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莉涵[复旦大学中国语言文学系,上海 200433]
《苏鲁支语录》是德国哲学家尼采的一部重要哲学著作,1935 年由徐梵澄完成翻译。与其他翻译版本相比,《苏鲁支语录》带有特殊的时代色彩。译者在白话文中掺杂文言文语法和用词,读来“半文不白”,让人似懂非懂,与尼采原著带给读者的感受相近。徐梵澄在归化式翻译上的巧思使得《苏鲁支语录》成了汉译著作中的经典,直到今天依然值得我们学习和借鉴。
《苏鲁支语录》(Also Sprach Zarathustra,徐梵澄译,后来学者多译为《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简称《查》或《查说》),是德国哲学家尼采的代表作。原作刊行于1884 年,20 世纪40 年代由徐梵澄先生完成中文翻译,是国内第一部直接由德语翻译而来的版本。《苏鲁支语录》全书共计四卷,提出“超人学说”“权力意志”和“永恒轮回”三大哲学概念,是尼采哲学的集大成者。
Zarathustra 是古波斯琐罗亚斯德教的教主之名。魏晋南北朝时期,琐罗亚斯德教从波斯传入中国,中国史籍中将其称作“拜火教”或“祆教”,教主琐罗亚斯德从波斯语直接音译为“苏鲁支”;后来琐罗亚斯德教传入西欧,在德语中翻译为Zarathustra,中国依照德语又将其音译为“查拉图斯特拉”。绝大多数翻译者采用德语音译的方式,将标题译为“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徐译本是《查说》传入中国后唯一一个将Zarathustra 翻译为苏鲁支的版本。
除了人物名称上的归化式翻译亮点,徐梵澄版《苏鲁支语录》读来半文不白,甚有春秋笔法之感。郑振铎在《苏鲁支语录》序言中说道:“他的译笔和尼采的作风是那样的相同,我们似不必再多加赞美。”①民间读者对徐版译本也有着高度的评价:“这个翻译版本被认为最具酒神精神②,就是一曲酒神之歌!”90 年代,商务印书馆将徐版《苏鲁支语录》收入“汉译世界学术名著丛书”,并再版发行,至此徐版译本成了公认的汉译经典作品。Also Sprach Zarathustra本身的内容艰深晦涩,传达的哲学思想奇异灼见、振聋发聩,“原著文辞之磅沛,意志之丰饶,往往使译者叹息”③。本次论文不会过多涉及原文思想的解读,关注徐版汉译本《苏鲁支语录》中体现的归化式翻译现象,试解析译文中体现的中德文化碰撞,以及为什么徐版译本可以成为经久不衰的翻译经典。
《苏鲁支语录》作为Also Sprach Zarathustra传入中国后的首个译本,承载着译本之外更加沉重的时代使命。徐梵澄在翻译过程中受到多位思想大家的影响,同时承载了新文化运动之精神。于特殊之时代诞生,彰显着独特的时代特色,也是其成为现代汉译名著的一大原因。
徐梵澄并不是国内第一个翻译Also Sprach Zarathustra的人。1904 年,王国维在《叔本华与尼采》 中引用了《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王国维译《察拉图斯德拉》),将英译本翻译为文言文,是中国最早的《查说》翻译。④王国维之后,郭沫若、陈独秀、蔡元培、鲁迅等学者也开始论及尼采的这部哲学之作。在众多学者中,鲁迅与尼采哲学的关系是研究最多、争议最大的。一般认为,王国维虽然是国内翻译《查说》的第一人,但他将原文的结构、含义进行了大刀阔斧的修改,主要目的在于引用尼采的思想,对原作的翻译并不严谨。1918 年,鲁迅以文言文的形式从德文直接翻译了《查说》序言部分的前三节,题曰《察罗堵斯德罗绪言》,这一节译被看作中国对《查说》的首次正式翻译。⑤
尼采在古典语言学上有着很深的造诣。他认为,希腊戏剧中体现的“酒神精神”与希腊哲学的理性精神是对立的,在撰写Also Sprach Zarathustra时,他刻意模仿了希腊戏剧的叙事语言,将文章建立在希腊理性哲学的对立面上。鲁迅似乎是察觉到了这一隐晦的用意,《察罗堵斯德罗绪言》在形式上与中国古代的子书相近。徐梵澄读过鲁迅的译文后感慨:“那译笔古奥得很,似乎是拟《庄子》或《列子》。”⑥
