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思宇[西华师范大学,四川 南充 637000]
川戏之名,始于明清之际,后统称川剧。其分为四大流派:一是以演出胡琴腔为主的川西派,二是以演出弹戏为主的川北河派,三是以演出多种声腔为特色的下川东派,最后是以演出高腔戏为主的资阳河派。资阳河派兴起并形成于明清时期规模宏大的资阳城隍庙会,清中晚期是该派的鼎盛时期,乾隆、光绪两代皇帝加封赐匾资阳城隍,助推其走向顶峰。该派具有代表性的作品大部分经由文人名家改编,其中《焚香记·情探》一折更是名扬四方。前人关于川剧《情探》的研究多涉及主人公人物形象与表演艺术成就方面,对于赵熙先生改编的意义及就剧本而言其文学性与如何呈现中式美学少有探讨。本文基于此对其进行分析研究,以期为研究地方戏曲有所增益。
王魁与桂英的故事是戏曲舞台上经久不衰的传奇,仅川剧就有《红鸾配》《活捉王魁》《情探》等多种版本。而《情探》正是在《活捉王魁》的基础上经由“晚清第一词人”赵熙改编而成。据《香宋先生年谱》记载,赵熙于光绪二十八年“回家度岁,路过贡井胡府,留宴时观看木偶戏《活捉王魁》,以为焦桂英形象凶悍,情节简单,未能刻画人物,一夜改写为《情探》”①。《自贡文史资料》亦有记载:“清光绪二十八年,贡井南华宫演出《预报》之夜,其中另一折戏是资阳河名小生张海云(艺名张缺扒)、名旦张绍玉(艺名官喜)同演的《活捉王魁》……当夜,一再怂恿他即刻改写,使他改写此剧的兴致倍增……尧老欣然命笔,一气呵成。”②二则材料相互印证,可见《情探》确为赵熙改编。
赵熙改编的动机是偶然性与必然性的统一。首先,赵熙留宴观看《活捉王魁》是偶然的。当夜南华宫只有两出戏,即《预报》和《活捉王魁》,这是演出班子早已定好的剧目,赵熙偶然观看了这出王魁戏,认为王魁戏经历代演变后“所塑造具有复仇怒火的焦桂英的鬼魂形象还是比较粗糙的,所塑造负义男子王魁的形象也比较一般化”③,导致剧情冲突过于简单,且《活捉王魁》的曲词“词语冗赘而少文采”④,加之赵熙最开始并无连夜改写之意,是一众宾客的一再怂恿之下,才促使他一夜改写剧本,成就佳话。这一切都具有偶然性,但这种改写又有其必然性。赵熙乃蜀中五老七贤之一,世称“晚清第一词人”,他“工诗,善书,间亦作画,诗篇援笔立就,风凋冠绝一时,偶撰戏词,传播妇孺之口”⑤,足可见其文学造诣之高。赵熙好学,在看到“词语冗赘而少文采”,且剧情冲突简单,人物形象刻画一般的《活捉王魁》后,必然会生出改写的心思,以期让剧本变得更为精彩且富有文学性。
川剧王魁戏取材于明代人根据宋代民间传说进行创作改编的王魁戏,尤其是明代王玉峰所作《焚香记》。王玉峰受当时社会主流影响,将故事写成王魁有义,桂英持节,经历误会波折后解开心结的美满团圆结局。赵熙则反其意而立之,他竭力将王魁塑造成一个典型的负心男子形象,又将桂英塑造成一个有情有义、温柔善良却又不失果决的女子形象。赵熙立意在于桂英对王魁发于情所以再三以情试探,着重写桂英以情探情未果,止情于探,“使情中有探,探中有情,在情和探的浪潮里,高潮之中有低潮,低潮之中有起伏,是一波三折,并不是一平如镜”⑥。
《情探》的文学性主要表现在人物形象塑造与句句是诗的优雅语言上。
赵熙对于《活捉王魁》塑造的王魁与桂英形象颇多微词,王魁“没有达到官场里面中状元后招赘丞相府,又对烟花弱质的焦桂英忘恩负义的典型性形象”⑦,亦没有反映出桂英的善良,“有失温柔敦厚之旨”⑧,于是他援笔立就,对王魁和桂英的形象进行深化与改写。
