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子涵 张可伊
(苏州大学 文学院,苏州 510632)
台湾文学作为中国文学不可分割的重要组成部分,其发生和发展都具有独特性。家园书写历来是台湾文学作品的重要母题,而在家园书写的作家群中,有相当一部分女性作家,她们情绪细腻、笔触敏感,与男性作家光复家国的浩大声势截然不同,在家园书写中以纯粹的女性视角深入历史的缝隙,为台湾女性文学,乃至台湾文学研究提供了大量独特、优秀的文本。
空间叙事理论兴起于20世纪后半叶,研究者们逐渐关注到小说叙事中的空间特性,从而引起了叙事学研究的“空间转向”。回首台湾女性文学的发展历程,“空间特性”在她们的创作中表现得尤为明显。一方面,20世纪台湾不断动荡变换的时局使流浪、漂泊、居无定所成了绝大多数台湾民众的日常。另一方面,女性主义地理学的兴起使空间的敏感成为现当代女性写作的重要内容。这正如琳达·麦道威尔在《性别、认同与地方——女性主义地理学概说》一书中指出的:“我们的意向和信念,不仅总是文化的塑造,同时有其历史和空间定位。”(1)女性主义(Feminism):又称妇女主义(Womanism),以女性的视角对社会关系进行批判。女性主义理论的目的在于了解不平等的本质以及着重在性政治、权力关系与性意识之上。女性主义政治行动则挑战诸如生育权、堕胎权、教育权、家庭暴力、产假、薪资平等、投票权、代表权、性骚扰、性别歧视与性暴力等等的议题。女性主义探究的主题则包括歧视、刻板印象、物化(尤其是关于性的物化)、身体、压迫与父权。
根据亨利·列斐伏尔(2)亨利·列斐伏尔(1901年—1991年):是一位和20世纪一同降生的现代法国思想大师,在其60多年的创作生涯中,为后人留下了60多部著作、300余篇论文,精神遗产极为丰厚,是西方学界公认的“日常生活批判理论之父”“现代法国辩证法之父”,区域社会学、特别是城市社会学理论的重要奠基人。主要著作有《辩证唯物主义》《日常生活批判》等。的空间理论,空间形式一般可以被分为物理空间、心理空间和社会空间[2]。这三种空间作为一个统一的有机整体,互相作用、缺一不可。其中,物理空间往往作为基础给人的活动提供场所,而人在活动的过程中又不可避免地产生心理活动,从而生出心理空间。以一个人为基点圆圈式向外拓展,就会引出庞大的社会关系网,社会空间由此生成。本文将借助列斐伏尔的空间理论来探寻20世纪台湾女性文学文本中的物理空间、心理空间及社会空间,触摸隐藏于空间之后的家园情结和民族认同。
物理空间通常是客观存在的、可以被感知到的空间形式,它不仅包括本身的物质空间,与此空间产生联系的人、风景、事物都可以被归纳其中。在台湾女作家们的笔下,物理空间常常与故乡紧密联系。她们通过对城市的再现,对故乡人文风情的描摹,将淡淡的乡愁始终隐藏在字里行间,在空间塑造或者空间置换中开展国族想象。
故乡是一个人生长的地方,对故乡的依恋是人类的一种共同情感。对于部分迁台女作家来说,幼年成长的大陆是她们魂牵梦萦的地方,故乡的记忆在某种程度上决定了作家的写作方向和个人气质。然而空间上的阻隔使她们无法回到故园,因此她们只能将笔触伸向记忆中的故乡,在创作中还原故乡的人、事、物。在这部分文学创作中,空间常常以单个地点的形式出现,作家情感也单向倾注于同一个地域空间。例如,琦君的《桂花雨》,记录了“我”儿时在大陆故乡大宅子里的童年趣事。文章以“桂花树”为中心,将大宅的生活环境刻画得栩栩如生。在江南小城里,“我”摇桂花、做桂花糕等小事都充满了乐趣。琦君的笔调清新自然,她以江南为第一层地域空间,大宅子为第二层地域空间,在自己魂牵梦萦的故园为记忆打造了一座屋子,里面装着一个个平和冲淡的温暖故事,寄托了自己浓浓的思乡之情。
