蓟马是什么马

2023-09-28 01:27张象
都市 2023年2期
关键词:蓟马胖子东坡

文 张象

张东坡秋夜去广州,是为了见一个故人。

那是中秋节过后的一个周六,头一晚落了几点雨,张东坡早早起来,去小区广场写了半小时地书,回来时买了韭菜,老婆要包饺子。中午,张东坡刚放下筷子,就接到了老许的电话:今天晚上,给胖子庆祝一下,你来不来?盘子里还剩几个饺子,老婆一边往碗里夹,一边对张东坡说,去吧去吧,去了顺便看看儿子。

儿子在广州一所大学读昆虫学,研究蓟马和红火蚁之类的害虫。在此之前,张东坡从来没有听过蓟马这种东西。放暑假时,儿子回来过一次,问他们最近在学什么,儿子说最近研究的是蓟马。张东坡问,蓟马是什么马。儿子就笑起来,说爸爸,蓟马不是马,是一种害虫,算了,说了你也不懂,反正你记住它是一种害虫就行了。张东坡就不高兴了,说你怎么跟你爹这么说话,什么叫说了你也不懂。这时,老婆就在一边习惯性地护犊子:儿子也不是那个意思,儿子的意思只是术业有专攻,你不需要搞那么明白嘛,对不对?儿子就借坡下驴,拼命点头说,我就是这个意思,你看你看,还是我妈了解我。

到了中秋节,儿子没回来,说是打篮球出了点意外,把右腿搞骨折了,做手术、打钢板要花一万块。老婆心疼得直掉眼泪,说你姥爷胳膊骨折还花了一万,你在广州一万五能够吗。儿子沉默了一下,说,没事的,我省着点用,用最便宜的药和材料。张东坡一听儿子这么懂事,也有点心疼,就夺过手机骂,这么大的人了,怎么不小心点?给你两万,材料和药都用好的,不够再给你转。挂了电话,老婆又哽咽。这孩子长大了,打电话,不视频,肯定,是怕我看了难受。也没问他一下,骨折的是,大腿还是小腿。张东坡说,我也奇怪,从小到大,他都没打过篮球,现在突然打什么篮球,也不说悠着点,他不骨折谁骨折?老婆就又哭,好像骨折的是她,她疼得很。张东坡烦了,说哭有什么用,你要实在不放心,就去广州照顾他啊。儿子却说,别,千万别,广州有疫情,过来容易,回去搞不好要集中隔离,我这边有同学帮忙照顾,放心好了。张东坡也劝,年轻人,吃点苦就吃点苦嘛,别搞得像永远长不大似的。老婆这才作罢,但心里还是惦记,每天嘘寒问暖,关心儿子恢复进展。这天听老许一说胖子的事,当即同意将张东坡外放岭南,即使有集中隔离的风险也在所不惜。

张东坡到达广州白云机场时,天已经黑透了。等上行李,背起装有两瓶汾酒、一饭桶饺子的旅行包,张东坡排队出站。工作人员查验健康码、行程码,又让扫码填写防疫信息,张东坡不得不跟在许多人后面,伸长脖子,张大嘴巴让人拿着棉签捅。等重重关卡过完,坐上老许的车时,张东坡看了看表,快八点了。这也就是老许机灵,让他走“国内出发”出来,要是按照常规走“国内到达”,一定比这还慢。这句话是老许说的。老许说这话的时候,扬了扬下巴,笑着对张东坡眨了眨右眼。老许就是这样。从年轻时就是这样,他感到得意的时候,就笑着对人扬下巴,眨右眼,不多不少,只眨两下。而他感到失意的时候,也会眨眼睛,不过不扬下巴,也不是只眨右眼,而是两只眼睛一起眨,一直眨,眨好久。

到了地方,将近九点,胖子和几个朋友早就等在那里。广州的九月,仍有蒸烤感,包间里冷气开得很大。张东坡本来是要先去医院的。走之前,老婆再三交代,到了广州先去医院看儿子,主要是把一饭桶的饺子给他,太晚了怕饺子有意见,精气神泄掉,口感就塌了。儿子从小喜欢吃老婆包的饺子,韭菜鸡蛋馅,内加虾米、豆腐、香菇、粉条,最多的一次吃过五十个。但老许说胖子的朋友们等了他太久。已经等了两个小时。再不去就太晚了,不礼貌,要先去打个招呼的。

