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乌托邦的与真实的
——潘灵《偶回乡书》阅读札记

2023-09-25 02:56:01暴雪停昆明学院昆明650214
名作欣赏 2023年26期

⊙暴雪停[昆明学院,昆明 650214]

《偶回乡书》是云南作家潘灵创作的短篇小说,刊于《青年作家》2021 年第7 期,先后被《小说选刊》和《长江文艺》转载。这部小说写的是故乡这一旧题材,但作者以特殊的形式写出了新意味。小说开门见山,由人物之口道出乡愁主题,整篇小说围绕这一主题展开。小说始于返乡,止于逃离故乡,先是描绘对故乡的乌托邦想象,对人性善的讴歌,后半部分却突然换了一副笔墨,展开对国民性的批判,戏剧性地解构了前半部分的内容。如果说作品前半部分让人看到沈从文留下的艺术资源,后半部分则明显带有鲁迅“国民性批判”的色彩,两个传统在小说中形成了戏剧性、结构性的艺术张力,作者的痛苦、矛盾和立场于此可见一斑。可以说,《偶回乡书》在思想和形式上的独到之处,值得我们展开细致、深入的探讨。

一、无根:何独的精神困境

如果说《偶回乡书》整部小说都指向同一个主旨,那么人物的言行是这一主旨的注释和展开,是“经”的“传”,那么小说以论辩的方式开门见山地点出了经义和主旨。小说以诗人何独的苦恼开篇,诗人为何苦恼?此苦恼非关名利物欲,而关乎人的存在和生命的根本。何独的精神困境源于一种根本性的匮乏和缺失,一种无根的生命状态。在“诗歌与乡愁”的讨论会上,何独被与会者认为是没有故乡的人,他虽矢口否认却百口莫辩、无力回应。小说以诗人何独的困惑和诗歌讨论会开篇,道出这部作品的主题——这是一部关于无根与乡愁的小说。

“何独”这一命名颇具意味,我们至少可以从两个层面理解它的含义:一是作为一种生命状态,可解为何其孤独;二是作为这种生命状态的原因,可解为为何孤独。孤独是现代人的根本处境,现代人在本质上是孤立、原子式的个体,这并不是说现代人彻底丧失了与他者的联系,而是说这种联系的方式和内涵使人本质上是孤独的。作为一位声名显赫的诗人,何独并非没有朋友,恰恰相反,无论是在诗歌江湖还是现实生活中,他都如鱼得水,甚至让人想到贾平凹笔下的庄之蝶。何独的孤独是一种现代性的孤独,是即便置身人群之中也依然无法逃避的孤独,这是一种根本性的孤独。显然,这种孤独与城市生活互为表里,可以说城市文明创造孤独。城市化意味着将人从大地连根拔起,使人脱离土地,丧失生存的根基和家园。与之相伴的是人伦的解体,“人伦关系的瓦解使得人处于陌生人社会,人与人之间的交往主要依据理性的考量”①,由此建立起的是互为工具的关系,于是人不再是目的,而是互为“工具人”。在这个意义上,现代人都是无家可归的流浪者,即便住进了高楼大厦,灵魂仍在漂泊。现代性的乡愁即与这样一种灵魂状态相关,是一种文化乡愁。

何独正是这样一个现代市民,青云街是他的故乡吗?青云街处在市区,早已从自然中剥离出来,并且随着现代化进程历经变迁,已经褪去了乡土气息和传统伦理关系。因此,何独说他的故乡是青云街,这话甚至不能让他自己信服。诗歌本身就与家园紧密相连,何独又是诗人,他的文化意识使他对故乡有着天然的敏感,听到讨论会上其他诗人的质疑,何独也意识到自己确实与乡土存在距离,这让他难免会产生文化乡愁。伦理关系解体的现代都市人,信奉的是以自我为中心的个人主义,爱情至上主义是这种个人主义的表现形式之一,重视爱情其实是重视自我。无疑,这种爱情的本质决定了它不能缓解伦理解体的危机和焦虑,何独不能在爱情中摆脱孤独。诗歌是何独安身立命之所,丧失了大地和伦理关系的写作是一种无根的写作,他因此有难以言说的精神痛苦。