《情探》里的王魁在与相府小姐成婚一月有余后,对陪伴帮助自己的焦桂英仍然不能忘怀,“但不知海神庙送行的是何下落”⑨,虽有怀念之情,但更多的是担心事情败露,自己的前途不保,“人生莫做亏心事,处处风声是祸胎”⑩,此说明王魁心里清楚自己辜负了焦桂英。待焦桂英寻来,二人对话,王魁问:是谁?焦桂英答:是我。王魁却说:是你。若王魁真不识来人,应直接询问来者是谁,而非“是你”二字,说明王魁其实知道来者何人,但假装自己不知道。焦桂英反问他“你就忘却了焦家一女孩”的时候,王魁没有正面回答,而是反问对方相府森严,“春色因何入得来?”⑪此时的王魁并无相逢之喜,反而多思多疑。焦桂英向他道喜,他也冷面以待,可见其绝情负义。待焦桂英细数旧日恩爱时,他的良知又被唤醒几分,“往事如尘,说得我柔肠寸断”⑫,桂英再忆前尘,王魁惭愧,惆怅长叹,“但听她呖呖莺声实可哀,婉转悲怀!”⑬说明王魁心中并非毫无良知,只不过前程于他而言更为紧要,他觉得焦桂英阻碍了他,便要彻底抛弃她,“但恐怕事情有碍,日久生灾”⑭。让焦桂英速速离去,“宁可我负人,不可人负我”⑮。这里表现出王魁贪恋权势、自私自利的性格。听到焦桂英再三劝诫,他甚至说:“再不走!我要你的命!”⑯此时的王魁恼羞成怒,彻底变成绝情负义的代名词。再看焦桂英,《活捉王魁》剧里的桂英虽然果决勇敢,但缺乏温柔敦厚,人物形象刻画简单,无甚内涵。而赵熙笔下的焦桂英有情有义、温柔善良。王魁虽辜负了她,但她还是请求阴差给王魁机会,让她先去以情相探,若王魁毫无悔意再要了他的命。她见到王魁后,先是回忆昔日二人的恩爱时光,以图唤醒王魁,免了灾害,但王魁不领情,反催她离开。焦桂英再以别后相思之情打动王魁,“梨花落,杏花开,梦绕长安十二街……泪洒空斋,只落得望穿秋水不见一书来”⑰。王魁虽感动,却仍不回头,焦桂英一退再退,从“愿化为红绥带”到“可容奴偏房自在”再到“容我为奴为婢,得免饥寒”,可看出桂英本性善良温柔、有情有义,哪怕王魁再不领情,还是提醒他“处处风声是祸胎,凡百事莫贻后悔”。但王魁不悔改,还要加害她的性命,于是果断断情,让阴差捉拿王魁归案。赵熙对于王魁和焦桂英的形象塑造是逐步深化的:王魁由最开始虽然贪慕权势,但仍保有几分良知,到后来良知逐渐消失,却也不至罔顾人命,给桂英留有活路,再到最后恼羞成怒,为了使自己前途安稳,欲杀人害命,循序渐进,生动形象地刻画了王魁高中后自私自利、贪慕权贵、绝情负义的人物形象;而焦桂英虽愤怒王魁的绝情,但她本性温柔善良,给了王魁悔改的机会,一再以情探情,多情多义,却也并非一味善良,在王魁不悔过还要加害自己时,她也显示出果断坚决的一面。赵熙笔下的二位主人公形象由此变得丰富饱满,人物的矛盾与复杂心情亦得以体现。
川剧在现在大众印象里比较俗气,不够优雅,但是赵熙改编的《情探》却是文辞优美、句句是诗。“更阑静,夜色哀,月明如水浸楼台,透出了凄风一派。”⑱此句乃《情探》开篇唱词,“哀”之一字精妙无比,让寂寂夜色沾染了人的哀伤,渲染出清冷哀伤的氛围,奠定了戏曲的整体基调。“月明如水”而非明月如水,显得月光更为清冷明亮,使得故事的发生地楼台像是沉浸在月色之中,更添几分幽谧与凄清。“玉殿传金榜,君恩赐状头。洞房今夜坐,心事却如秋。”⑲高中状元,迎娶美娇娘,人生四大喜事他就占了两件,本该人逢喜事精神爽的王魁,在洞房花烛夜时却满腹心事,心情就像凋零的秋天一般。该诗形象表达了王魁的复杂心理。“梨花落,杏花开,梦绕长安十二街……泪洒空斋,只落得望穿秋水不见一书来。”梨谐音离,四川话中的杏谐音恨,此句唱词把焦桂英离别后的相思之情描写得淋漓尽致,夜里因担忧情郎睡不着,只得在窗台痴望情郎离开的方向,不眠到天亮,又因思念之情不得宣泄,只能来到情郎的书斋睹物思人,偏如此思念情郎却未等来情郎的只言片语,真真是一寸相思一寸灰。赵熙写作唱词不仅文辞优美,且用典颇多。如“红鸾星,照玉台,连理枝头花正开,怕只怕绿珠红粉沉光彩”⑳一句,句中的“绿珠”是西晋石崇的宠妾,据载绿珠因不愿辜负石崇,自己坠楼而亡,以此表明自己坚定的情义。