戏时,她便等,有时候通宵熬着,眼睁睁看着天泛白,无聊地拿脚搓着地板。她只是个末流演员,那意味着其实一年里她能够不眠不休拍戏的时候很少,等戏和跑组面试才是她的生活。

柳誉名五十岁生日过去一周,她才想起打电话。当时张寅斟到广州出差。他为她租的小房子有忠臣的属性,他在的时候,又拥挤又热闹。他一走,静得逼仄。她跑到公共电话亭,电话间隔着外面的飞雪,后面还有人等着打电话。她裹在棉袄里。“那么说,明年会上演了?”

“对。”她说。

“我就说,我们柳家不一般的。”他咳嗽起来,又传来了水从喉咙里下落的声音。她问:“我姐怎样了?”

“他们不太回来。他们忙啊。”

“我弟呢?”

“哼,他有什么好说的!”

“先找个工作干着,机会还多的是。”

“你还不明白哩,芙,他是,他是……唉!”

电话挂了,她得给柳银打钱,得让他买身西装好找工作。深冬的城市,海风刮得刺冷,回来路上,肚子里有股胀鼓的酸痛,她买了试纸,滚烫的尿延伸出两条红道。她的手有点发抖,两条道,就是意味着有了?她想起柳金降落在宾馆里的那个胶状物。晚上,她望着天花板,直望到以为自己瞎了。闭上眼睛,全是胶质的黑色,在黏着她,捆绑她。她打电话给柳金,柳金说:“那他什么时候娶你?”

“他没离婚。”

柳金的声音迟迟传来:“他没离婚是什么意思?他没离婚?”

“那你要我怎么办?”

“你问他了吗?让他离婚呀。”

柳芙没有说话,她听到柳金巨大的吸气声。

“你听见我说的吗?”

“他不会离婚的。”

“天哪,柳芙,我以为,我以为你会过上好的日子,我以为……你听我的。你回来,你千万生下来,别做让自己后悔的事。你一定要听我的。”

她从来没有听过柳金的,不知道是妹妹不称职还是姐姐不称职。不过她还是给张寅斟拨了手机,她听见他的声音有一点距离,“我不方便,有事吗?”在听了她没有语气的陈述后,他告诉她,他已经有一个孩子了,他不想在应该等着做姥爷的时候再重新做一回爸。“太累了,”他说,“更何况,你怎么一个人带呢?你还要拍戏的呀,一个过早到来的孩子会把你毁了的。”

6

她从来没有听过柳金的,但这次她破了例。2003 年,她二十五岁,在柳金家诞下一个女孩。整个生育像一场被拉长了时间的凌迟。剧痛让她以为自己已经死了。柳金没钱,没钱让她去大一点的城市好一点的医院,她只是告诉她:“我流产过,应该差不多,就是比大姨妈痛得多一些。反正大家都是这么生的,咱妈生了仨呢,生柳银时候,还在地里干活,劈开腿就掉下来了。”

比大姨妈痛得不是多一些,而像把大姨妈活活撕开了,也不是劈开腿,而像把腿生生劈掉。柳芙不敢相信,天底下女人竟然一个个都受了这种钻肉之刑,就为了掏出那个丑得像一堆肉泥的东西。那个皱皱的肉泥慢慢张开嘴,一口就含住乳头,便又是那钻心的疼,奶水涨得两个乳房像滚烫的石头。而孩子,就是那个想从石头里泵出溪流的生灵。她成功了,她的小嘴咬紧了,空旷的牙龈像吸盘一样挂在乳晕上。柳芙得承受这个,一股股热流从她肩头滑下来。她要听所有人去赞颂这个:产下生命,分泌乳汁,然后无条件去爱这个从母体剥离下来的丑东西。

她试过,可除了疼痛的余韵,她感觉不到其他。柳金喂她吃饭:“你看吧,得亏咱们选了顺产,又实惠伤害又小。隔壁剖的那个现在还提着尿袋呢。”

