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军[吉林师范大学文学院,长春 130032]
《文城》第一章节中提及林祥福时,说他是身披雪花而来,有着垂柳与田地的特质——谦逊与沉默。结合文本内容可知林祥福是一个忠厚老实的男人,原文中他的所行种种似乎只能体现他的“善良”。就是一个这样的人,却在文本中某些情节展现出与之性格矛盾的行为,陈蔚文在《〈文城〉透支了余华的文学信誉》中列数小说情节的诸多漏洞,说它“被人诟病的漏洞随处可见”。然而,在这里须指出,文本中呈现的林祥福的行为似乎存在矛盾,但实际上这种描写不是情节上的“漏洞”,而是对“圆形人物”林祥福性格的更全面展示。①
《文城》讲述了一个传奇故事,主人公林祥福在遭到小美再次背叛后,带着二人的女儿南下找寻小美,找寻所谓的“文城”,最后终于在溪镇停下来。在经历过一系列的事件之后,林祥福客死他乡,他的遗体在运回北方的故乡时终于与小美的墓相遇。
细读文本并结合相关的批评文章会发现其中貌似有许多逻辑矛盾。第一,林祥福对于小美矛盾的内心活动。在小美居住在林祥福家中时,林祥福认为小美“有着他从未见过的清秀”②,并且结合他见到小美时的描写,可以确定他对小美有着一定的好感;可是小美居住在他家时,林祥福却一反常态,“只是有时候林祥福会有焦虑,看着小美在织布机前的身影,心想为什么没有媒婆来为她提亲?”既然对小美有好感,这时的林祥福要么在与小美的朝夕相处中表明心意,要么是自己外出找人来为自己在小美面前说媒,而他此时的焦虑却是没有媒婆来为小美提亲,显得很矛盾,当然也可以解释成林祥福在等待媒婆上门为自己向小美提亲,林祥福对于传统礼教非常看重。但这样解释的话,林祥福同样显得超出常理的被动。其在后文中并没有展示出对于传统礼仪的固守。虽然当时的年代信奉婚姻大事需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是结合后文情节可知,其一,在林祥福为自己的婚礼前去打酒归来时,宾客们把酒碗排开,空着酒等着酒喝,但包括他在内的人回来时,“每个人手里提着两个空酒瓶,林祥福摇晃着身体,喷着满嘴的酒气,对等待他们的人举起空酒瓶喊叫:‘酒来啦,酒来啦。’”假如是非常看重礼仪之道的人,再怎么高兴也不会做出让婚礼宾客空对酒碗的事情。其二,在小美第一次离开时,媒婆上门询问林祥福关于小美嫁给他的细节,得知他既没有写庚帖、问生辰八字,也没有抬花轿,此时媒婆双手拍腿表示惊讶。由此分析发现林祥福对于婚嫁礼仪一套实际上并不是刻板的人,所以林祥福为何为小美没有媒婆提亲而焦虑呢?
其次,林祥福对于媒婆意见的格外顺从。按照上一点所说的那样,林祥福对于婚嫁礼仪非刻板固执之人,按理说,在媒婆面前也应该有着自己的主见,可是文本中所展示出来的情节却是他在媒婆面前显得格外顺从,像是一个听话的孩子。林祥福在与名为刘凤美的小姐相亲时,刘凤美的眼睛一亮,林祥福则是感到自己热血沸腾起来,表明双方有意,并且林祥福在回忆中也提及刘凤美,“他想起那个曾经令他心动的女子”,他也知道自己错过了一段好姻缘。并且在为林百家讲述她的母亲时,说她的母亲名叫刘凤美,生下她后不久就去世了,将刘凤美谎称为女儿的母亲,在一定程度上表明林祥福潜意识里对于刘凤美是抱有遗憾的。刘凤美成为林祥福初心萌动的对象,那么,阻碍他们的是什么呢?是媒婆的一个眼色,便使林祥福改变了自己的想法,这与他在小美身处其家时没有媒婆上门提亲的焦虑一样显得矛盾。
