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出香山

2023-09-28 01:27薛文捷
都市 2023年2期
关键词:吉他叶子

文 薛文捷

眉城的夏天凶猛异常,尽管这个城市一年中多数时间都像南极。我安顿好每个桌子,趁着新一轮游客还没上来的间隙,坐在阳台的遮阳伞下,看着来自不同地方的人们坐在一块吃喝说笑,这算是我唯一的消遣。从中午十一点多开始,游客便换了一拨又一拨,直到傍晚都是很忙的,你得小跑着才能应付过来。每年夏天的情形相差不多,因为到了九月雪一来,这一切全得偃旗息鼓。游客和我们一样,无比珍惜这短暂的夏日时光。

大学毕业后,我一直没有正经找过工作。当初几个背着吉他四处晃荡的人只剩下我和龚杰了。前段时间,我们几乎没地方可去。不知谁先说的现在得认真找个工作了,反正我俩心照不宣,好像都忘了说过怎么也要坚持到三十岁这样的话。叶子知道了我的近况,要我回去帮她。我嘴硬了一下便软了。一来我的确不知道该去哪儿——除非回家,这可是下下策。还有就是我内心仍抱有一丝希望,总觉得我们那儿的风景或许对灵感之类的东西能有所帮助。除了一把二手的原木吉他,我用一个背包就把全部家当搬进了叶子家。

刚开始几天,很不适应。因为叶子和大豪都不好意思吩咐我,店里的伙计们也拿我当主家看。可我很快就发现,他俩的婚后生活比我想的还要辛苦。我揉着睡眼出房门的时候,两人已经是忙活了好大一会的样子了。去年夏天我来看望他们刚满月的小女儿的时候,店里还不是这样。大豪告诉我,附近的同行已经撤退得差不多了。他们没钱再雇人,所以早餐的工作他和叶子亲自做。这么一说我就全明白了。他们早起就是为了在看日出的游客下山前,准备出一批简餐和热饮。

我想这次是要在这儿住一段时间,看到他们这样真不该无动于衷。难就难在,要是有人想占用我中午十一点之前的时间,简直跟想要我命是一回事。我大部分歌都是在这段时间里完成的。刚回来那天,我便去附近的山间走了走,熟悉的景色仿佛让我走回了童年。我和叶子长大的地方就在山脚下的堡子里,那些年只有过年的时候才能见到我爸妈。叶子比我大六岁,把我当儿子一样管。我想做什么、想去哪玩,只要她不想,一概不许。因为奶奶过于溺爱我,她必须有所作为。等到我长大了一点,她对我说了这样的话。这就是我如此讨厌这里的主要原因。这次回来,我发现童年留下的印象完全变了,这里的一切如今看上去竟是这样美。不是因为越来越多的人在我面前赞扬我们香山我才觉得它美。这种感受只有生在这里长在这里又长时间不在这里的人能体会到。

那天早上,我和大豪开车把剩余打包好的早餐送往另一座山顶,试图卖掉。太阳已经抬起多半张脸,一路上大豪按着喇叭几乎没松开,车速飞快。他硕大的脑袋微微上扬,眯着眼睛直盯着路。我一时不知该咋说自己的想法,便放空脑袋望起了天空。成群的野鹊在林间进进出出,叫声清脆又悠长。忽然间,一段旋律在我脑袋里响了起来,我抓住灵感哼了出来并顺利滑进了副歌。真是让人激动,因为之前想到的进入副歌的小节结束时的调子,总觉得有点突兀,所以那首歌就放在那儿写不下去了,结果不经意间它自己找上门来。注意到我的样子,大豪笑了一声,好像在问我想到什么开心事了。我用认真又略带抱歉的语气说:

“我知道早上这段时间才是你们最需要帮手的时候,可我真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大豪先是愣了一下,随即道:“啊,你忙你的,这点活儿算不了什么。”说完又对我一笑表示安慰。

“十点。我弄到十点就下来帮忙。”

