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婷婷[烟台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山东 烟台 264005]
琦君的散文创作历经四十余载,不仅创作数量颇丰,而且水平极高。郑明俐、夏志清、杨牧等文学评论家均对其散文作品高度赞赏,夏志清更是直言:“琦君的散文和李后主、李清照的词属于同一传统,但她的成就、她的境界都比二李高。”①琦君散文有着浓厚的“中国风味”,这种“中国风味”在主题层面主要是对中国文学乡愁母题的承继与延伸。既有研究多从意象应用、小说化笔法等方面对琦君散文的怀旧与乡愁书写进行探讨,但对其乡愁乌托邦特性却缺乏足够的重视。“乡愁乌托邦”这一概念是作为乌托邦本土表述的问题被提出的,它揭示出在中国的现代化进程中,乌托邦往往以“乡愁”的形式来获取表达,是一种通过退回过去,依凭“乡愁”而勇敢刚毅地面对现代化磨难的复杂情绪。②琦君怀旧散文具有浓厚依恋童年与眷念乡土的现代性乡愁气息。她善于运用今昔时空交错的手法,或感触于今昔时空的类似,以童年自我的叙述声音记录事件,或因沧海桑田的情境,以成年自我的叙述声音发表感悟。同时,对于现代化进程中工商业发展中人情日渐淡薄、不知感恩等人性弊病多发的问题,她试图用淳朴的文字温暖人心,为矫正社会秩序尽绵薄之力。琦君散文作为现代散文书写的典范,通过田园乌托邦的怀旧书写和“杂糅式”怀旧的情感结构,共同构成了其散文的乡愁乌托邦特性。
周作人率先提出“乡土文学”的概念,而后鲁迅把“乡土文学”作为一个正式的文学流派:“凡在北京用笔写出他的胸臆来的人们,无论他自称为用主观或客观,其实往往是‘乡土’文学。”③琦君作为侨寓他乡、远离故土的作家,在作品中怀着对记忆中乡土的依恋,不断在散文中建构着遥远而美好的故乡田园乌托邦。她对田园乌托邦的建构,一方面是借用童年立场,以消除理性的方式巧妙化解大人世界无法解决的矛盾,为田园乌托邦的建构提供了合理性前提;另一方面是通过选择性地呈现对故乡的回忆,有意识略去不好的一面,多记录故乡中一切美好的事物。
琦君曾说:“我只要闭上眼睛,便会看到一个矮矮胖胖的小女孩在我眼前跑来跑去;那个小女孩就是我。”④在文本中,琦君过着有人爱、有人疼的幸福生活。然而,琦君的真实童年远不如散文中呈现的那般美好,她早年父母双亡,后由大妈、大伯抚养长大,自小便饱尝了生离死别之苦。也就是说,琦君的真实经历与文本呈现实际上是一对二律背反的关系。在琦君的童年书写中,都是有意识地描写与周遭亲朋和师长的互动,情感的流动十分明显亲切。而其实小女孩小春对大人的观察,也就是成人琦君为自己找的解释,她试图描绘出几乎没有丑恶的童年世界。《小玩意》中,父亲要带姨娘回家的前一晚,母亲听到后躲到房里哭了起来。对此,小琦君很不理解地问三叔“爸回来妈妈为什么反而要哭呢?”同样的情形在第二天姨娘到来时重现,琦君见到漂亮的姨娘正要问妈妈,妈妈却不知哪儿去了。以成人角度思考,母亲应是躲进房里流泪去了,小琦君也应该知道母亲的去处。琦君以这种童言童语式的疑问,巧妙地把问题抛给读者,既流露出对母亲的心疼,又造成了一种艺术留白式的效果。在这一立场下,琦君以童稚之眼观察人事,以理性缺席的方式巧妙消解了大人世界无法解决的矛盾,避免了对封建婚姻制度带给女性伤害这一行为的直接批判,从而为散文增添了一份温柔敦厚与独特的诗意。