除了在创作中还原故乡,设置双重空间转换,搭建眺望原乡的结构也是女作家们经常使用的创作方法。单纯的大陆情结的释放并不是女作家们想要表现的唯一主题,在双重空间的拉扯中进一步加强民族认同感能使文本创作更有张力。这一类型的创作通常设置两个对立的物理空间,主人公在不同的空间中来回往返,情感态度也更显矛盾复杂。我们在留学生文学中可以清晰地看到,文化“失根”的苦闷彷徨和生存意识的危机蔓延在台湾女作家们的笔尖,通过空间置换寻找文化连结成为了她们的创作倾向。如於梨华的小说《又见棕榈,又见棕榈》,描写了台湾“无根的一代”内心的迷惘和孤寂,刻画出了留学生在双重空间中追寻民族身份认同感的艰难过程。在小说中,牟天磊经历了从大陆到台湾,又从台湾到美国的双重空间置换,原乡零散的记忆支撑着牟天磊在美国的生活,而回台后牟天磊却时常觉得自己是个异乡人。漂泊的经历使牟天磊对家国的记忆不再完整,他在对自我的否定和对原乡的否定中来回游离,沉重的家国之思在空间转换中显得愈加悲凉。
此外,多重空间的漂泊书写也是女作家们追寻民族之根的重要创作方向。离开熟悉的环境前往陌生的地域空间促使主人公们摆脱墨守成规的生活,寻找新的自我。在这里,多个物理空间不断跳跃转换,主人公在不断行走的路上探寻民族文化之根,以便更好地从宏观的角度思考自身在国族中的定位。例如,聂华苓的小说《桑青与桃红》,刻画了一部关于女性的流亡史。桑青先后经历了在抗战末期乘船逃亡至瞿塘峡搁浅,国共内战结束前夕前往北平投靠亲戚,白色恐怖时期在台湾被困阁楼,最后奔逃至美国独树镇。在多次的空间转换中,桑青以积极主动的姿态来重塑自我认知,建构女性的主体性,在困境中获得新生,最终分裂出了另一个自由、充满个性的人格——“桃红”。聂华苓以女性视角将地理空间的转换带来的心理空间的变化描写得细致入微,这其中既包括流亡者对自身主体性的质疑,也包含了女性对中华民族集体文化的解构与全新的国族想象,从而在空间叙事的框架下表达深厚的家园情结。
20世纪台湾女性文学中的物理空间种类繁多,无论是女作家们将自己化身为小说主人公放置到心中的故园,还是构建双重对立空间在文化矛盾中寻找民族之根,抑或是在多重空间的转换中寻找自我、思考家国命运,无一不体现着女性作家们的家园情思。
心理空间是内部的、主观的空间,是物理空间在小说人物内心的投射,是思想和话语的空间。心理空间常常包含着对物质环境和个人经历的隐喻。彼时的台湾,政治生态和创作环境复杂,女作家们在自己的一方天地里,以更幽微的女性视角深入历史缝隙,体察家园中人的苦难、游离与困惑。
龙迪勇在《叙事学研究的空间转向》中论述,记忆和想象都具有明显的空间性[3]。在台湾女性家园书写中,记忆、想象、现实总是勾连的。主人公们往往通过现实的物理空间展开记忆或想象,使心理空间与物理空间产生纠葛,在动态的过程中重塑自我认知。