“又不是应付不过来。”大豪有点不好意思,接着又说:“你能来,我和你姐姐就很高兴。”

叶子一直认为我不务正业,对父母不管不顾而且还总是让他们担心。不过,她也只是说说而已,毕竟我早已不是当年跟在她后面的小屁孩了。我知道她叫我回来是什么目的,虽不知她什么时间会跟我聊些什么,但我已经做好准备了。

稍微往山深处走一点,就能找到练习的地方。我在餐厅后面一公里左右的地方找到了一条可以直接下到河边的小路,用不了多久就能坐在河边,面对着瀑布开唱了。对着自然唱跟对着人唱完全是两种感觉。你的音乐想要表达的效果,观众的反应是最直接的反馈,可是经历得多了——或许去我们演出场合的观众只希望短时间内就能获得巨大快感——你就会发现观众的反馈并不都靠谱。尖叫和掌声对收入来说多少有点影响,但跟歌曲本身的质量关系不大。随着在这一行待的时间越长,见到的人和事越多,这种感受就越强烈。既然在做这件事,就应该清楚为何而做,这才是影响我们能写出什么样东西来的根本原因。

话虽如此,回到现实生活中还是让我很沮丧。没完没了的套路,“您好,这是菜单。您可以尝试一下这个,我们店的招牌……”类似的话,一天就要重复几百遍。我的朋友们或许就是这样慢慢放下了吉他。跟刚毕业那会儿比,大家都变得垂头丧气、目光躲闪,让无聊堆满了生活。若说没钱,那个时候也一样啊!一群人挤在屋子里,抽着劣质香烟,喝着罐装啤酒,今天你带个人来,一个跟某个酒吧有点关系的人,明天他也带来了某个关系户。感觉自己只要愿意就能跟这一行里任何一个举足轻重的人搭上话,甚至成为他们。那个年纪根本不知焦虑是何滋味,就像刚刚流淌到大地的春天。可现在我必须承认,不能靠一腔热血做事了,这种方式已经让我失望透了。即便我偶尔还幻想着离开的时候能带上几首满意的作品,但我想得更多的还是这个夏天先老老实实待在这儿。

在店里帮忙的时候我常会观察前来的游客。有些客人十分刻薄,直截了当的方式让人难以适应。菜上慢了,东西这么贵却并不如想象的好吃,这些问题好像都是我造成的。尽管第一天干下来我就把整本菜谱背过了,再棘手也能保证哪个桌子点的菜送到哪个桌,可每每遇到这种人,我都会感到生活的艰辛。好在大部分游客风趣又大方,对生活有着最朴素的热爱。有对重庆来的夫妻,连着两天都来坐坐。两人在自驾旅行,走到我们这儿有点不想走了,就决定多住几天。有次那位丈夫托我沏壶他们自己带的茶,当时午饭时间已经过了,不是最忙的时候,我准备忙完手头的活儿再去,可回头我就把这件事抛在脑后了。当我重新记起来的时候,他们刚坐的桌子前已经换了新的顾客,两人移步到广场另一边,望着风景等我送茶水过去。我往过走的时候想着他们会对我说些什么,感觉不是会迁怒于我的那种人。果然一看见我,两人就快步朝我走过来,说着“谢谢”伸出手。

“抱歉,要是不把桌子收拾出来,新来的客人就会催个不停。”

“麻烦你了,”那位丈夫说,“这里简直太美了。本来这个地方不在我们的计划里面,真是庆幸我们看到了这一切。”

“是的,”我说,“一年四季在这里都可以看到,希望你们玩得开心。”“你是从哪来的,小伙子?”