去了就走不了。胖子的朋友们实在是热情,说著名书法家大驾光临,非让张东坡坐在主位。张东坡忙摇头说,没有没有,纯属瞎写。盛情难却,张东坡先是喝了一盅。因为到晚了,算是自罚,也算感谢朋友们早早出来,等这么久。完了他准备走,去医院,看儿子,送饺子。这时坐在张东坡左边的老许起头,大家一起敬张东坡,说他真是好兄弟,这么远坐飞机过来,只为了给胖子庆祝。坐张东坡右边的胖子也举了杯,显然身体原因,杯子里倒的是白水,但是他的眼里有些水光,嘴巴瘪着,很感动的样子。这不喝不合适,张东坡又喝了。然后张东坡就站起来,说谢谢谢谢,我要先去下医院。老许问哪个医院,张东坡说了。老许说那还蛮远的嘞,你过去再过来少说一个小时,想儿子也不急在这一时,明天再去嘛。张东坡指指空椅子上的包。掏出两瓶酒后,那包已瘪了一角。张东坡说,饺子。老许就懂了,笑。大家都笑,说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坐在老许左边的胡总,摘下眼镜擦了擦上面的油点,拿起手机说,小事情嘛。没几分钟,胡总的司机小武进来,跟张东坡要了饺子和地址、电话。看着小武的背影闪出包间,张东坡放下心来,拿分酒器给自己满上了酒,举起酒盅敬胖子。

胖子,其实已经成了瘦子,但是大家仍然习惯叫他胖子。

在张东坡的印象里,胖子好像是突然间变瘦的。因为疫情,一年多不见,五一劳动节,老许家闺女结婚,哥几个一起去深圳,张东坡刚放下自己写的一幅大字,就惊叫起来,问胖子怎么瘦了这么多。这一叫,连平时常跟胖子见面的老许也意识到了,说确实瘦太快,眼睛都变大了,不正常,最好去医院查一查。张东坡附议,说应该查,赶紧查,好好查。胖子却依然满不在乎,海鲜照吃,啤酒照喝,海鲜尽吃生的,啤酒尽喝冰的。

中秋节前夕,胖子忽觉胃不舒服,去医院一查,幽门螺杆菌超标几十倍,吓了一跳。再做胃镜,发现胃里长了东西。医生脸色凝重,说要提取标志物来化验,一周出结果。胖子生出不祥感,小心翼翼问大夫,是不是很严重?需不需要忌口?大夫却忽然和气起来,说先不用,您想吃啥就吃点啥吧,等结果出来我通知您。胖子脸都白了,心里说完了完了。饶是他以心宽著称,此时也难免慌张,私下和老许说了。老许一知道,大家就都知道了。连千里之外的张东坡都为胖子捏了把汗,每天和老婆叹气,感慨胖子命不好,老婆都还没讨呢,怎么会这样。

胖子在广州也深有体会。以往无病无灾,四十多岁孑然一身,除了逢年过节有点冷清之外,感觉挺好,挺自由,挺方便。如今突然生个大病,那些平时交往过的女朋友、女知己、女相好们,就都像被风吹走了一样,不留一点痕迹。他去医院检查,挂号,排队,问诊,交费,抽血,化验,别人都是老婆或子女陪伴,知冷知热,而他只有一个朋友老许,从深圳来,为他跑前跑后。这种落差太大,刺激得胖子暗下决心,求告苍天:倘若这次能化险为夷,横竖要成一个家。

说来也怪,胖子向老天许下他曾视为畏途的宏愿之后,结果出来,竟是个玩笑。他的胃里,只不过是长了一块大一点的息肉而已。良性,切掉了事。医生便说,胖子的瘦和胃癌不沾边,他的瘦,怕是有别的蹊跷。

医生看了看胖子的脖子和眼睛,问他食欲,胖子说挺好的,甚至比以前吃得还多。又问他睡得如何。胖子擦了把头上的汗,说不太好,最近半年常两三点才睡。医生让他平躺到蓝色的医疗床上,问有没有胸闷。胖子喘了喘说,奇怪,真的有点,以前怎么没发现。医生拿了个听诊器,摁到胖子胸口听了听,摇摇头,又把听诊器移到胖子脖子上,听完点头说,我给你开个单子,去做一下甲功七项。

胖子确实得了甲亢,但不是癌,这让朋友们喜出望外。虽然他以后很长一段时间,都将要和甲巯咪唑和丙嘧这两种药物保持亲密关系,并且忌食葱姜蒜,忌食海鲜和多数肉类,以及忌烟酒,但这并不能成为朋友们不为他庆祝的理由。是的,大家的好朋友胖子,他没有得绝症,他死里逃生,他还毫不费力地减成了一枚瘦子,这事儿多多少少,总得喝上两杯(哪怕胖子自己只能喝水,那是他的事)。

