伟大而神圣的作家
——初探勃洛克视野中的托尔斯泰

2023-09-25 02:56:01王乔天津外国语大学天津300204
名作欣赏 2023年26期

⊙王乔[天津外国语大学,天津 300204]

19 世纪末20 世纪初的俄国处于新旧交替的时期,过去的生活形式、劳动方式以及政治组织形式开始发生急剧的变化。破坏、转折、复兴、危机,几乎统领这一时期的各个领域。别尔嘉耶夫曾经这样描述过那个时期:“现在人们难以想象那时的气氛。从那个时代的创作高潮中产生的许多东西,已进入俄罗斯文化的进一步发展中,并且至今还是整个俄罗斯文明社会的财富。但是在当时,存在的只是对创造热情的陶醉、革新、紧张努力、斗争和呼唤。”

正如别尔嘉耶夫所说的那样,俄国的文学家们就是在如此复杂又恢宏的历史文化语境下,纷纷积极地为自己的精神生活寻找新的依托。他们中的一些人喜欢“叛逆”,会大胆地挑战过去的经典,来树立自己的文学立场;有的会将老派艺术家们的人格神圣化,以此来表达自己的坚定与尊崇。列夫·托尔斯泰作为大众普遍认可的权威之一,被那个时代的许多人当作或“反对”或“推崇”的对象。勃洛克就有幸地成了“许多人”中的一员。虽然当时社会上的各种声音都集中在托尔斯泰颇具争议的意识形态立场上,但他无可置疑的文学造诣和声誉最终并没有被勃洛克排除在外,而是渗透进了他文学艺术生涯的点滴之间,转化为了他在文学创作上的灵感与源泉,甚至推动了他对俄国社会的迁思回虑。

勃洛克是一位具有贵族气质的诗人。他的无上智慧和他的教育、成长经历让他成为俄国象征派里的佼佼者。著名作家帕乌斯托夫斯基曾评价说:“世界上有着数以百计的绝妙现象。对这些现象我们无以言表。现象越是令人称奇,越是令人赞叹,我们僵死的言语就越是无法述说。就我们俄罗斯而言,亚历山大·勃洛克的诗歌和生平就是此类美好而又难以名状的现象之一。”勃洛克一生创作了许多经典的作品,除了抒情诗之外,还包括戏剧等。在这些美妙的“勃洛克文本”中,诗人与托尔斯泰这位文学大师积极且巧妙地进行着灵魂交谈。

一、勃洛克对托尔斯泰的欣赏

根据阿赫玛托娃的回忆录,勃洛克对托尔斯泰这位文学大师的态度广为人知:“有一次我和勃洛克在一起,我顺便提到诗人本尼迪克特·利夫希茨的抱怨:‘他,勃洛克,仅仅因为他的存在而限制了我的创作。’勃洛克没有笑,而是相当认真地回答:‘我明白。列夫·托尔斯泰同样使我无法写作!’”勃洛克认为,每一位艺术家在将自己的作品和生活与托尔斯泰的作品和生活相比较时,都会感到目瞪口呆。因为旁人不可能达到托尔斯泰在艺术和道德领域的高度。因为无论他写什么,无论他怎么生活,与托尔斯泰的天才之思相比,一切都会显得渺小。这样一来,勃洛克在一句话中既强调了托尔斯泰身为作家的伟大,也强调了他与作家的创作亲缘关系。

勃洛克被托尔斯泰吸引着,尤其钟爱他的小说。例如,勃洛克曾经传达过“没有《安娜·卡列尼娜》,他就没有生活”的讯息。再例如,他在重读托尔斯泰的小说时,会拒绝阅读梅列日科夫斯基关于陀思妥耶夫斯基和托尔斯泰的书的第二部分,他说:“托尔斯泰和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第二块‘砖头’,我想,没有人会用心去重读。”在勃洛克看来,如果有什么能影响托尔斯泰的不朽神话,那就是时代更迭的发生。他在《论戏剧》中写过一段有意思的话:“……不是被他们迷住了,而是被另一种我们不知道的东西迷住了,这种东西甚至比莎士比亚和托尔斯泰本人更高、更远。”勃洛克似乎在通过这段文字预示着在未来的某一天,存在着摧毁托尔斯泰神话的可能性,但托尔斯泰所创造的传奇又不可能被完全抹除——无论谁来“侵蚀”托尔斯泰,他仍然会留在顶峰。

二、托尔斯泰与勃洛克的诗歌创作

托尔斯泰对勃洛克的创作产生了不小的影响,尤其在他的抒情诗创作中体现得尤为明显。勃洛克在献给弗·皮亚斯特的诗《拥有白夜的残酷的五月啊……》里暗含了列夫·托尔斯泰的形象,同时形成了与其在思想上的应和:

……

扯起大圈,在草地上跳热烈的环舞,

跟可爱的朋友调笑,畅饮美酒,

编织美丽的花环,

把鲜花送给别人的女友,

或者满怀激情、忧伤和幸福与周游

——多么快活,自在悠悠!