她转过头去。

有些瞬间,柳芙觉得她似乎回到了真正的娘家。她甚至喜欢看到柳金忙前忙后,她只是不喜欢看到她抱怨杜昌,埋怨生活窘迫的一面,可那样的时刻越来越多,直到柳芙感觉自己也是一个赘生物。另一方面,她从来不知道小孩子会这么糟心地、贪婪地、无休无止地挂在身上,她先前丰满的乳房现在变成了沉甸甸的奶袋子。她讨厌自己时不时溢奶、厌恶自己的奶味。她昏天黑地躺着,像一个泵奶的机器。然而机器还有闲置的时候,她没有,她需要不停地泵奶。还有挤奶之痛,挤奶之痛差一点赶上生育之痛。一到黄昏,孩子动辄就哭,没有人能摇睡她,柳金炒了姜片隔着纱布放在孩子肚子上揉,嘴里哼唱着一些歌。孩子一直哭,柳金和杜昌轮流抱着她在房间里来回走。

柳金跟柳芙睡一起,以便晚上帮她把孩子从小床交到她怀里。有一天,当柳金给她擦身体时,柳芙看见自己身上灰色的泥搓成了一个长条,柳金毫不在意地拎到盆里。

“你们总不睡一块儿能行吗?”柳芙问。

“怎么不行,”柳金搓着自己的脸,“反正那事就是尽义务。我都是受着,现在轻松多了。”

“为什么受着?不好吗?”作为一个因为这件事的副作用而诞下“副产品”的女人,柳芙竟然脸红了。

柳金抬起头来看她:“第一回,我都跟他下了架子。我是知道这个的,我真知道,可我不知道他那东西那么丑,他都把我内裤撕了我们才成。可是一点儿都不好,又干又疼。”

“你跟杜昌是第一回?那男王非呢?还有那些男同学……”

“我是想谈恋爱,但不想那样。”她平平常常地说。好像在讨论的不过是吃什么的问题。

“可是男人的大脑不都是……”话说到一半,柳芙打住了。她明白了,柳金并不知道这个。她太早就明白了柳金很久都没有明白的事情。在柳金得用身体去偿还的时候,柳芙意识里面就知道了,看来从小没有爸妈疼爱是一件好事情,至少会有相对清醒的认识。

“要是妈妈在就好了。”柳金突然说,她开始擦泪了。一会儿又掉了一串。

“她在也是一样的,”柳芙的声音甚至是刻薄的,然后她换了语气,“你们还在努力吗?”

柳金没说话,手停了下来。又继续:“要不然呢?你呢,你怎么跟他说?”

“说什么?”

“当然是让他离婚了。杜昌跟我商量了,他能找几个‘好孩子’跟他‘谈谈’,保证他……”

“我不明白,为什么一定要让他离婚?”

“要不你跟谁呀?你觉得哪个男人会要一个带着未婚孩子的女人呢?”

柳芙胸腔起伏:“没人要,我就死了算了吧,是不是没人要我就得去死呀?”

“你在说什么,不都得结婚吗?你们既然生了孩子,”柳金用那种毋庸置疑的眼神看着她,从小,她就拥有这种笃定的眼神,现在也是,“就得对她负责,孩子必须得有一个家。”

“难道咱们小时候,那也是‘家’吗?”

“那要不是‘家’,你怎么长大的?”

“他们根本不般配好吗?”柳芙喊。

“大家都是这么过的。”

“对,”柳芙说,胸腔不可抑制地起伏,她感觉一颗眼泪从她身上滚下来,“大家都这么过,所有人都这样,必须要结婚,必须为了孩子苦挨日子。可是,为什么呢?有什么意义你告诉我?”

出乎意料地,柳金眼睛那么亮,她依旧比柳芙漂亮,但是轻寡,黑瘦瘦的,她连一件衬托这脸蛋的光鲜衣服都没有,而且杜昌根本不会在意她到底打扮不打扮。甚至,她手上起了茧子,给柳芙搓澡时刮疼她好几次。

“父母没有不爱孩子的,人类就是这样繁衍的。”

柳芙想说“愚昧”这句父亲的口头禅,但是她忍住了。把借口推到大而无当的人类身上,多么无力。她虚弱地说:“你听着,姐姐,我有一个想法,孩子肯定是需要出生证的。”柳芙深深看着柳金。

然后时间顺畅滑到了2009 年,柳芙三十一岁了。她危险地预感,她或许没有在这条路上继续走下去的指望了。她摸到了这个行业的边儿,但成为有名有姓的演员,吃上那碗饭,并吃饱吃好,终究跟中彩票是一样的概率。当然了,既然她还在这里,不可避免地,她总是能听到关于张寅斟的消息。后来她也知道了,他夫人是一个名导演。柳芙甚至都不曾产生给她投简历的妄想。在给自己立誓再过三个月就放弃改做编剧或者随便什么的时候,机会倒贴过来,有人给她发了邀请函:一个试镜。