吃完饭快十一点了,居然一个人都没喝醉,这让胖子很是过意不去,于是提议去唱歌。

张东坡本来不想去,他一心惦记着右腿骨折,尚在医院的儿子。但是胡总和老许、胖子,以及其他的朋友都说,你是客人,远道而来,你要是不去,那我们也不去了。张东坡不想扫大家的兴,就说,那好,我去少待一会儿吧。

到了KTV,扫了场所码,七个人进了包房,胡总又叫了两打啤酒和果盘、小吃,抽着烟问服务生,有没有陪唱。张东坡忙说算了算了,哥几个一起吼一吼得了。胡总笑眯眯地搂住张东坡的脖子,酒气飘飘地说,那不行,我不叫,他妈胖子又说我舍不得花钱!服务生跟胡总确定了数目,高高兴兴地出去了。不一会儿,带回来七个浓妆艳抹的姑娘,胡总挥手说去去去,太他妈荤了,来点儿素的行吗?老许和胖子也说不好。服务生就带着姑娘们又出去了。

这一次等的时间有点久,胖子喝水,其余六人喝完了一打啤酒,张东坡和胖子合唱了《海阔天空》,老许和胡总合唱了《友情岁月》,胡总自己又唱了一首气势恢宏的《向天再借五百年》,服务生才又带了几个穿着素雅的长腿姑娘鱼贯而入。大家立马静下来,都盯着看。胖子拿着话筒指指点点,忽然说,咦,怎么是八个?站在最前面的那个有点婴儿肥的姑娘,侧转身说,我是她们的,领导。老许一口酒喷到了胖子头上,忙说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抽纸巾去擦。又笑。胖子也笑,边擦边说,自己搞。胡总又擦了擦眼镜,站起来说:人家说得没毛病啊,来,谁先挑?

老婆发来微信,问见到儿子了吧,饺子没放塌吧,醋也没洒吧?张东坡站起来想走,想问问胡总饺子送到了吗,犹豫再三,感觉场合不对,只得又坐下来。胡总却眼疾手快,说,好嘛,那给这位老师先挑一个!

半夜十二点,张东坡借口啤酒喝多,包房卫生间有人,去外面。他刚出门,那个姑娘也尾随而至,寸步不离,问他没事吧。他摆摆手,没事没事,你不要跟着我。

张东坡去完KTV 的公共卫生间,想趁机开溜去医院,先站在过道里发了个微信。儿子没有回。看来儿子已经睡了,这个点去医院,能不能进病房还是两说。再说,就算能进,这么晚去了打扰同病房的人,也不太好。到时候,儿子肯定会埋怨。张东坡一跺脚,算了,明天再去吧,反正也差不多。主意既定,张东坡心里的石头就落了地,但是仍有犹疑,他回复了老婆一个字:嗯。

沿着灯红酒绿、巷陌勾连的过道,张东坡准备回包房。他出来时走得急,酒劲渐渐上头,心里又有事,迷迷糊糊的,忘了看门牌,只隐约记得是在靠东边一个过道的尽头。他本来可以打电话问问老许或者胖子的。但是不知出于什么心理,也许是以为可以靠直觉找到,也许是怕包房里太吵听不到,也许是拒绝那个姑娘尾随结果迷路太尴尬,总之,张东坡选择了自己摸索。他感觉脑袋里有一张地图,图里标了一个位置,他就一路走走看看,摇摇晃晃,向着自以为是的目标去了。

路并不长,很快就到了。张东坡伸出手要去推门,忽然心里一咯噔,想保险起见,趴在玻璃门上先瞧一眼。正是这一眼,他发现不对劲。这间包房里,正喧嚣闹腾着的,是一群大喊大叫的年轻人,有男有女,奇装异服。而老许,胖子,以及胡总,胡总朋友和那些姑娘们,都通通不见了。

张东坡知道自己走错了,待从头再找,脑海里却闪过一张脸。那是隔着玻璃门看到的,包房里面一张年轻人的脸。那么陌生,却又好像很熟悉。一张陌生的脸,和另一张熟悉的脸,怎么想都无法统一,却像玻璃门碎了,锋利的碎玻璃片,混着乱着,一寸一寸扎着张东坡的心。心在流血,流到麻木。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张东坡目光迷离,头脑混乱,一时想不明白。