在怀旧散文中,琦君通过对童年的反复回顾,借用童年立场,以理性缺席的方式巧妙化解了大人世界无法解决的矛盾,为田园乌托邦的建构提供了合理性前提。童年处于一个特殊的时空,在时间上它被定位于成年之前,在空间上又可以被认为独立存在,拥有完整的自我、纯真的心理并且充满幻想。因此,透过童年立场去书写,便可在错综复杂的成人世界之外建立一个隔绝世俗的心灵乌托邦。童庆炳也指出:“长期远离故乡的游子记忆和回忆中的故乡,已与他童年时的故乡大不相同。他已可能给他的故乡罩上美丽的温馨的古雅的轻纱,故乡被他的记忆和回忆改造了美化了诗化了。”⑤现实时间的不可回溯性与其他等多重因素导致的空间区隔决定了琦君已回不去故乡,所以她于散文中经由童年立场和文本时间的可塑性将故乡美化与改造成理想、近乎童话世界的模样,实现了时间和空间上的双重“返乡”。
琦君以童年立场巧妙化解了矛盾,消解了成人世界难以释怀的苦难,这正是其散文风格温柔敦厚与浅愁气质的来源,也使其真实经历与文本呈现得以统一于其真挚内敛、含蓄深远的审美感染力中。童年立场作为一种叙述手段,形成琦君怀旧散文的特有意蕴。琦君借助童年立场巧妙地淡化了人生苦难,将过去营造为充满诗情的牧歌式田园。
怀念过往是现代化进程中所有人的共通情感。因历史等多重因素,思乡怀旧的作品在中国台湾文坛上一直是现当代作家的创作大宗,各式创作又以散文的表现最为突出,作家辈出,琦君尤其是其中之大家。琦君散文中思乡怀旧的作品极多,作为一个“恋旧得近乎固执的人”,她倾注满腔热情,以一支生花妙笔叙说故乡风情,追忆似水年华。这种对故乡故土的深切眷恋,不仅是当时被迫远离大陆游子的相同情感,也是现代化进程中人们共同的情感结构。
值得注意的是,琦君对乡土的回忆并非和盘托出,而是通过选择性呈现的怀旧书写实现。琦君也曾直言:“我深感这个世界的暴戾已经够多,为什么不透过文学多多渲染祥和美好的一面,以作铺垫呢。”⑥对此,王鼎钧先生认为:“文学家的怀旧只是创作的手段,‘旧’是他的材料,用旧材料做出新成品,从成品中展露新的意义,那意义,才是作者创作的目的。”⑦琦君借由选取的回忆自由进出于过去与现在,不但寄托了主观情思,也在作品中呈现出耐人寻味的意义。她总是反复书写、详细记载美好的人事,如对母亲悲悯宽厚人格特质的刻画,便是由《母心·佛心》《三划阿王》《粽子里的乡愁》等多篇文章汇聚而成。而对于丑恶的人和事,她一般一笔带过,如对阿荣伯的书写,侧重其善良淳朴的老农民形象,略写其爱赌钱、爱玩牌九的缺点;对于肫肝叔的刻画则着重表现他的博学聪明,而对其游手好闲、不务正业的一面一笔带过。这样,通过对美善的不断描摹和丑恶的隐而不彰,琦君建构出了人人有情、温馨浪漫的童年回忆,经过不断渲染,构筑出近似于乌托邦的世界。
故乡对琦君而言,寄寓着已逝的过往与童年,曾经近在咫尺的亲人挚友、熟悉的四季景物、满屋的热闹温馨,如今只能借着不断书写来怀念。因此故乡在琦君笔下是既亲近又遥远、既真实又梦幻的地方。正如王德威所言:“故乡之所以成为‘故’乡,必须透露似近实远、既亲且疏的浪漫想象魅力。”⑧因此,琦君对故乡的情结,不仅是一种地理意义上的乡愁,更是一种文化上的乡愁。在她乡情的记忆里,故乡永远是最美丽的向往,彰显了“仁”“爱”“美”的中华民族传统道德准则和审美规范。