副导演一直点头,他说他们就需要她这样有些“经历”的女孩,他们需要一个演反映当下婚恋现实的剧目,她出演一个小三。她很成功,她在剧里处境与真实的生活相差无几,她成功饰演了自己。然后又是广告,又是其他试镜。当机会蜂拥而来的时候,她有时候整夜觉得自己穿行在梦里。

“也就是说,你上电视台了。”柳金说。

“省台!而且不是广告。”柳芙说,而柳金若有所思地给杜晓晓梳头:“那你终于能考虑考虑自己的大事了。”

“为什么我们就绕不开这个话题?就总是大事、大事。”

“可是你这样天天辛苦,没有个头,什么时候才能稳定下来呢?”

柳芙站起来,看着柳金,她没料到竟然看到她的发根有了白发,她喉咙有些发抖:“现在这个工作不稳定是吧?没结婚就挺丢人的是吧?要是稳定就意味着,”她转头指着柳金屋里的一切,算了,就是那间六十平方米的老房子,她的手经过了屋里脏乱的桌面,经过了头顶昏暗的灯光,经过了柳金公婆紧闭着的屋门。她说,“就住你这样的房子吗?就过你这种日子吗?跟那样一个人?失业了就在街上闲逛,靠媳妇在外面端盘子过日子吗?”

柳金站起来,浑身哆嗦着:“你有什么了不起!”杜晓晓尖叫着钻进她怀里,“不就是戏子嘛!”她喊。

柳芙抓起包跑出门。大街上,她甚至有一瞬间想到应该把孩子带出来,这样柳金就会感觉到痛了。可是,她又几乎是同时嘲笑了自己,你真的只不过是个戏子,你真的不擅长做一个妈妈。看来妈妈也不是子宫用过就能任职的,跟子宫没有关系。

7

那时候她有了几个固定男友。先说宋然,他们一起跑组遇到,对方演话剧,邀她去看排练。宋然民国打扮,慷慨激昂得像是从课本里捞上来的,跟他对戏的女孩则齐耳短发,蓝褂灰裙。两个人嘶吼着台词。她坐在第一排空荡荡的座椅中间,导演在她座位后站着,宋然说什么,他低声附和。有一句没对上,他叫停,剧本卷成筒拿在手里,帽檐压得很低,怒气冲冲亲自把台词校对,“一个字都不可以改,连语气都不能。”

然后排练第二遍、第三遍。她困睡在椅子上,宋然叫醒她。她脱下帽子和口罩时,那个叫赵友南的年轻导演认出了她,叫她“大明星”。她说:“我不是。”导演说:“你不是,还有谁是?”

“他呀!”她指着宋然。

他们吃了罪恶的夜宵,柳芙去卫生间催吐——她不敢再长胖了,副导演说如果再多两斤,她上镜就不好看了。当然,她下一部戏还需要她再长胖五斤,演男主角一个无害的异性玩伴。宋然送她回家,在她漆黑的灯泡坏掉的楼道里,他们躲在暗处亲来亲去。然后就进了她屋里。黑夜里,她听到另一个年轻身体的焦急和躁动,它们四处冲撞,又戳又捅。她听见床板摇摇欲坠的声响。有些空白的瞬间,她在想,原来是这样,电影里不都是骗人的。也有这样四处寻找出口的激情,足以把身体都晃起来,肉晃起来,床也晃起来。他们像是一艘被海风摧残的船。

他们交往了一段时间,顺畅和快乐得几乎不自然。两个人待在宋然远郊的房子里,外面山峦青耸,两个人赤裸裸躺着,没完没了地亲热。她跟他说起童年,好让他更了解她,但他只想跟她做起来没完。那样也好。如果非找瑕疵的话,那么只有一个小小的不起眼的威胁:宋然的助理。那姑娘很年轻,鼻头有颗痣,俏俏丽丽的。有些时候,她甚至会因为她在而更加注意自己的妆容。那也是她第一次意识到时间在她皮肤、在她眉眼间的流逝。她在失去弹性,不仅是身体上的,而且是感知上的。

女孩隔三岔五来送些合同或者口信,有时候是下一场戏的剧本。她扎着丸子头,模样让柳芙想到了曾经的柳金——那种含苞待放的青春力,柳芙就会有些黯然。另一点让他们彼此都不舒服的是,柳芙总是有戏拍,没戏拍就有场子要串,要跑宣传,而宋然似乎空下来就是空下来。有一天,柳芙又要出发了,宋然说:“我觉得我们好像颠倒了。”

柳芙抬起头:“什么?”