我回头望了一下桌子那边的情况,再歇会儿也没问题,就说:“我在这里长大,这家店是我姐姐开的。”

他“哦”了一声,跟他妻子相视一笑。我和他说话的时候,他妻子一直静静地看着我,好像我是个小孩子。但我并没感到不自在。两人大概五十多岁,或许更大,常年在外跑的缘故吧,都晒得黑黑的,可是一开口就能让人嗅到他们身上的书香气息,我第一次和他们搭话的时候便发现了。

他接着又说:“昨晚我们在山下面一点的地方,见到很多本地人铺着席子坐在路边聊天,他们告诉我们这就是个可以纳凉的地方。”这时候他妻子开口道:“和重庆完全不同。这才是真正的山!”他同意似的点了点头。

“重庆也很美呀,我大学刚毕业的时候去过,还想再去。”我说。

“已经毕业了?”他妻子有点惊讶,“看着以为比我们小孩小得多呢。”

我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毕业好几年了。”

突然我们都沉默了。我准备走的时候,那位丈夫又说:“重庆适合看日落,而你们这里是看日出的好地方。”

我笑了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觉得这话挺有意思。我再次祝福了他们,便回店里忙去了。差不多一个小时后,我从吧台旁边的窗户看见两人挎起包准备下山了。

我天生喜欢交朋友,尽管跟大部分游客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见面。对于印象不错的顾客,我不介意他们多问些问题。渐渐地,我发现传统观念里充满了偏见,比如,我们都认为南方人内敛,北方人外放。这两个词汇在我们的印象里可无限地横向延伸,直到现在这一观念在我身边这些人的脑袋里仍根深蒂固。我得承认有些人无意间流露的见解会让人眼前一亮,然而也只能是到此为止。真正让人头疼的永远是身边人的看法。想到这些我忍不住要多嘴,沉默寡言不等于顽固,而那些外向豪放的人有可能张口闭口都是小家子气的说辞,看见任何新事物就像看见了什么了不得的事。

听到我说这些,叶子总是板着脸。我不是有意针对她,但也的确说不出什么让她宽心的话。知道我回来后,我父母时不时会上山来转转。没过多久我就发现过去熟悉的人来得多了。我当然知道他们不是来看风景的,前一秒还在和游客大聊我们的香山和温泉,忽然间话题就转到我身上了,让你根本来不及反应。

“哎哟,这是叶飞吗?”

“是的,刚回来没多久。”然后叶子头一摆,让我叫“伯”、叫“婶”。说是爸爸或者妈妈的某个老朋友,我小时候经常见。

叶子总好像担心别人认不出是我。不过这些人都是长辈,了解我的近况只是想知道我过得怎么样。我要么让叶子替我说话,要么说些他们想听的话就能搪塞过去。可是随着见到的熟人越来越多,加之叶子逢人便问有没有认识的和我年龄相仿的女孩子,我开始害怕会碰见以前的同学。我知道有几个人一直留在这里,我们有时候会在朋友圈互相点赞,彼此保持联系。其中有个叫杨帆的,是我在眉城中学的同班同学。我俩都是转校生,但我不明白的是,同样来自乡下,他总是看不起我,处处跟我作对。有次在班级内组织的篮球赛上,只要我一拿球,他便让他的队友全部离我远点,喊着:“让他投!让他投!”我一开始对自己的投篮很有信心,可他越这样我越投不进。等到这种情况发生了无数次后,我忍不住抱怨为什么不防我,他说因为我太菜,不该出现在球场上。所有人都被逗笑了,连老师也在笑。只要我和他共同在的场合,他总能找到办法让我难堪。这些我都还能接受,只有一件事,让我恨不得揍他一顿。那就是他到处扬言我靠近某个女同学是因为喜欢人家,闹得全校师生都知道了。除了我,大家都挺喜欢和杨帆玩,从不怀疑他说的话。后来那女孩看见我就远远躲开了,我根本没有机会再接近,而那会儿我又真的喜欢她。我虽比杨帆年龄大,他却比我高比我壮,我没有信心能打倒他。好在他只上了一年便辍学了。等到我感觉大家差不多把杨帆忘了的时候,我又开始在课堂上频频表现自己。然而我很快就发现大家都还记着他,而且很怀念他。或许他真的讨厌我爱在课堂上显摆——我在其他同学的闲聊中听到过一星半点——总之整个初中时代我都是被孤立的那个。直到现在我想起那段经历内心都有种反感。