赵熙此处化用石崇、绿珠的典故,意在表现桂英对王魁之情的坚定,也希望王魁不要让桂英遭遇像绿珠一样的结局。又如“纵不能双凤齐飞,也愿化为红绶带”,此句化用典故双衔凤带,出自李商隐《饮席代官妓赠从事》一诗,两位官员同时看上一名官妓,官妓谁也不敢得罪,只希望自己能化作一条红带,让两位官员同时衔住,意在讨两头欢心。赵熙引用该典故,是为了表现桂英的情意深重,她愿意让王魁两全。唱词“也愿化为红绶带”亦是引用了李商隐的诗句“愿得化为红绶带”。再如“黄金屋,不须开”一句,运用了金屋藏娇的典故。诸如此类的在唱词中还有很多。无论是一波三折的精妙故事情节,还是生动形象的人物形象刻画,抑或是句句是诗的优美语言艺术,都完美体现出《情探》文学性之高妙。
中式美学是超出事物本身的,“意境”是中式美学的核心。国人讲究“盈满则溢”,所以在构建意境空间时总爱留三分空白,以达到疏而不空、满而未溢的完美状态。在《情探》这一折剧里,赵熙选取了“风”作为支撑整个意境空间的意象载体,风看不见摸不着,只能感受到它的存在。剧本开篇唱词:“更阑静,夜色哀,月明如水浸楼台,透出了凄风一派。”哀夜、清月、冷楼台就已经把这一幕剧的氛围渲染开来,而凄风从中透出来,让整个画面更显凄清,符合焦桂英鬼魂出场的设定。王魁本就坐在房内忧心不已,此时又闻风声起,窗外阴风飒飒,令他本就不安的心情雪上加霜。剧中也数次出现无风门开、风吹裙带、风涛神、风起夜潮等描写,赵熙将风这一意象巧妙穿插在故事中,不显冗赘,又起到画龙点睛之用。焦桂英还未登场时,王魁便自言“人生莫做亏心事,处处风声是祸胎”,最后王魁负义,焦桂英还在劝“再思哉,处处风声是祸胎,凡百事莫贻后悔”,前后遥相呼应,以风暗喻灾祸,充分揭示该故事的矛盾冲突,深化了主题。这一出剧整个画面只有两位主人公,然女主人公飞舞的裙摆、飒飒的风声、无风自开的门充盈了画面,真正达到了疏而不空、满而未溢的状态。且中式美学较为含蓄,剧本中的唱词更是令这种含蓄美达到了极致。桂英并未一出场就质问王魁为何负义,而是先向王魁道喜,待王魁诘问其“朱门洞府未曾开,春色因何入得来”之时,再以“我潜踪秘迹上春台,都只为鱼水旧和谐”㉑相答,婉转地表示自己的情意与来意。又桂英与王魁因药方论及伺候一事,桂英亦未曾直言问王魁为何另娶,而是表示自己要“请见有福有命的状元夫人,听听遵旨成婚后的教训”㉒,为自己的存在正名,王魁自然不敢,便说:“那不必了。雪花纹银二百两,书信一封,早送到济宁焦家庄,那便是成婚后的教训。”㉓传达休书和银钱早已给你,二人现在毫无关系之意。整出剧都笼罩在这种含蓄的语言中。赵熙描写含蓄语言不仅有典雅的一面,亦有通俗、口语化的一面,剧本中频繁出现呀、喔、哎呀等语气词以及作甚、安心闹我、死不要脸等方言,然这口语化的语言出现在剧中,并未使剧流入俗套,反而令人雅俗共赏。
赵熙改编而成的《情探》甫一问世便得到了大力推崇,在资阳、自贡、成都等地轮番上演,取得了巨大成就。唐振常评价该剧:融通俗典雅于一体,难怪四川人人爱唱,人人会唱。也因为川剧改良运动的兴起,推动了《情探》的发展,延伸出众多版本。《情探》以情探理、以理传情,与川剧相互成就,达到了新的高度。
①赵念君:《香宋先生年谱》,《成都大学学报》1996年第4期。
②③④⑥⑦⑧⑮⑱自贡市政协文史资料委员会编:《自贡文史资料选辑第十五辑》,四川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180页,第179页,第180页,第180页,第179页,第180页,第182页,第183页。
⑤赵熙著,王仲镛编:《赵熙集》,浙江古籍出版社2014年版。
⑨⑩⑪⑫⑬⑭⑯⑰⑲⑳㉑㉒㉓ 赵熙:《情探》,《川剧艺术》1980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