“我说我们好像都是你在外面跑。我希望我能养得起你。”

“不是你能不能养得起我的问题,我喜欢这样,我就想这样。”

“可我不想。”他说。

航班快到了,她叫的出租车在楼下。她说:“没事的。我相信你,你一直都很棒的,只不过现在是上坡路。”这些话是人类发明出来,堂而皇之地充当敷衍的废话,说话和听话的两个人都不信。

飞机起飞前,她给赵友南打了电话——就是那个曾经在剧场里叫她“大明星”的导演。她觉得他对她很友好,或许“大明星”可以有一点点的影响。她说希望他能多安排一些戏给宋然,她说她觉得他其实很会演戏起码他有那个觉悟。对方说:“或许你更可以演。”最后,他答应会试试看,前提是她答应帮他串个角色。

她从外地回来时,看见女助理的车在楼下。好像空气里有一根弦绷在那儿,突然就断了。有时候你不得不信这个。有人把它叫作直觉。她开了门,他们慌乱地、簌簌地穿衣服。她没说什么,宋然光着出汗的身子在灯光下发亮。他一手提裤子,一手扔给助理一沓钱,或许是柳芙放在床头柜里的钱。女助理搂着钱和外套,都没看她一眼,像只猫一样从她身边溜过去。柳芙立在门边,外面的大山灰白得如一堵墙。

她打给赵友南导演,她的声音气得发颤,她说:“宋然有别的安排,不用给他排戏了。”

“你早该甩了他。”

8

柳银高中毕业后,在石膏板厂做了七年的普通工人。每天早上六点,先骑自行车到车站,再转班车到厂房,吸一天的粉尘,同样的道路再回来。在厂里,他站在传输带前,石膏板不断递送,一轮与一轮的间歇里,他只有十秒钟的时间跺跺脚,把身体的重心从一条腿换到另一条腿。一次,一张石膏板从流水线掉下来,他动作慢了,后面的板嚯嚯砸下来。班长从另一头奔来,“你砸的是板子吗?”他吼他,“你他妈这是砸兄弟的饭碗!”柳银怔怔地立在那儿,一把扯掉工作服,“我不干了!”他骑着自行车一路狂飙到家,一身是汗,却不敢说丢了工作,第二天他逼自己又去了。他跟柳芙提起,说还是考试能改变出身,柳芙花钱给他报班,帮他谋寻职位。他坦然接受,就像他曾坦然接受她资助他上学,资助他结婚。

那女人比柳银小五岁,没有工作,当时柳金坚决反对,而他连夜从镇上跑到海南,到柳芙剧组等她。他看了她的整场演出以及所有需要几次推倒重来的场面。后来夜至深处,风开始凉了,她疲倦地走出摄影棚,柳银站在那里,他们一块往宾馆走。他告诉她,他很喜欢徐慧,她温柔又善解人意。他们到了宾馆门口,柳芙让他进来,她脱了鞋子,卸妆。柳银边打量着过度装修的海景房边说:“我已经很久没跟大姐沟通了,上回我让她们见了面,大姐连刀叉都不会用。她怨我不该选那样的地方,而且她还嘲笑那儿的牛排煎得不熟,她怎么变成那样了呢?”柳芙吸了一口气,看着镜子里花了脸的自己:“我跟她也没法交流,感觉像是一种,”她字斟句酌,然后说,“背叛。”

背叛——姐弟之间界定了这个词。他们像一棵树上生出的三根枝杈,柳金的那根已经开始分叉,并往低处平伸,而柳芙和柳银还在向上伸展。至于要伸展到哪里,谁也不知道。柳银问,那他能跟徐慧结婚吗?柳芙说,可以是可以,但我不会再给你资助了,你们不能再靠一个戏子的钱过日子。柳银说,好。