我说这些只是想告诉自己,说不准哪天这些讨厌的家伙其中的一个就走进店里来了。我得有些心理准备才行。我一整天都在想这些事,往常我话最多,可是那天直到晚饭后我们坐在广场上休息的时候,我仍沉浸在内心世界里。大豪和叶子以为我太累了,不停催我早点去睡觉。我抓住机会说:

“现在大家都知道我在你这儿混饭吃了。”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这么大点儿地方,大家都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

叶子的话险些把我气炸,我准备了一肚子的话一句也不想说了。我们就僵坐在那儿,谁也没再说话。过了一会儿她起身去追跑向广场中央的小女儿了,我把能想到的她的缺点大声地一个一个喊了出来。大豪只是笑着抽烟,等我再次平静下来,他问我自己的事情怎么样了。我就把写到一多半才发现,之前写的前半部分很难写成最终想要的完整样子的困难给他说了。修改难度很大,只能推倒重来,我又老是掉在那些旋律里出不来。他一边吸烟,一边点头,说:“知道问题在哪儿就行,总能找到办法的。”我有点心虚,因为一连好几天都没什么有效进展,便没作声。这时候广场中央高高架起的篝火已经点燃了,火舌一个劲往上蹿,空气里满是松木香。所有人都望着,只有火堆啪啪作响。不知道为什么绝大多数人面对火堆都会选择沉默。我也是。每次看日出或者篝火,我都会想起躲在内心幽暗部位的一些东西,好像那个地方被照亮了。我问大豪在想什么,他摇了摇头说:“没想具体的什么。”过了一会儿接着又说:“望着火燃烧,好像就把让自己疲惫的事情扔进火堆了。”我暗想,围着炉子烤火的时候就不会想到这些。雨林里照烧不误的火也不会让人产生这种心情,只能是这种形态自由,又不用担心不受控制的火,在可以允许它自由燃烧的地方,能尽情释放光和热,也能默默吸收四周的一切。“这火真好。”我说。大豪点头说是,然后就又沉默了。我望了望四周,想去附近没人的地方找找感觉,可是广场外一片漆黑。等到篝火就要燃尽自己的时候,我说:

“你要听听吗?”

“你的歌?”

“你帮我听听哪里不对劲。”

“好啊,”大豪笑了一声,“不过我只能听个热闹。”

就在我准备回房间取吉他的时候,叶子抱着睡着的女儿走了过来,我便打消了唱歌的念头。

第二天很早,楼下就乱糟糟的,我打开窗户看了看,雨估计从后半夜就开始下了,还没有停的迹象。不能外出练琴,我就蒙着被子继续睡。迷迷糊糊听见有人敲门,我掀开被子,叶子已经进来了。

“真能睡得住。”

“才几点?”我没好气地说。等到我下楼已经是半个小时后了。

大厅和阳台上坐满了人,叽叽喳喳说个不停。我从大豪手里接过刀,因为切菜是最简单的活儿。虽说看日出是不可能了,而且还被困在这里下不了山,但这些人心情依旧很不错。我便不慌不忙由着性子干。肯定是我这边影响了出餐,没多久就有客人催开了,接着就是第二个人、第三个人催。

“一群人肚子同时饿就麻烦了。”我说。

大豪看了我一眼,笑着说:“得动作快些了。”

只顾干活很快就把不能练琴的郁闷忘了。可当你忙个不停,还是被一个劲催,就是另一种情况了。

“这些人出门不看天气预报吗?”

“你又不是第一天生活在这里。”叶子喊了一声。

我没有去看她,所以并没注意到她已经拉下脸。我忘了又嘀咕了一句什么,惹得她对我劈头盖脸来了一顿,几乎是破口大骂。大概是说他们整个夏天都这么干,而我只是干了一个早上就不停抱怨。当着等餐客人的面,我不好意思和她吵,可她像是要把一直以来对我的怨气,要在这一刻全部发泄出来似的,简直像个泼妇。大豪夹在我俩中间,做着无效的劝阻工作。我忍无可忍道:

“你以为我是为干这些事情心烦?”