记忆与想象皆有其依托,人类日常生活的某些重要记忆总是与某些具体的空间连接在一起。长期接触的语言文字、文化习俗潜移默化地对主人公的心理空间造成影响。苏伟贞的《有缘千里》讲述了从大陆迁台的七家人在致远新村这一“眷村”成长扎根的故事:初到时,他们充满背景离乡的苦闷,致远新村于他们而言只是荒芜的暂居之地。他们在这块暂居之地上,按照记忆里家园的模样,重建生活秩序,但“回归”“反攻”这些宏大叙事始终铭刻于心,直到致远新村的新生命们一个个坠地。他们开始正视现实,眼前这个承载着原乡记忆和情感的家园开始逐渐与记忆中的家园重合。在致远新村这一物理空间建构的同时,这些迁台大陆人们的心理空间也随之得以重建。他们同舟共济、胼手胝足,因着共同的文化基因和回归原乡的集体意识在异乡之地得以栖息。
想象空间与记忆空间不尽相同,记忆相对来说是客观、可靠的,它试图真实还原内心的某个空间;而想象则带有一定的虚构性,它不再一味地依赖于物理空间,其心理空间的建构包含主人公的主观倾向与自我意识。如陈玉慧的小说《海神家族》记录了“我”的一场寻根之旅,以不同时代的女性为故事中心,刻画出整个海神家族中人物所处的社会环境和台湾历史背景。在小说中,陈玉慧不仅描写了记忆中的台湾、德国等地理空间,同时也通过想象对细节空间进行补充,如陈玉慧细致勾勒了林秩男所处破庙的地理环境,将林秩男内心的惶然与恐惧描写得真实可感,使小说中心理空间的建构更加完整。陈玉慧的文字沉重深邃,铺陈出了一场漫长的寻根溯源之旅,在记忆空间与想象空间的互相映衬下,她最终在文学创作中找到了属于自己的身份认同。
除却想象与记忆之外,亦有女性作家在家园书写中向我们展现了非理性的意识流动。威廉·詹姆斯将人的意识比作水流,认为“意识并不是一节一节地拼起来的。用‘河’或者‘流’这样的比喻来描述它才说得上是恰如其分的。”[4]而“意识流小说中的‘意识’固然是一种时间意识,但它同时也是一种空间意识;而且,任何意识的流动都少不了某种空间性的物件作为其出发点。”[5]127在《空间诗学》中,加斯东·巴什拉就阐述了类似于“抽屉”“盒子”等具体空间产生的抽象意义[6]。同样,在台湾女性文学中,这些作品通过特殊的空间物象塑造出主人公的内心世界,牵扯出作家的细腻情感。如小说《日历日历挂在墙壁》,苏伟贞在文中构建了虚实两重平行空间。因为冯老爷的外遇,冯老太太奉为神祗的一夫一妻制崩塌,逐渐地,她失去了物理和心理的双重时间,只是每天麻木又重复地撕下日历记载,但记载地又并非真实生活,而是虚构的世界。日历便作为进入意识流动的出发点,写在每一页日历上的日记则代表着冯老太太的心理空间,充满了主观与肆意。她不愿走出旧式公寓,始终活在日记创造的精神世界中,希望能永远记住她和冯老爷的感情。在这里,日历作为一个具体空间物象牵扯出了抽象的心理空间,而冯老太太对冯老爷的感情也象征着她对眷村的怀念,流露出外省人在台湾寻找国家认同的敏感与焦虑。
在台湾女性文学的书写中,心理空间的塑造部分依托于真实的地域空间,部分依靠于特定的空间物象,还有的在想象中暗含内心隐秘的思绪。无论是记忆、想象还是意识流,这些女作家们始终在心理空间中不断追溯自我、追溯过去,以此作为对物理空间的补充,关注努力寻找自我在国族中的定位。
“社会空间”指的是人与人之间的社会权力关系,通常反映为社会中的人际关系网络。在这一空间中,人与社会、精神与文化之间的关系呈现纵横交错的动态结构,社会各阶层之间权力互相较量与抗衡,文本往往充满了对抗性和冲击性。与此同时,社会空间在文本创作中通常依托于物理空间而存在,两种空间形式互相补充,以此反映现实社会的复杂性与多变性,从而引发读者思考空间建构背后隐含的深层意蕴。