他们结婚的时候,柳芙缺席了。她常想,要是没开动那次吵架,没被柳金骂成“戏子”,她们也许会就这个议题有更多话说。后来她听说柳金穿着她结婚时的那套过时嫌大的西装带着杜昌一起参加了。柳金意外地全程带着笑容,而杜晓晓是最可爱的花童,哪怕她跟杜昌和柳金一点儿也不像。她借这个机会给柳金拨了号,杜昌接的。他说:“呀,大忙人明星想起我们了。”柳芙说:“我姐呢?”杜昌说:“出去干活了。”柳芙烦躁地咬着指甲:“杜昌我叫你姐夫,希望不是白叫,你一个男人,怎么就这么好意思在家里待着呢?老婆在外面挣钱很光荣吗?”杜昌干干地笑了两声。她能想象那张漂亮的脸扭曲着。她似乎总是能想象他的脸,他甚至进入过她的梦里。她都后悔她在年轻时也曾暧昧地想着他入梦。

“你不要再跟我偷偷要钱了。”柳芙说,“我不可能无限制地供养你们,我也是这么对柳银的。”

她又听到了杜昌的笑,她觉得这次是自己的脸扭曲了:“我记忆里大姐不是这样的,她当年那么大气、漂亮,现在,你到底把她变成了什么!”

“那是她自愿的。你问问她就是喽。”

她甚至找柳誉名说过这件事情,她希望他能让柳金重拾她的威风。当时,柳誉名正誊抄他潦草落在稿纸上的字,他说,那是你姐自愿的。这样的话,杜昌可以说,可柳誉名说出来就更让人伤心了。

当然,柳誉名也没什么做不出来的了,桑爱红不在了,他肆无忌惮地“熬豆腐”,在地方小报上发“豆腐块儿”,成了小镇上的“老明星”,甚至跟一个邻居大娘谈了一场恋爱,至少差点要合铺过日子——如果不是女方的孩子把他们活生生拆散的话。柳芙给她的钱,柳金给他的爱,柳银给他的传宗接代的指望,可以让他心安理得滋润一些。他理该如此。这是他说的。柳芙想说,你好意思吗。可出了口的话是,随你意吧。

2011 年,跟赵友南关系最洽和的时候,柳芙带他去见柳金。柳金家的巷道经过整治,已不复污水横流,牛羊肉全挪进了店面,统一的飞檐走壁让这儿成了一条齐整的回民街。她几乎要认不出了。

姐妹俩只偶尔通话。上回见面还是柳誉名庆生,柳芙给了一万元,柳银嗫嚅地拿出了一千元,而柳金突然把薄薄的红包摔在桌子上,那只寿桃蛋糕往后一颤,一盘子菜都在脸红耳赤。她还是那套结婚时的西服,虚弱地挂在身上,因为化了过浓的廉价妆,盈盈的油彩似的,看不出后面的表情。她抿紧了嘴,臃肿的身体把礼服撑得紧绷绷,带上门的刹那,她转过头来冲着柳芙喊:“你有什么了不起啊!”没记错的话,这是柳金第二次说这句话。

柳芙尽量穿最朴素的衣服去柳金家。门开了一条缝,杜昌的半张脸探出来,他开了门,一股霉味挤出来。几年间,杜昌父母都没了。客厅中央端坐了他们的黑白照,两碗生米饭里擎着两炷香。柳金躺在屋里,她瘦了下来,瘦到了年轻时候,但年轻时的瘦有形有致,现在的瘦只是干瘪和枯萎。她一条腿架在床头板上,杜昌解释说,她干活时摔了腿。

柳芙知道她要接四五个活儿,在医院里做保洁,做看护。柳芙沿着床边坐下来后,赵友南只能站着,屋里没有椅子了。而柳金似乎一开始没有注意到有人进来,她闭着眼睛,耳朵贴在收音机上。柳芙附耳叫她,柳金转过脸来:“你来了。”腮帮子的肉在抖。柳芙握住她的手,她眼睛抬起来,把脸靠进柳芙怀里,她们似乎一瞬间就抵达了一种谅解。

柳芙告诉柳金:“这是赵友南,戏剧导演。我们相处了一段时间了。”

“太好了。你终于……你们会办酒席吗?我希望到时腿伤能好。算了,不管好不好我都去。你们是办酒席还是出去旅行?现在是不是都旅行?我已经过时了……”

柳芙没有去评价她根深蒂固的观念,她隆重地点头:“酒席,会有的。”柳金像是回光返照似的,话嘟噜嘟噜多了起来,她甚至让杜昌把杜晓晓的奖状一张张铺在床上,她把世界上所有美好的词语加诸杜晓晓身上,也不管是否过于夸张。然后,她端详起赵友南。“导演呀,”她说,“太厉害了,我竟然能活着见到一位导演,我都没有穿件好衣服,是知名导演来看我。”

她眼里似乎要涌出狂奔的泪花,但她深深呼吸,转过头去,止住了。当赵友南和杜昌买酒去后,她继续拉着柳芙的手,柳芙问:“我给你的钱呢?你都用哪儿了?”