尼采原著仿照了西方古希腊的戏剧口吻,鲁迅在翻译时参考了中国古代诸子百家的文笔,将作品中的“西式”用典与中国本土的典故联系起来,让中国读者从自己的民族文化角度更好地理解原作者意图。这种归化式翻译的方式,不仅是翻译上的英明之处,还与中国当时救国危亡、知识解放的文化背景息息相关。
除了对当时思想解放的指导意义之外,尼采的个人形象和文章风格也引发了中国学者对中国传统文化的反思。有学者注意到,尼采孤傲的思维性格与中国古代的庄子相似,他们都反对守旧思想,力图破除传统道德观念,强调个人精神自由的重要性。⑦故而当时也有许多针对尼采与中国诸子百家思想的比较研究。
《苏鲁支语录》即是在这样一个特殊的文化背景下诞生的。1992 年《苏鲁支语录》再版时,徐梵澄在缀言中写道:“三十年代,着眼在绍介西洋思想入中国,只求大旨明确,不必计较文字细微。今兹不同。”⑧在当时的文学翻译环境下,中国译者更重视对西洋文学的归化,而中西文化间的巨大鸿沟使得归化式翻译的作品面临“鱼和熊掌不可兼得”的局面:想要让文章顺应中国的思维模式,往往会篡改原文结构,甚至扭曲原意,导致“文化失真”⑨;想要保留原作的表达方式,又很可能因语言的差异导致翻译的句子语义不通。年轻的徐梵澄亦采用了归化式的翻译方法,但《苏鲁支语录》无论是从结构还是意思上都做到了对尼采原作的尊重,很好地平衡了源头语和目的语之间的关系,郑振铎评论其“译笔和尼采的作风是那样的相同”,的确不是奉承之言。
“把作品从一国文字转换成另一国文字,既能不因语文习惯的差异而露出生硬拗口的痕迹,又能完全保存原作的风格,那就算得入于‘化境’。”⑩钱锺书的这一理论在中国后来的文学翻译中产生了深远的影响,而在更早的30 年代,徐梵澄的《苏鲁支语录》就已经接近了这一“化境”。
《苏鲁支语录》基本采用白话文翻译,但在多处细节上仍使用文言语法,与后来《查说》的众多译作相比,这一叙事风格上的特点可谓《苏鲁支语录》之独有。鲁迅《察罗堵斯德罗绪言》的译笔古奥,似仿《庄子》《列子》,徐梵澄受鲁迅影响颇深,继承了这一特点。以下为一些典型的例子:
……那辰光,你们说:“我的公正于我何有!我不自知怎样是火焰与燃煤。但公正者便是火焰与燃煤!”……非为你们的罪恶——耐你们的自足呼声动天,在罪恶中的吝惜呼天!……(《苏鲁支语录》前言)
……今兹与往古,在于斯世者——呜呼!我友——皆为我的最不能忍受之苦……(《苏鲁支语录》卷之二)
……善与恶,皆是浮光掠影,湿热烦恼,飘游的云……(《苏鲁支语录》卷之三)⑪
徐版《苏鲁支语录》在语言风格上有这样三个特性:
1.善用文言语法。如“于我何有”“精神之忏悔者”,采用文言文常见的宾语前置、“之乎者也”类的助词;“动天”这类动宾搭配使用了特殊的使动用法,拟古文的语调。
2.对句子的文言式翻译。以句子为单位对原文进行了意译,是归化式翻译最明显的体现。针对同样的所指,徐梵澄将“世上的现在与从前”翻译为“今兹与往古,在于斯世者”,在语义结构、翻译用词上都顺应了文言文的写作方式。
3.富有韵律的排比。如“浮光掠影,湿热烦恼,飘游的云”这样的四字格成语的连排,读来颇有韵感。Also Sprach Zarathustra的文辞大概是吸收了古希腊悲剧的技巧,原著中含有大量的排比和象征寓意,这样华丽的外衣再加上艰深晦涩的思想深度,使得《查说》是一部连德语读者也很难理解的作品,更像是一部“隐喻的散文诗”。在原作这样的特性之下,明了直白的翻译反而导致了内涵的流失。20 世纪30年代的文学翻译者大多选择归化式翻译法,徐梵澄在译《苏鲁支语录》时自然受到这一潮流的影响。阴差阳错之下,这样的翻译方式给《苏鲁支语录》增添了一抹亮色,与后来的《查说》译本相比独具韵味,盖能成为汉译名著之经典。
除了文本整体的语言风格和结构之外,个别的翻译用词同样体现了徐梵澄翻译的智慧。
在中国古代,“的”和“底”的用法在很大程度上是等同的,大约北宋之后,多数地方只用“底”字。而在《苏鲁支语录》中,徐梵澄将“的”用于所有格的情况,“底”则用于单纯的形容词。如“美丽底”和“我的”“他的”。相似的用法还有“他”和“渠”的通用,两组字的使用都起到仿古的效果,将尼采散文诗般的语言与中国古代的散文用语联系了起来。