作为故乡主题的展开与深化,小说塑造了另外两个重要的人物形象:一是少小离家的郑治远老先生,二是终身不离故土的凡老师。郑老先生少小离家却时时惦记郑家老宅,对他而言,老宅是他心之所系的精神家园。他乡遇故人,郑老先生表现出异常炽烈的感情,在何独那里缺失的伦理感情,在郑老先生身上得到了集中体现。凡老师对故乡的热爱表现为一种不易理解的执迷。凡老师死也要死在故土,他认为死在外边是“孤魂野鬼”。对于小说叙述者“我”来说,能更好实现自我价值的地方才算家园,但凡老师的家园具有在地性、根性,他有落叶归根的强烈意识。凡老师口中的“孤魂野鬼”,正是何独们生活在现代都市风景线上的精神寓言。至此,由何独的精神困惑引出的主题得到充分而深切的表达。

二、乡愁:人性的乌托邦想象

何独的精神状况是时代的产物,现代以来,一种向前看的眼光支配着我们对世界的理解,但20 世纪90 年代以后,在全球化和社会转型的语境下,伴随着城市化进程的加剧,一种向后看的怀旧热蔚为潮流,恰如本雅明所描绘的那样:

历史天使就可以描绘成这个样子。他回头看着过去,在我们看来是一连串事件的地方,他看到的只是一整场灾难。这场灾难不断把新的废墟堆到旧的废墟上,然后把这一切抛在他的脚下。天使本想留下来,唤醒死者,把碎片弥合起来。但一阵大风从天堂吹来;大风猛烈地吹到他的翅膀上,他再也无法把它们合拢回来。大风势不可挡,推送他飞向他背朝着的未来,而他所面对着的那堵断壁残垣则拔地而起,挺立参天。这大风是我们称之为进步的力量。②

本雅明所描绘的情境恰好可以帮助我们理解《偶回乡书》,当叙述者“我”“回头看着过去”,看到的也是一场“灾难”——地震,以及地震后的“断壁残垣”。甚至可以说,是故乡的灾难使“我”“回头看着过去”。而重返故乡伴随着对故乡的记忆和想象,《偶回乡书》对故乡的想象具有乌托邦色彩。

这种乌托邦色彩集中表现为对人性善的想象。牧牛少年、富贵表弟是善的典型,这二人身上体现了传统乡民的善良、淳朴。作者将少年的生活世界进行了牧歌化处理,本是乡间少年日常的放牛行为,在“我”的眼中却充满诗意,甩鞭的弧线、声音都让“我”记忆犹新,“我”把这样悠闲、安详的画面称为“牧归图”③。牧牛少年善良、助人为乐、不计个人得失、毫无功利心,如费孝通所说:“在亲密的血缘社会中商业是不能存在的。这并不是说这种社会不发生交易,而是说他们的交易是以人情来维持的,是相互馈赠的方式。”④“相互馈赠”的物是作为礼而不是商品存在,在礼的秩序中获得物之为物的意义。小说对牧牛少年的人性塑造并不完全是天马行空的想象或向壁虚造,而是基于乡土中国的文化特质。

在小说中,富贵是作者着墨最多的人物之一,他扮演着极为重要的角色,他是老宅的守护者,也像是乡土文化的守命人。在富贵那里,老宅是人的来处和归宿,拆除老宅意味着切断人的历史关联,颠覆人的生存根基,何独的精神困境与此相关。富贵在小说中具有浓郁的悲壮色彩,寄托着作者对美好人性的想象与讴歌,潘灵曾说道:“我就是要歌颂那些乡村文明的守望者,歌唱那些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悲剧英雄。”⑤富贵是大地之子,大地养成他的真诚、憨厚、坚毅、孤勇,尤其是忠信。对这种忠信品质,费孝通曾精辟地指出:“乡土社会的信用并不是对契约的重视,而是发生于对一种行为的规矩熟悉到不假思索时的可靠性。”⑥

如果说牧牛少年和富贵代表着乡土伦理文化中的善,那么弟弟和开旅馆的女人则呈现出庸俗和丑恶,作者以后者的丑反衬前者的美。弟弟是个典型的庸俗之人,他眼中只有权力和利益,言行以此为中心。在他这里,人伦亲情被利益所取代,原本血缘关系是社会中最稳定、最亲密的关系,人和人的权利义务关系建基于人伦关系之上,但是此刻兄弟之间只有利益关系。开旅馆的女人和弟弟有着相似的作风,面对天灾,她借机提高旅馆价格,罔顾别人的苦难而只想发财。她是精打细算的小市民,是物质和欲望的化身。