“给晓晓上学,学舞蹈。我,我希望她跟你一样有出息。还有水费电费,有时候爸爸也会跟我要一些,还有杜昌要喝酒,有时候我也得来点儿,你知道我夜里根本睡不着,杜昌还喜欢吃点儿好的……”

“杜昌他还是个男人吗?你一天到底干多少活啊?你看你都变成什么样子了?”

“要不是我不能生一个他的孩子……”

柳芙挥手,像是要打掉那些话:“他的基因就那么好吗?为什么非生孩子不可?晓晓不是很听话吗?”

“毕竟,毕竟她不是他亲生的……”

“那现在呢?你摔了,以后你们靠什么吃饭?”

“我前阵存了点钱……”

她知道柳芙肯定说不过她,能活成这个样子,她是有她自己一套法则的,那法则就是顺从、听话和任人宰割。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柳芙从包里掏出一捆钱,塞到她枕头下,嘱咐道,别给那个白眼狼。

柳金盯着自己的脚。

“你怎么摔的?单位给你赔偿了吗?”柳芙问。

“哪有赔偿……”

柳芙要发作。柳金在她手上按了一按,她用劲有些大,挣开了披在下身的被子,露出一截绳子,正捆在她另一条腿上。她想盖住已经来不及了。柳芙觉得血涌上来:“姐,到底怎么回事?”

9

2014 年,柳芙三十六岁,柳金已经四十岁,柳银三十三岁。柳金、柳银在电视上很长时间内都见不到柳芙,只有电话隔三岔五。

赵友南在南半球结婚的时候,她给他发短信祝贺,他没有回。柳芙才开始考虑,也许当时她选错了。毕竟那几年时间,她是红的、紫的,是众星捧月的,她的小照片曾经被做成贴画,在小铺里热卖过。她接了很多戏,但她知道自己技艺不精,总的说来,她是没有时间去琢磨,一场又一场通告,一场又一场应酬,一场又一场身不由己。很喧闹的时候,她以为自己会一直这样下去。然后,就到了现在,广告越来越少,俏丽的女孩轻易取代了她。她知道她吃的是青春饭,但她不知道,这口饭这么轻易就凉了。她的戏路随着她年龄渐长而变得狭窄,一开始还能演大姐、小姨,继而是婶子、女老板,而现在,她要演只比她小五岁的女演员的妈妈。可赵友南不一样,他的话剧《黄绿橘子》被搬上了荧屏,继而成了现象级话题,他比她还忙碌,起先俩人忙得势均力敌,但后来他忙得不着家。

他曾向她提起过结婚。当时他们在小岛度假。他说:“要不你嫁给我算了。”他说这话时语气很轻松,或者说故作轻松。而柳芙刚从泳池里浮起来,她的身体起了些皱纹,这么些年来,她一直为了保持身材跟美食做斗争,她战斗得不错。她说:“想到柳金被杜昌打,想到我爸妈,我不觉得婚姻算是个好主意。”

“我不会打你,我也不会离开你的。”

“都只是这么说。”

“你总要成家的,你还想要什么?”

“你知道吗?我爸说我们都是天才,尤其是银子。然后我们信了,再后来呢,我们都发现我们什么都不是,有这些期待太假了。还不如一开始就知道自己什么都不是的好。”

“说这个干吗?”

“赵友南,我什么都不是,你倒可以什么都是,我们非要绑在一块儿吗?不是我高尚,只不过我觉得那时我会很难看,总要在家守着你、等着你,那不像是我干的事儿。”

“可我父母老了,我们也不年轻了,你在我幕后多好。”

她看着他,这是说服她最傻的一个理由了:“那我明确告诉你,我从没想过退出这个行当,退到谁的幕后。”

“那,我们可能没有什么好说的了。”他的表情悲伤起来。柳芙爬上来,水淋淋地抱住他,他的衬衫硌得她身上多了几个纽扣状的窝。

他们分开后,各自都在忙,忙冲淡了一些藕断丝连。再后来,她一年接拍三四部戏,却难有最终上映的。一次拍戏中,她始终进不到角色中,导演直接对她吼:“你浪费了所有人的时间!”她甚至都不能哭,一哭,她的妆就会花,她会浪费更多人的时间。