两性关系一直以来都是备受关注的话题,性别冲突长久存在于台湾历史发展进程中。台湾女作家们关注到了女性在家庭、社会中被压迫的状况,在文学创作中直接书写男性与女性之间的权力统治现象,向僵硬的性别权力结构提出了掷地有声的质询。如袁琼琼的小说《疯》中的梁老太太,她的一生饱受着夫权的压迫。即使本分规矩,也无法逃脱丈夫的无理羞辱和指责,她一直温顺隐忍,直到丈夫过世。不久,压抑了一辈子的梁老太太疯了,在被送往精神病院的计程车上,她将司机当作过世的丈夫,歇斯底里地控诉与宣泄。梁老太太的一生是被传统男尊女卑观念束缚的一生,梁老太太的宣泄与控诉或许也是彼时社会千千万万被桎梏的女性的心声。梁老太太从本分到“发疯”,或许也隐喻着当时台湾社会女性意识地逐渐觉醒,蕴含了袁琼琼对女性境遇、两性关系的深刻反思和探寻。
此外,家庭伦理关系也是台湾女性文学特别关注的内容。人类在家庭空间中获得归属感和依赖感,但对于女性而言,她们在家庭空间中往往被赋予多样化的矛盾角色。因此,如何呈现家庭中各种复杂的伦理关系成为了作家们创作的部分内容,如於梨华的小说《梦回青河》,以定玉的视角描写了浙东农村三个家族的兴衰史,展示了家庭中女性的悲惨命运。阿姆、美云等女性人物的命运和家庭的命运紧紧结合在一起,无论是友情、爱情还是亲情都呈现出畸形的轮廓。小说全方位展示了中国家庭复杂的社会空间,透露出於梨华对家族文化、家长制度和传统礼教的反思,包含了她对家族制度、对社会文化的浓浓关切。
另外,台湾与其他民族之间的殖民与被殖民关系也在台湾女性文学中反复出现。回顾台湾发展历程,西班牙、葡萄牙、荷兰、英国等国曾对其进行殖民侵略,生活环境、文化习俗等方面的殖民阴影影响着一代代台湾人民,让他们与原本的文化传统形成割裂。在文本创作中,台湾女作家们通过历史的线索,勾勒出了民族之间充满矛盾的社会空间。如李昂的长篇小说《迷园》,以台湾被殖民侵略的历史为背景,记录了朱祖彦大半生的成长轨迹。日据时期,朱祖彦拒绝说日语,在家中坚持说汉语;国民党统治时期,朱祖彦又在新菌园种台湾本地的凤凰木。在以“家”为单位的物理空间中,小说倒映着台湾殖民与被殖民的缩影,刻画出了社会侵略与反侵略的权力关系,穿插了朱祖彦对家国的清醒认知和强烈的民族认同感。
爱德华在《后现代地理学——重申批判社会理论中的空间》一书中说道:“空间是一种语境假定物,而以社会为基础的空间性,是社会组织和生产人造的空间。”[7]因此,依托于地理空间的社会空间聚焦于人类社会中错综复杂的关系,敏锐地呈现出其背后的权力空间。而人的精神文化、政治权力等在也这一空间内动态变化,在追求自我认同的同时显露出作者内心的家园情结。
龙迪勇在《空间叙事学》一书中指出“无论是实实在在发生过的真实事件,还是作家们想象出来的虚构性事件,都必然发生在特定的时间和具体的空间里。”[5]315空间在文学创作中的重要性不言而喻。本文分别从物理空间、心理空间以及社会空间三个方面来分析台湾女性家园书写中的空间叙事,三类空间互相映衬变化,一方面呈现出了女性在空间中寻找自我的过程;另一方面体现了女性对家国思索中的家园情怀与文化乡愁。在亦真亦幻的空间中,台湾女性文学显示出了独特的区域面貌,给读者留下了不少探索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