牧牛少年和富贵的形象,是故乡传统美德的代表。他们身上有着故乡淳朴、善良的一面,这与“我”对故乡的乌托邦想象相吻合,更深层次的是“我”对田园牧歌式故乡的眷恋和难以割舍的归属感。弟弟和开旅馆的女人是小市民的代表,他们的精明、市侩、自私自利与牧牛少年、富贵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这种对比是《偶回乡书》结构上的一大特点。可是,他们真的体现了城乡文明的本质吗?城市就是罪恶的渊薮而乡村是理想的桃花源吗?《偶回乡书》的可贵之处在于,作者并没有做出如此简单的判断。

三、批判:谎言与真实

乡村固然给游子美好的想象,但它从来就不是一尘不染的乌托邦。

乡村世界有其虚妄的一面。郑家老宅命运的沉浮展现了历史的复杂性。“我”出生地点的设置像个游戏,可随人的意志任意解释和安排。在陈副镇长那里,不管是郑家老宅还是“我”家老屋都是他手中随意摆置的物件,甚至连“我”的故居也沦为消费对象,作为一个作家,“我”被视为可资利用的文化资本。凡老师是乡村的启蒙者,他对郑家老宅归属的蛮横态度和陈副镇长如出一辙,他也认为消费“我”是为美丽乡村应做的贡献。就连富贵,态度竟也在一夜之间发生了根本的转变,更不用说郑老先生心甘情愿献出自己的老宅。

小说呈现了陈副镇长以权术、智术、修辞术编造的谎言,同时又揭开了被掩盖的真实。乡村的真实不仅表现为盘根错节的人事关系,而且表现为人性本身的问题。在“返乡”途中,由于与故乡的距离,归乡者对故乡的感受更多带有想象的成分,回到故乡之后,则不得不面对真实的故乡。

富贵起初跟陈副镇长针锋相对,仅仅过了一夜,他不仅改变了立场,还企图说服“我”,这让我们看清了富贵这类乡民容易被利用的特点。不唯富贵,牧牛少年的形象在小说结尾也发生了戏剧性的反转。再遇少年,他已然与庸俗、势利的开旅馆的女人别无二致。牧牛少年前后的巨大反差具有戏剧化的张力和效果,给人一种不真实感。恰恰是在这种张力中,呈现出了现实世界的真实。

至此,《偶回乡书》前半部分建立起来的乌托邦想象已经被彻底解构。回到上文所引本雅明的话:“大风势不可挡,推送他飞向他背朝着的未来,而他所面对着的那堵断壁残垣则拔地而起,挺立参天。这大风是我们称之为进步的力量。”⑦我们要追问的是,潘灵是那个被大风裹挟着面对过去、“背朝”未来的人吗?

四、结语:沈从文还是鲁迅

《偶回乡书》的立场和视角前后发生了转换,在前半部分,“我”驾车返回故乡,是以面向故乡的方式拥抱过去。以此观之,故乡是一片净土,那里民风朴素,人心温厚,仿佛是一片与世无争的桃花源,这让人想到沈从文先生的田园牧歌,想到他供奉人性的“希腊小庙”。潘灵写作的当下与沈从文的时代大不相同,但他们的写作面临相似的问题,即现代化语境下如何理解本土中国。在此意义上,《偶回乡书》赓续了沈从文的传统。

但从小说的后半部分开始,作者似乎从沈从文转向鲁迅“劣根性批判”的传统。回到故乡之后,作者笔锋一转,描绘田园山水的画笔变成批判劣根性的匕首。小说在这两个传统之间充满张力,无疑,潘灵受到这两个传统的滋养,既饱含对传统社会的讴歌,怀念故乡的纯洁、宁静、淳朴,又对故乡的封闭、保守、蒙昧无可奈何。

由此观之,潘灵既不沉湎于过去的乌托邦想象,也不沉溺于对未来的幻想,而是既有现代性反思,又看到故乡当下真实的一面。这正呈现了游子与故乡的健康关系,如唐文明所说:“真正健康的文化怀乡要带着当前的处境和命运,带着当前实际的生存经验和问题去回返‘曾经沧海’的精神家园。”⑧

①④⑥费孝通:《费孝通全集·第六卷1948—1949》,内蒙古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170页,第169—170页,第112.页。

②⑦〔德〕本雅明:《本雅明文选》,陈永国、马海良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427页。

③潘灵:《偶回乡书》,《青年作家》2021年第7期,第111—125页

⑤潘灵,行超:《持一种乐观向上的喜剧精神——与作家潘灵对谈》,《朔方》2017年第11期,第126—130页。。

⑧唐文明:《与命与仁:原始儒家伦理精神与现代性问题》,商务印书馆2020年版,第2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