她在赵友南微博留了一句话,表达对他新剧的期待,结果迅速被他的粉丝们攻陷。她还没掌握微博的功能,却已经感受到汹涌的恶意。那段时间,网友挖掘她的过去,扒出她曾插足知名女导演的丈夫,一名大学老师,他们甚至还扒出她出演了这老师推荐的戏——至此,她才明白,当年的机遇也是给人施舍的,怪不得让她演小三,就那么糟蹋她吗?她夜夜喝酒,麻痹神经,要是不喝酒她就只能干瞪着眼盯着天花板。她投资的电影流了产,她破了产。为了慰藉,她开始吃。以前不能放开肚子,她亏待了自己。现如今,她生冷荤素不计。过度摄取,让自己的大脑陷入软绵绵的空白里。那段时间她胖了,胖到让柳金险些认不出她。

“怎么了?是激素吗?”

“是吃的。”她摇头,“你呢,你过得怎么样?”

她根本不用问,他们的家依旧那么逼仄。黑白照片有些泛黄了,表面结了一层黄渣。岁月就是这么显形的,还显形在柳金的身上,柳金肚子大了,满脸都是褐色的斑点,抬头时有厚厚的纹路,像是泥土堆起来的。柳芙说:“你都这把年纪了,高龄产妇,很危险知道吗?”

可柳金说:“终于能给杜昌生一个孩子了。我很幸运,我们不能没有亲生孩子。”

其实柳芙还想问她,既然这样,能把杜晓晓还给她吗?杜昌从里屋钻出来,摸着杜晓晓的头发,做功课了吗?杜晓晓说,没呢,跟我姨聊天。杜昌说,你跟你姨表演一个,是弟弟还是妹妹的那个猜谜,快点。杜晓晓说,真蠢,我不要!

等杜昌出了门,柳芙轻轻贴耳问柳金:“他还打你吗?”

她小声说:“不了,真的,那是他喝醉酒了。他平时不这样,真的。他能出去干活儿我挺知足的。我希望这是个儿子,真的,杜昌就盼呢。”

要是真的,她为什么要说那么多“真的”?但柳芙已经学会对她的家事置身事外,她勉强一笑:“姐,我比你,就是少了知足。”

杜晓晓把辫子梳得老高,翘着修长的腿,“姨,”她开口了,“我也想当明星。”

“最好不要。”柳芙说,她开始温柔起来,上前摸着她的头发,摸着她的辫子。杜晓晓躲着那只手:“可是当明星多好。”

“等你长大了吧。”柳芙宽容地说,“你该上几年级了?”

“初一,我是班长。大家都特喜欢我,就好像我是主角。”

“你是主角。可是,”柳芙心里一酸,“以后会是配角,会成为一个不起眼的角色。”

“姨,你说什么呀!主角永远是主角!”

10

抑郁症。她没想到是这个,据说业内不少同行都得了。没办法,当泱泱众人将你抛上天的时候,你也该明白你要付出的代价是什么。可柳芙还是不清楚,为什么总有人不是这样的,有人就幸运又巧妙地躲过了,躲过了年少的有眼无珠,躲过了出道的穷途末路,躲过了江郎才尽和明日黄花,可她躲不过,一遭一遭都得受着。她服下一堆五颜六色的药片,艰难地站起来,约了心理医生。是柳银推荐给她的,如今的柳银在童安镇有些人脉。

他跟徐慧生了一个女孩,说不上可爱,但聪明——柳誉名说“简直是个天才”,反正他现在给他们看孩子,他爱说什么都没人管。两口子一直都过着那种看得到头的安稳日子,生活更是一团不动声色的泥水浆。柳银宽敞的屋里摆着桑爱红的遗照,他是三个孩子里唯一每天都给桑爱红相片前摆上饭菜的。而徐慧——不管是长相还是脾气,都像是桑爱红的某种附身。柳银的丧母之痛似乎愈合了,而柳金的丧子之痛永远都不会愈合——五年前,她诞下了一名死婴。但最令柳芙心痛的是:她更无法开口把杜晓晓要回去了,她永远失去了女儿。