然而啊,踏着清晨的露珠,

扶着犁铧走在田埂上,更加令人心驰神往!

——《拥有白夜的残酷的五月啊……》1908 年3 月28 日(郑体武译)

首先,“扶着犁铧走在田埂上,更加令人心驰神往”这一句的内容指的正是托尔斯泰。这一点可以从勃洛克为庆祝托尔斯泰八十岁寿辰所写的《俄罗斯上空的太阳》(1908)一文中找到端倪。他在文里写道:“只要托尔斯泰还健在,还跟在自己那匹白马后面扶犁走在垄沟上,就依然还是露水盈盈的清晨,凉爽、平和,吸血鬼还没有醒过来,——上帝保佑!托尔斯泰在行走——这就是太阳在运行。”其次,在思想方面,虽然勃洛克认为追求享乐很重要,“……在草地上跳热烈的环舞,跟可爱的朋友调笑,畅饮美酒,编制美丽的花环……”是快活的,是“自在悠悠”的,但伊壁鸠鲁式的人生观让勃洛克无法看到它的实际意义。享乐在诗人的心目中,不仅仅是基于生命本性的情感体验,它更应该被赋予特定的道德意义,成为寻求真实的人生价值的寄托,所以他才会认为“扶着犁铧走在田埂上”是心驰神往的。而只要“行走”依旧,俄罗斯的太阳就永远闪耀。这样的想法与托尔斯泰在《忏悔录》中的发言不谋而合:“……不去考虑未来,就按生命的本来面目去享受它。我做不到。我,像释迦牟尼一样,既知道存在着衰老、痛苦、死亡,就不能去游猎。我的想象力非常活跃。此外,我不能对给予我一时欢乐的瞬息而逝的偶然性感到高兴。”

另外,勃洛克于1910 年写下的诗歌《在铁路上》,很明显是在托尔斯泰的小说《复活》的启发下完成的:

……

唯有一次,一个骠骑兵不经意地

用胳膊撑在红色的丝绒窗帘上,

对她投去一丝温柔的笑容,

一滑而过——列车便飞驰向远方。

庸碌的青春也这样疾驰而过,

在虚无的幻想中精疲力竭……

道路的忧伤,铁轨的忧伤

在呼啸,把她的心撕裂……

……

请别再靠近她,问这问那,

你们反正无所谓,但她已受够了:

爱情,污垢或者火车的轮子

已将她碾过——一切令人痛心。

——《在铁路上》1910 年6月14 日(汪剑钊译)

勃洛克谈到这首诗歌时说:“……(我)无意识地模仿托尔斯泰《复活》中的一个情节——喀秋莎·马斯洛娃在一个小车站灯光明亮的头等舱里看到涅赫留朵夫坐在一张天鹅绒扶手椅上。”在这句话里,“无意识”这个词非常重要。因为它表明勃洛克的诗性思维中已经渗透进了托尔斯泰的创作。实际上,这首诗的内容不仅与《复活》有直接关联,而且也与《安娜·卡列尼娜》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诗歌中的“爱情,污垢或者火车的轮子/已将她碾过——一切令人痛心”这一部分,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复活》中的安娜卧轨自杀的情节,甚至可以说,这其实是勃洛克假借了托尔斯泰在《安娜·卡列尼娜》中的观点和立场。在诗歌的结尾,勃洛克让读者来判断到底是什么杀死了“她”,并指出“一切令人痛心”,这样的安排,让人很难分析事情的具体原因(无论是社会还是家庭)。这一设计,使得勃洛克对“她”死亡原因的描述更贴合安娜感情的悲剧性和复杂性。总之,托尔斯泰在这首诗中的确出现了,他和他的作品让勃洛克在不知不觉中发现了自己的力量,获得了创作的灵感。

而且,在勃洛克的诗歌里还能发现托尔斯泰被诗人进一步神圣化的蛛丝马迹。例如,勃洛克通过一首名叫《在列夫·托尔斯泰的纪念晚会上》的诗,让托尔斯泰在他的笔下升华了,而且诗歌中描摹的托尔斯泰明显带有某种“时代偶像”的色彩。值得注意的是,这一切并不是勃洛克刻意安排的,它们在诗歌中流露得十分自然。这似乎说明,上述的创作思维在诗人的心中早已形成:

在因灵感相互亲近的人群中,

在弥漫了大厅的迷雾中,

在荣誉的闪光中,在兴奋中,

我等待那命定的时辰……

但是,你的嘴唇向我吹来

坟墓的那种以往的寒冷。

像从前一样,生命的力量,

爱情,希望与幻想都已牺牲。

我多么希望荣誉之光

能点燃你哪怕片刻的爱情,

恰似这个伟大的老人,

在此为自己塑造了一个偶像。

——《在列夫·托尔斯泰的纪念晚会上》1898 年12 月20 日(汪剑钊译)

诗歌中的抒情主人公参加了庆祝托尔斯泰70 周岁的活动,他发现自己与其他同僚相聚在一起,处于“在因灵感相互亲近的人群中”。但他在意的不是他周围的环境,也不是活动本身,而是那位用嘴唇吹出“坟墓的寒冷”的老人。看着人们如此热情地迎接托尔斯泰,抒情主人公只想寄希望于未来的诗歌,就如同荣誉满身的托尔斯泰受人敬仰,也许这能融化他所爱之人冰冷的心。因此,他说“我多么希望荣誉之光/能点燃你哪怕片刻的爱情,/恰似这个伟大的老人,在此为自己塑造了一个偶像”。

三、勃洛克对托尔斯泰的思辨

勃洛克还将托尔斯泰与德米特里·伊万诺维奇·门捷列夫联系起来,并积极地展开思辨。在这个过程中,他注意到了两种相互矛盾的思想在俄国社会发展过程中的交织。

在《人民与知识分子》一文中,勃洛克写道:“知识界有其正确之处;在他们(陀思妥耶夫斯基和门捷列夫)与它(知识界)之间存在的正是‘不可逾越的界线’(普希金语),这一界线决定了俄罗斯的悲剧。这种悲剧,最近在门捷列夫和托尔斯泰这两种原则不可调和的矛盾中表现得最为强烈。”门捷列夫的方式是对科学的追寻,而托尔斯泰的方式是一种信仰。勃洛克对门捷列夫天才的钦佩与他对托尔斯泰天才的钦佩相等,即使他们所走之路大相径庭。他在1903年5 月15 日写给门捷列娃的信中这样说:“你的父亲,他就是这样的人,他早就知道世界上发生的一切。没有什么能瞒过他。他的知识是最完整的。他没有‘信仰’(保守主义、自由主义等等)。他拥有一切。”门捷列夫的成长经历和生活方式不允许他被认为是无神论者,但破坏了他大学平均成绩的唯一的“三分”是源于《上帝的律法》。

当然,托尔斯泰对科学的态度并没有极端地变成他对科学的否定。不过对于托尔斯泰来说,科学的主要功能还是给人以教育,传授给人们知识,继而提供给人们提高社会地位的可能。然而,科学知识永远不可能成为生活中的决定性因素,因为那不是真正的科学。在名为《论科学(给农民的回复)》的文章里托尔斯泰举出了阿库丽娜·塔拉索夫娜的例子。她本来是一个被遗弃的孤儿,在一次偶然的机会下,她接受了教育,这让她改变了社会地位,成功地从一个受压迫的阶层变成了上层阶层,她现在是一位和蔼可亲、聪明美丽的女校长。托尔斯泰认为,即使阿库丽娜·塔拉索夫娜确实接受了教育,但是这种教育也不能算是真正的科学。托尔斯泰评价说:“真正的科学是每个人都需要知道的,是每个人都可以接触和理解的……”托尔斯泰和门捷列夫作为真诚为人类利益服务的知识分子,在勃洛克的心目中都是有益于人民的。但勃洛克无法决定谁的观点能更加有利于人民的真正利益。对他来说,门捷列夫和托尔斯泰都很重要。勃洛克寻找真理“代言人”的道路并非一帆风顺,在这种情况下,他预感到了知识分子与人民分离的悲剧。

四、结语

亚历山大·勃洛克是一位敢于质疑且具有反思精神的作家,是一个呼吁人们“聆听革命的音乐”的作家,但他同时也是为农民烧毁沙赫马托沃的图书馆而感叹的作家,他无时无刻不在希望祖国的社会和政治生活发生变化。毋庸置疑,他与列夫·托尔斯泰那复杂而矛盾的个性很接近,这也许是勃洛克与托尔斯泰在思想上形成共鸣的原因之一。他钦佩托尔斯泰在文学艺术上的天才之笔,并在自己的作品中诠释了他的主题和思想。勃洛克的崇拜心理使其产生了一种欲望,这种欲望让他将托尔斯泰的形象一步步地神圣化。毋庸置疑的是,蕴含在勃洛克作品中的这些对托尔斯泰的认知,推动了俄国文学乃至世界文学中托尔斯泰文本的形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