为了搞清楚这个问题,张东坡准备趴窗户再看一遍。但是这个念头看似简单,落实却很难,因为他很快发现自己手脚发软,不听使唤,冷汗直流,终是丧失了再看一遍的勇气。

关键时刻,手机响了,伴着振动。张东坡拿出手机,是刚加上不久的胡总。

张东坡问了胡总包房号,其实很好记,就是VIP888。正值有个穿着白衬衣的服务生路过,张东坡就问路,服务生径直带他回了包房。原来在密闭的大楼里,很难分得清东南西北,方向走反了。

包房里的气氛却变了。烟雾仍然在酒杯上空缭绕,那些姑娘们却都已散去。房间里的人也都不是坐着,而是站在门口七嘴八舌,等张东坡回来。张东坡进门很吃惊,问发生了什么。胡总扶着老许的背说,你哥们儿不知道在哪儿剐了一下,我们都喝得晕晕的,你陪他去包扎一下嘛。张东坡赶紧看老许,没发现啥问题,以为他们开玩笑。胖子把老许右膀子上T 恤一掀,张东坡脸色大变,后退两步。原来老许右膀子上,被划开一道一指长的血口子,血肉外翻,像一对诡异的大红嘴唇。但也奇怪,血并不流动,衣服上以及地上、沙发上都没有血,如果不是掀开衣服,根本不会发现。

谁干的?张东坡问老许。

老许笑笑,两只眼睛眨个不停,说不知道啊,如果不是胖子看我衣服破了,我都不知道呢,一点儿不疼。大家都说赶紧去医院。老许说小事,去啥医院。胡总说肯定得去啊,开玩笑,骨头都快露出来了,不缝怎么长得住?就打电话叫小武。张东坡说算了算了,这么晚了,就别折腾年轻人了,我们打车去。

凌晨两点,张东坡带着老许在广州街头拦车,依然是热,汗水很快在身上纵横流淌。还好,很快打上了一辆的士。司机问去哪里,张东坡说最近的医院。五分钟就到了。进急诊却花了十几分钟。因为要扫健康码,扫行程码,扫场所码,看核酸证明,还要看疫苗接种记录,最后看张东坡是从外省来的,又让他填了一堆信息和承诺书。进去又测体温,排队。排在老许前面的,是一名孕妇,不知为何,也是深夜一个人来此,状似极痛苦,呻吟声不断,但是流程依然琐碎。轮到老许时,已是半个小时以后。老许和张东坡都松了一口气。不是为老许,而是为那名素不相识的孕妇和她肚里的孩子。

清晨五点,张东坡终于领着缝了八针,打了一针破伤风,又领了一堆药的老许走出了医院。大街上仍然很亮,只不过这亮已和此前不同,里边除了路灯的光,还夹杂了麻麻的天光。马路上的车明显多了起来,穿着橙色衣服的清洁工已经开始作业。老许问张东坡饿不饿,张东坡说有一点,两人就去路边店吃肠粉,店主却说还没有,只有番茄牛肉面。于是每人要了一碗,吃两口,老许嚷着热,又叫了一瓶冰啤酒。张东坡摁住瓶盖,说你现在不适合喝。老许眨了眨眼说,医院花了多少钱,我转给你。张东坡喝了口汤说,转个毛线,你管多少钱呢。

到了胖子安排的酒店,张东坡倒头就睡。睡到中午十二点,忽然被一堆信息炸醒。朦胧中摸到手机,张东坡看见一条是胡总发来的:张老师,饺子昨天没有送到,小武说,您是不是记错地方了?

张东坡一骨碌坐起来,想起昨夜KTV 玻璃门里的那张脸,又想起另一张再熟悉不过的脸,还想起了一种叫作蓟马的昆虫。

儿子说蓟马不是马,那是一种害虫。到底是一种什么害虫呢?张东坡以前忙,没想过,此时忽然很想了解一下。

他在网上搜索,很快得知,蓟马是昆虫纲缨翅目的统称,广泛分布在世界各地,是一种很麻烦的经济害虫。蓟马分为棕榈蓟马、烟蓟马、稻蓟马等,其中尤以稻蓟马最为难搞,在我国南方可终年繁殖为害。茄子、黄瓜、西瓜等果蔬的幼嫩果实,一旦被蓟马污染侵害,就会硬化,严重时还会造成落果,危害极大。再看应对策略,分为农业防治、物理防治、化学防治等几大类,主要防治要点有:根据蓟马昼伏夜出的特性,建议下午用药;提前预防,不要等泛滥了再用药……

还有两条信息来自老婆。一条是八点多发的,问起来了吗。另一条刚发不久,问没事吧,儿子到底怎么样了。

张东坡坐在床上,双手抱着脑袋,感觉头疼得厉害。想了好一会儿,他木然地回了老婆十个字:你知道蓟马是什么马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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