回到童安镇,混到现在,她只能靠柳银了。她住一个有大露台的房子。现在是2019 年。她艰难地挪起来,打电话给柳银。后者会来接她,送她去见心理医生。路上,柳芙会习惯性地戴着墨镜和帽子,看着窗外,她说:“这里真土,一点儿也不热闹。”柳银握稳了方向盘说:“习惯就行了,习惯就好了。”柳银说话总是重复又稳当,没有真情实感,隔着一层膜似的。他送完柳芙就去接徐慧,后者又一次(令柳金嫉妒地)挺起了肚子,他们响应国家和柳誉名的号召:再要一个。

有时候柳芙会去柳金家坐坐,但她感到在那儿她喘不过气儿。茶几底下全是空酒瓶,而夫妇两人都有酗酒的倾向,只不过,酒精将他们塑造得完全不同:柳金瘦得像把伞架,杜昌却肚皮撑大。在破旧狭窄的屋子里,糊在墙上的一张张奖状也落满了油烟。马上高考了,柳金想让杜晓晓学艺术,柳芙说:“我是不会给她出钱学艺术的,你知道我没有多少积蓄了。”

“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你抖抖手,些微掉下点儿东西就够晓晓上完学。”

柳芙说,“你也太看得起我了,姐。难道我还不够做教训吗?”

“你说什么呢,”柳金低下头,搓着衣服上的干渍。柳芙看到她的手长满了斑点,又黑又粗,“你是我们家最有出息的。”

柳芙想辩驳什么,但她动了动嘴,没开口。她想问柳金,她还喜欢听歌唱歌吗?还会想远走高飞吗?或者,世界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但她知道,她不过是鸡同鸭讲。

每周两次,她要面对那个似乎永远都精力旺盛的男医生。他关切地问她有什么感受。感受?在服下氟伏沙明、艾司西酞普兰后,她能亢奋地说上一小时,期间她会注意到男医生不住看表。她知道自己已经胖了三十斤了,不像过去那样迷人,可怕的是,她以为自己还残存余韵。

有一个下午,也许是天太阴冷了。她想到了跟桑爱红洗澡的那个夜晚,柳银高喊“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去还复来”。她总结说,那是她一生中至为无忧的时候,在她面前,未来就像那片浓烈的黑暗,是延展的、无穷尽的。她跟医生说得过于亢奋,以至于当医生拍她肩膀时,她突然直起身来,嘴对上了他的嘴。那医生就把她抱到理疗室。等她被他扯掉衣服,露出那个仓皇的肉体,皮肤松松堆在一起,耷拉的乳房像当年桑爱红的那两只时,她清醒了,推开他,连滚带爬,抱起衣服逃窜,结果门锁了。那医生悠哉悠哉地踱过去,搂住她,进入了她。第二天,她向柳银揭发了他。

柳银没去找医生,他劝她息事宁人,在童安镇,人人彼此认识,撕破脸皮不好看。柳芙没听他的,把这事儿捅到网上。一夜之间,三个后果:一是医生的妻子把柳银的车划花了,还打电话威胁了柳芙。二是柳银受到一些牵连。正值单位即将提拔干部,他原本很有优势,最终提拔的却是别人。三是柳芙终于在四十一岁这年上了热搜,成功向公众展现了一个落魄女演员的现状。她躲都无处躲,握着鼠标的手不住发抖。她最怕的是给张寅斟、宋然或者赵友南看到这副鬼样子。她不要他们可怜,不,谁的可怜她都不要。

那年冬天,柳芙站在露台上,回顾这半生,觉得准是从出生起就预示着她的命运。她不可能是一个“天才”,她只是一个不肯自我承认的“普通人”,但她连这份“普通”都快要丢掉了。冷风持续打来,她全身冻硬了,身体紧得像一张拉满的弓。小镇安歇了,晚上九点就寿终正寝的小镇似乎只剩下苍凉的平生。她麻木地望着北边,望着她曾经为之奋不顾身的地方,然后她想,就这么一跳了之吗?

她回屋喝了药,手机响了。铃声里那个女人唱:一世的聪明/情愿糊涂/一身的遭遇/向谁诉/爱到不能爱/聚到终须散/繁华过后成一梦啊。她接起来,是柳誉名。柳誉名声音喊得整个屋子空空荡荡:“你怎么还没来!小徐生了!生了一个男孩——哭声响得整个医院都听得见,绝对是个‘人物’!一定会有出息!”

屋里的暖气让她肌肉发疼。她不得不延迟一会儿,就一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