“你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呢?”看见我的脸,叶子愣了一下,随即叹口气道。

“我好得很。”

好一会儿,叶子就那么望着我,刚刚的怒气重新回到了她脸上。我根本不在意,她还以为只要我不听话,揍一顿就好了。

“你该承担些生活的责任了。想想爸妈,多大年纪了还在为你操心。都让我多管你,可你到底听过我哪句话?”

“你以为我这些年都在干什么?玩物丧志?”

“那你说说你都干了什么。二十八岁了连个女朋友都没有。”

我俩隔着长长的操作台,她火力全开很快就把我压制住了。我突然意识到大家对我的印象都还停留在几年前,除了跟一群酗酒成瘾的人混在一块儿,再没有其他了。尽管她后面每句话都能把我的愤怒挑到极点,可这反倒确定了这一事实。或许,就是因为想明白了这一点吧,我破天荒地没有在别人说我不好的时候,拼命解释。好像她在说另一个与我毫不相干的人。早餐剩余时间里,我一句话也没说。等到我收拾完台面准备回房间时,我看见叶子在后厨揉眼睛,我在楼梯前站了一会儿,在她回头前上楼去了。

这时候有游客沿着台阶开始慢慢往山下走。我决定不再出门,直到楼下滞留的游客全部走光。然后我在窗前坐下,试图在那首不完整的曲子上有所作为。可是叶子的话时不时就在耳边响起,我很难集中注意力。真是我的亲姐,知道说哪些话,就算她不在我身边了也能让我难受。我拨弄了一会儿琴弦,全是吓人的噪声。这种处境我不是第一次经历。有段时间我只能在不同的朋友那里过夜,一开始这样做当然是因为没钱,可后来我发现在别人那里焦虑固然也焦虑,但比一个人待着要好得多。那些除了工作就不知道该聊些什么的家伙,尽管他们一天大部分时间都在忙,我却感觉虚度光阴的人并不是我。可这次情况完全不同,我望着山间游走的雨雾,冷不丁被脑袋里冒出的念头吓了一跳:这条路可能真的行不通。这想法就像迎头甩来的一闷棍,让我一阵发昏。夏天对我来说的确是最难熬的季节,在世间万物拼命展示生命力的日子里,我的现实生活只有没完没了的焦虑。好在我这人一向不太在乎脸面,总喜欢拿现实境况还不如自己的人作比较。或许我很快就找不到这样的人了,也或许我才是很多人心中最适合的比较对象。总之,那个中午,天就要放晴的时候,我脑袋里想的事情已经换成了要去老地方坐坐了。

叶子进来的时候我正在把吉他装进盒子里。她侧靠着门,之前的盛气凌人已经全然不见,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想说什么却迟迟不开口。我有点不自在,便顺手把仅有的一点家当弄整齐了一点。可是这些事情根本用不了多少时间,我只得面对她。这一次她的样子险些把我吓死。豆大的泪珠吧嗒吧嗒顺着脸往下掉,纤细的身材在紧身衣服里紧绷着,脸更是抽搐得厉害。以前她收拾我的时候,我想揍她又不敢的样子和她现在一模一样。如今我们姐弟俩角色互换,我倒有点心疼她了。看见我在看她,叶子抹了一把眼睛,深吸一口气问我在干什么。

“出去走走,”我说,“去河边练会儿琴。”

她把门推了一把,大豪在楼下忙活的声音便消失了。近几年,我和叶子这样子面对面的时候,几乎都是不愉快的回忆。不知道这次会闹成什么样子,我决定不管她说什么,我还是别应的好。

“我前几天不敢说你,就是怕现在的局面。”我没有搭腔,她用比刚刚温和的语气又说:“还记得你前几次来吗?每次都是高兴地来,没过几天我们大吵一架,你不声不响地收拾东西走。从来都是这样。”