除了以上两个典型直接的例子之外,《苏鲁支语录》中个别词语的翻译也同样让人眼前一亮。如前言中“如是开始了苏鲁支的堕落”⑫一句,将untergehen 翻译为“堕落”,很好地保留了untergehen在德语中“下沉”和“毁灭”的双重含义;尼采原文颇有“文字游戏”的味道,徐梵澄写道:“但从语文学看,这部书(原文)里出现了一些新字……皆戛戛独造”⑬,针对原文中使用的新字,徐梵澄也会采用新造的词语或生僻字来翻译,如用“氏胤”表示“天资”之意,更贴近原作的表达方式。这些词语的巧译与前文提到的语言风格塑造在效果上是相辅相成的。
虽然徐梵澄已经尽力将德语原著与中国文化有机结合,但由于中德语言和文化之间的巨大鸿沟,许多翻译上的障碍依然难以攻破。其中最突出的一点就是韵律的表达。汉语的用韵多为末字音同,而德语诗中有很多“压头韵”的现象,Also Sprach Zarathustra作为一部“散文诗”,自然将这一法则运用得异常生色,而这就给翻译者带来了极大的困难。徐梵澄自己也说:“译者的心思运到这里,如追逐敌人到了桑驼海,于此路穷。”⑭虽然他在翻译中采用了不少具有韵律的排比句式,但是基于语言的差异,终不能完全还原原著。
再者便是对句子文言式翻译的局限。“任何一种语言都反映其赖以生存的社会、文化和风土人情,具有民族文化的特色。”⑮归化式翻译虽然能够让目的语读者更好地理解句子含义,但我们不能否认的是,不同民族的语言,即使乍看之下有着相似的所指,但由于长期文化的影响,必然不会完全等同。用本民族的一些特定用词来强行解释他国语言,会受到民族价值观念的束缚,无法做到全面客观地认知他国文化。《苏鲁支语录》虽然已在最大程度上还原了尼采的本意,但这样归化式的翻译方式还是带来了许多局限,故而在《苏鲁支语录》刚出版时就有学者站出来将其进行严厉的批判,更是一度有“梵澄先生是已把尼采扑杀了”的危言耸听。⑯
诚然,徐译版《苏鲁支语录》有诸多争议之处,但它能够多次再版,直到近百年后的今天依然被公认为《查说》译本中的经典。成就《苏鲁支语录》的不只是特殊的翻译技巧,还有特殊的时代背景给予它的特殊意义。在《苏鲁支语录》之前,已有诸多中国学者引入尼采的哲学思想;在《苏鲁支语录》之后,对《查说》的翻译工作也从未停止。《苏鲁支语录》是众多译本中的最具代表性的归化式翻译作品,它证明了在翻译工作者愈发趋向于“异化式”翻译法的现状下⑰,归化式翻译依然具有蓬勃的生命力和文化交融的作用。
①郑振铎:《苏鲁支语录·序》,《尼采在中国》,郜元宝选编,上海三联书店2001年版,第226页。
②酒神精神是尼采哲学中的另一重要概念。“酒神”即希腊神话中的狄奥尼索斯,尼采意在假借狄奥尼索斯的形象表达对人性本能的肯定。详情可见尼采另一著作《悲剧的诞生》。
③徐梵澄:《〈尼采自传〉序》,《尼采在中国》,郜元宝选编,上海三联书店2001年版,第223页。
④王国维:《叔本华与尼采》,《尼采在中国》,郜元宝选编,上海三联书店2001年版,第14—25页。
⑤陈晖:《鲁迅对尼采〈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的译介》,《湖南人文科技学院学报》2016年第4期。
⑥⑧⑬⑭徐梵澄:《苏鲁支语录·重版缀言》,《尼采在中国》,郜元宝选编,上海三联书店2001年版,第599页,第598—621页,第601页,第602页。
⑦陈鼓应:《尼采哲学与庄子哲学的比较研究》,《尼采在中国》,郜元宝选编,上海三联书店2001年版,第676—682页。
⑨⑰孙致礼:《中国的文学翻译:从归化趋向异化》,《中国翻译》2002年第1期。
⑩钱锺书:《林纡的翻译》,《中国翻译》1985 年第 11 期。
⑪⑫〔德〕尼采:《苏鲁支语录》,徐梵澄译,商务印书馆1992年版。
⑮孔庆成:《国俗语言学——语言学的新进展》,《外语教学》1993年第2期。
⑯林同济:《尼采〈萨拉图斯达〉的两种译本》,《尼采在中国》,郜元宝选编,上海三联书店2001年版,第285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