最后,林祥福抛下故乡的惊人之举。在小美偷取金条后,“林祥福的声音……在冷清的月光里他走到父母坟前,跪在地上,有时高声喊叫,有时哽咽得说不出话,他喊叫着说,‘爹!娘!对不起你们,对不起祖宗!……我笨啊!我们的家产被人偷了。爹!娘!小美不是个好女人……’”可见,林祥福有着传统的家族观念,他对于家族传承是比较看重的,也符合当时时代的思想观念。但在面对小美时,他便将这部分观念完全抛弃了,在小美再次归来时,尽管其中有着对于小美的爱意与得知小美怀孕的喜悦,但对于其一半家产的下落不再过问的行为是否多少有些显得“恋爱脑”?更加惊人的是,在小美再次离开之时,林祥福带着尚在襁褓中的女儿丝毫没有受传统安土重迁观念的影响,抛下北方故乡、家中田地南下寻找小美的故乡——虚无缥缈的文城,好像在父母墓前所说的话语全是空话。其中所展现的对于爱情的执着追求固然感人,但是在文本所展示的时代里,我们有理由怀疑其中除了爱情的推力之外必有其他的原因让林祥福抛下一切。
从文本中去找寻相关的蛛丝马迹,可以发现林祥福的种种不合逻辑的行为背后都有着其母亲的影响。无论是其对媒婆的言听计从,还是对小美没有媒婆提亲时的焦虑和抛下故乡的惊人之举,我们在挖掘其深层因素时发现林祥福的母亲在其中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林母虽然在开篇第二章就死去,但是她对于林祥福的影响几乎贯穿了整篇小说。
林母出身于举人之家,饱读诗书,心灵手巧。林父在林祥福五岁时抛下妻儿死去,是林母一手带大了林祥福,并且“从他学习认字起,就搬起父亲最后的手艺——小桌子和小凳子,坐到母亲的织布机前。母亲一边织布一边指点他的学业,在织布机吱呀吱呀的声响里和母亲温和的话语里,他从三字经学到了汉书史记”。从中可以得出,林父的缺位使得林母充当起母亲、父亲、老师的角色,使得母子之间的情感联系十分紧密。文本中也暗示林祥福对林母的情感,如在文本中提及“从田地里回来的林祥福走进院子时听到织布机的声响,产生了瞬间的幻觉,以为母亲正在屋中,随即他猜想到是小美”。这种思维的串联将小美与母亲联系起来,值得一提的是,在这里,林祥福首先想到的是母亲,其次才想到小美。这表明,在林祥福心中最重要的形象是他的母亲,也可称之为是他的阿尼玛原型。在原型理论中,阿尼玛是一种先在的原型形式,在男子后来的恋爱中,他总是在以这个先在的原型形式选择他的所爱。这也符合弗洛伊德的相关观点,弗洛伊德提及小男孩对于母亲的亲密,称“我们称母亲是爱的第一个对象,我们所说的爱,着重在性的冲动的精神方面,暂时不问或暂时丢掉冲动的物质的或性的方面的要求。大约在以母亲成为爱的对象的时候,儿童已经开始受压抑作用的影响,已忘掉了自己性的某一部分。这个以母亲作为爱的对象的选择名为伊谛普斯情结在神经病的精神分析的解释中已占很重要的地位”③。同时,“爱的人总是在对他内心的恋人形象进行寻找,并且是在永不满足的寻求之中”④。可以合理地推测,正是因为小美身上有其母亲的影子,所以林祥福以他的母亲这个原型形式选择了小美,这在文本中也可以找到证据,小美和其母亲被描述成同是温婉可亲类型的女子并且在原文中织布机把两者紧密地串联在一起。
林母死去后,“习惯了母亲为自己做主的林祥福,一时间不知道如何面对这一切,而且十来次相亲的空手而归,使林祥福在迟疑不决的同时,增添了不知所措。每一次看见女方时他就会在心里想:不知道母亲会不会喜欢这个女子?最终的结果都是他没有留下吃饭,留下了带去的彩缎。”从中可以发现林祥福的心理活动很有意思,在他的母亲死后,他亲自去相亲时,考虑的并不是自己是否喜欢,而是母亲会不会喜欢?有点类似于当今时代的妈宝男,当然,因为时代的不同,在当时时代确实遵从父母之命大于天,父亲、母亲的意见在嫁娶方面非常关键。但是在父母双亡的情况下,林祥福还是想着他的母亲会不会喜欢与他相亲的女子,这种内心活动可能来自两种心理动因:其一,林祥福深受传统观念的影响;其二,林祥福的母亲影响他颇深(没有提父亲,父亲是缺位的)。而其一在第一个部分林祥福婚礼上喝得烂醉的表现中基本可以排除。