我注意到她一直是那种想吃人的眼神。我不敢直视她,也不敢装作无所谓的样子,就盯着横在我们之间的地上的吉他。叶子说了一会儿我小时候的事,说我虽从小多嘴,没少挨打,却很听话,学习成绩一直很好。她们都觉得只要我愿意,我可以做任何事情,并能做出点样子来。我脸红了,想让她不要老是纠缠过去。可是不等我开口,话题便转到了现在的我身上。

“只要你愿意让我看到的消息,我都很留意。以前,我总是告诉自己,你还小,我不能要求太多。你不赌博,也没躺在家里啃老,只不过是按你们那个年纪的人们都向往的方式做事情。可现在,我没办法再让自己用这样的标准要求你了。你已经二十八了,很快就会三十八……”

“什么叫已经二十八了?”我忍不住打断道。

“你看看,问题就出在这里。”叶子冷笑一声,好像知道我要这样接她的话。“你还总认为自己是个小孩,还以为你会弹个吉他就有很多女孩子会喜欢。你得现实点了。”

“所以我就得按你说的来,只要不是你想看到的样子,我就是不负责任?”

“少对我说这种话!”叶子吼了一声,“我凭什么要受你这种话?”

门外一点动静都没有,我猜大家肯定知道屋子里发生了什么。因为差不多十分钟,叶子都是吼着说话。通常只有我俩吵得不可开交的时候,大豪才会出现,用他那一套打太极的说辞,让叶子把怒火转移到他身上,好让我趁机撤退。可这次我一点想吵的欲望都没有。不是因为怕她,而是我打算这个夏天都在这里过,要是场面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我就只能滚蛋了。等到我注意到她已经安静了好一会儿的时候,她那对大眼睛里又一次涌出了泪水。这么一来,我更不知道说什么了。就这样又过了几分钟她才把眼泪收回去。然后慢慢恢复到刚进来时那个样子,就是那种忧虑又略带关切的表情。

“我不是存心和你过不去。我真的控制不住。”她把我堆在床上的衣服塞进柜子里,接着又说:“我老是用教育小孩的方式对你,却忘了你是个成年人了。”

我吃不透她突然转变态度是什么意思,就还是没作声。

“想想也是,我要你做的事情,不就是我一直以来做的吗?我自己又有多满意呢?”

“我真的不介意你这样说我……”

“没有,我没说气话。”她叹了口气,随即面上带了微笑,“可是大家不都这样过吗?事实上,日子的确一天好过一天。我的意思是你应该考虑一下这些事情了,该把它们提上日程了。这应该不是害你吧?”

“没有,没有。怎么会呢?”

“趁我们还有力气,趁你需要的时候,我们还有能力帮你一把。你不要不开心。这次回来我发现你变了,是不是已经烦透我了,所以才对我没话了?”

“哪有?我还是老样子。”

“那你会想未来吗?会想几年以后还是跟现在差不多吗?看看你现在过的日子,我们怎么能不担心?”

这些我不是没想过,可真的不知该怎么回答。

“你看,我又来了。对不起。”她拍了我一把,顺势抱住了我,在我耳边轻声说,“想聊的时候一定来找我,你会的,对吗?到时候我们再好好聊聊,坐下来,用你最真实的样子面对我好不好?”

我就静等她离开。几秒钟后她带上门下楼去了。叶子走后,我在床上躺了好大一会儿。想着她说的话,我一时气得胳膊都麻了,一时又感觉像是天花板砸在了胸脯上喘不过气起来。即便知道我姐是为了我好,可也正是她弄得我根本没法安心在手头的事情上,只要安静下来便会对虚无缥缈的未来想个不停。叶子下楼没多久,大嗓门就又开始了。我有时候挺同情大豪的,然而每当这些念头冒出来的时候,又发现他乐在其中。我又想到二十出头的叶子,漂亮、爱笑又乐观。现在她整天拉着一张脸,爆竹一样一点就着。不知道她是不是真的对现在的生活不满意,但我可以肯定,即便处处不满,她始终想的是扭转局面,而不是像我一样逃得远远的。她是这样的人。