接着挖掘第一个部分所提到的人物的行为矛盾的成因。首先,林祥福对于小美矛盾的内心活动。在母亲死后,没有人为林祥福做决定,他一时间不知道如何面对这一切。林祥福对于小美没有媒婆上门提亲的焦虑是出自对母亲的依赖,原本母亲为自己做主,母亲死后,他潜意识里把这一权利交给了与母亲相联系的女性——媒婆,将媒婆这个女性视为母亲意见的代表人,他潜意识里还在考虑不知道母亲会不会喜欢这个女子?所以为媒婆没来而心感焦虑,他内心渴望得到母亲的认同。同样,在与刘凤美小姐相亲时,尽管已经心动,但是被媒婆的一个眼神所阻止,是因为他将媒婆的意见视为母亲的意见,所以尽管不情愿,还是拒绝了留下来吃饭,他习惯于顺从母亲的意见。他虽然喜欢刘凤美,但还是想要获得母亲的同意。最后,同样可以解释为何林祥福会做出抛下故乡的惊人之举,除开爱情的因素之外,他是在追寻母亲的身影(小美身上有林母的影子),他拒绝再一次失去母亲,他南下的追寻之旅简直可以算得上是对母亲的追寻。最终追寻之旅在溪镇停下,在那里,带着母亲背影的小美被一分为二,一部分为将百家当成亲身女儿抚养的李美莲,一部分为陪伴自己的神似小美的翠萍。小说结尾,林祥福死后返回故乡,同样是回归有着母亲的故土,母亲对他的影响是持久并且深刻的。但是,母亲对于林祥福的影响并没有停靠在恋母这一终点,反而被发展成对女性的尊重与崇拜。这样的话就可以解释,林祥福对于小美没有媒婆上门提亲的焦虑与因为一个眼色而拒绝刘凤美是因为他依赖女性为他拿定主意,他对于女性的观念同样让他抛下一切去追寻小美。更进一步,在如何对自己的女儿这一问题上,林祥福仿佛是一个超越时代的人,当时的传统思想如“男尊女卑”以及“女子无才便是德”丝毫没有影响他,在学堂不收女学生的情况下,他便亲自教授女儿读书认字。从追求男女平等上来说,林祥福可以算作是一个超时代的形象,这正是林祥福对女性崇拜与尊重意识的深刻体现。
《文城》被称为追寻理想中的乌托邦的一部小说,在笔者看来,也能称之为追寻母亲的背影的小说,是找寻心中理想女性的小说。《文城》中,余华试图把林祥福写成一个极致善良的人。除了他的善良之外,林祥福在对待女性方面的态度也值得称赞。由于成长于一个父权缺位的家庭,林祥福受到母亲的影响,成了当时中国男性中少有的对女性崇敬的人。林祥福生在富裕人家,幼年丧父,母亲担任起养教之责,这令林祥福非常崇拜母亲。母亲在织布机上的场景是其心安之所;母亲故去后心里的位置由小美替代,他转而崇拜小美;小美消失之后,他把女儿当作了生命的重心。文本中关于林祥福的种种行为矛盾都可以从他对于女性的态度——女性崇拜与对女性的尊重角度进行解释。
《文城》作为一部被称为传奇的小说,其剧情充满着浪漫主义的色彩,文中的林祥福在所处的时代中是一个独特的人,他仿佛是超越时代一般对于男女平等的概念有着理解与实践,这是可贵的。林祥福的存在对于当时那个时代来说是“文城”般的存在。从《文城》中林祥福看似矛盾的行为中挖掘其内心世界,这为进一步理解这部小说提供了助力,同时丰富了林祥福的人物形象。
①申丹,王丽亚:《西方叙事学:经典与后经典》,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56页。
②余华:《文城》,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21年版,第12页。(本文有关该书引文均出自此版本,不再另注)
③〔奥〕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引论》,商务印书馆2004年版,第262页。
④杨朴:《文学批评:理论与实践》,吉林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47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