我胡思乱想了不知道有多久,等到终于下床,太阳已经快落山了。透过窗户能看到天边大片的云燃烧着,能听见裹在风里的大自然的声音。看见我,叶子和大豪停下拌嘴——他俩干活的时候总是这样——直直望着我。但我一心想去瀑布跟前。我走得飞快,只用了平时一半的时间,便到了去河边的小路口。我站在那里望着晚霞和四面的草地,让身上的汗干了一点。

突然间,我更想一直爬到山顶。这样的话,至少还需要徒步四个小时。小时候叶子常带我去山顶,等我上了初中就再也不跟她去了。或许因为我们不是冲着风景去的,只是想把同样的水或烧饼用十倍的价钱卖出去。而且那个时候,我的确不觉得那地方有什么吸引人的,除了雪还是雪,以及一个不知深浅的湖泊。可是那个晚上,当我爬上山顶俯瞰眉城的时候,简直可以说是热泪盈眶。我租了一件棉大衣,带着吉他坐到了湖边。对着漂着浮冰的湖水唱了起来。有人来,我便停下来,尽管没有人注意我在唱歌。等我得了空,把那首不完整的歌唱完的时候,身后居然响起了掌声。等看清鼓掌的人,我不禁大吃一惊,我以为他们前一天就已经下山了。我们互相挥手打了招呼,两人下到湖边站在我面前。很快我就感觉有点尴尬了,因为有一会儿大家都不说话。

“我以为你们已经下山了。”我先开口。

“她听见有人唱歌,就想过来看看,没想到是你,小伙子。”

“怎么样,这地方?”

“真是个好地方。一路上听了很多关于这片湖泊的传说,弄得我很想扔块石头试试深浅。”他笑了一声,又说:“我们已经在这儿待了一晚上,可是不巧没看到日出,就决定再住一晚。”

他指了指留宿的地方,一排彩钢搭建的简易房。因为游客不断涌来,床位价格比刚来时翻了一倍,但为了看日出,一切还是值得的。

尽管光线很暗,我还是注意到了他妻子像是为什么事不高兴。不是因为她不说话,而是我发现她这次的神情有表演的成分在里面。

“你唱得真好,一开始我就想说。”他妻子突然说。

“你们觉得这歌好听吗?”

“很适合这种地方,你选得好。”

“其实,中间一小部分被我跳过了。”

“是吗?除了曲子,有几句歌词也很应景。”

我很少和别人聊这些话题,尤其是生活里并不需要音乐的人。对于投来的问题,我总是不知怎么回答才好。可是和这对夫妻聊天,我从没有过那种不适感。我就把这首歌想要表达的东西和遇到的困难全给他们说了。中途他们让我又唱了一遍,和第一次一样,听完只是鼓掌、夸赞。等我们都坐在湖边的时候,我才知道两人一整天都在闹别扭。因为下雨错过了之前的日出,丈夫执意留下来,可妻子觉得这不过是一个小遗憾,一整天待在山顶,能去的地方少之又少,真不该浪费时间和钱,还有很多地方等着他们去。但现在妻子认为丈夫是对的。而我当然敢向他们保证,留在山顶不会失望的。终于两人要回去了,临走前他妻子说:

“坚持下去,小伙子。你身上还有孩子般纯真的东西,你会很好的。”

“谢谢。”我说。也该现实点儿了。我知道这句话说出来,他们依然会对我说同样的话,所以只是在心里默念。可我得承认,他们是好听众。

一切安静下来以后,之前的不安又回来了。我抱着吉他,并不很在意。反正天快亮了。

猜你喜欢
吉他叶子
自制吉他唱摇滚
叶子
最后一片叶子(节选)
自己做吉他
我的吉他学习之路
一见倾心的优雅——叶子
Word Fun
自己做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