博伊姆将心理意义上的怀旧分为两种类型:“修复型怀旧”和“反思型怀旧”。琦君的散文呈现出一种在“修复型怀旧”与“反思型怀旧”之间暧昧游移的态度,表现为一种二者杂糅的情感结构。对琦君而言,过往的童年记忆,不仅仅是时间上的一去不返,也具有空间的不可回溯性,这加深了琦君对童年生活的怀念以及对当下生活的感触。琦君透过怀旧书写来表达思乡情怀,但她也并不赞成怀旧便应一味沉湎于往事而难以自拔。相反,她认为“观今宜临古,无古不成今”。琦君散文中的“修复型怀旧”在其对人物命运和时代历史的描述中有着明确的体现。正如雷蒙·威廉斯的观点:乡村及其所蕴藉的乡土经验表征着尚未被现代文明“浸染”的本真性与天然的诗意,它往往成为现代文明陷入危机之时寻求审美救赎的圣地。⑨琦君着力表现自己对理想人生和美好人性的向往,以弥补人生经历中的缺憾。故乡的家人亲友、山水田园、景物风情都是琦君表述乡愁的题材。父母长辈的疼爱,亲朋故友的陪伴,西湖的雨韵笛声、凛冬的雪梅、清芬的秋桂,都是她乡情记忆中的美好。琦君笔下呈现的乡村是经过美化的,她也承认:“即使写丑陋也只基于关爱。我一向把握这个原则,坚持这个信念而写,无论小说或散文。”⑩基于这一原则,我们在琦君的怀旧世界中,所看到的人、事、物,都贴近真实,却又与真实隐隐相对,指向未来美好社会的建构理想。经过书写与诠释,她怀恋的乡村不仅代表个人的童年与乡土,而是在历史传承中所蕴含的世间纯美与至善佳境,那无疑是属于整个中华民族的心灵原乡,也是更具永恒性的心灵乌托邦。
琦君散文中的“反思型怀旧”,体现在个体化的记忆和怀旧叙事中,既反思社会历史的多重面向,又反思当下的道德价值。这种反思型怀旧包含了一种批判性的维度,既有对时代大潮中个体命运无力感的喟叹,反映了现代化冲击下被迫离乡游子的创伤,也有对现代化背景人心浮动和道德滑坡等社会现象的批判。在琦君的散文中,对童年生活的回忆在残酷现实的参照下,成为一种相对独立的过去。在对童年生活的回忆中,儿时的美好与幸福在一定程度上消解了当下生活中的烦闷,但回忆带来的温暖在时间的推移和现实的冲击下迅速流失。
琦君辗转流离的过往经历、难以归去的故乡使她激荡着深沉充沛的情感。于是,她把这份真情倾注于笔端,并在书写中省思过往生命。《金盒子》中,琦君以浓烈的手足之情贯穿,围绕“金盒子”这一中心意象,用家常、朴素的语言展开了关于金盒子的几个故事,与金盒子产生联系的哥哥、弟弟都已故去,唯有这只金盒子在她身边。时隔多年,琦君笔下的金盒子已然成了一个象征,它既承载了琦君手足间难以割舍的深厚情谊,又暗合了以琦君为代表的海峡两岸相念却不得相见的游子思绪,具有多重解读意味。章方松指出:“她笔下所表现的苦恋乡思,乡望等待,已远远超出个人离愁别恨的范围……琦君的作品,虽然写的是个人的情感世界,却触动了整个华人的共同思乡愁怀。”⑪步入现代化社会后,面对传统道德观念的崩塌和人际关系的日益疏远,琦君深感人与人之间情感联系的重要性,于是以温润的笔法展现昔日简单美好的农村生活,通过回忆善良仁厚的邻居、守望相助的街坊,描绘出一幅“一衣带水、睦邻友好、守望相助”的美丽乡村画卷。
乡愁乌托邦是“对于现代的时间概念、历史概念和进步概念的叛逆”,试图像访问空间那样访问时间,拒绝时间的不可逆转性。⑫琦君以童年立场的怀旧方式、选择性呈现的乡土书写建构出她心目中的田园乌托邦。在展现“修复型怀旧”、追忆美好童年的同时,她也着力获取抵抗现实困境、建设未来和谐社会的精神指引。生活应当饱含着足够的温度和情感,它既要有简单淳朴的生活方式,更要有一群人对生活家园的集体认同和相互依赖,这样才能实现对自我文化身份的寻根与情感认同。
①黄万华:《五四新文学多种流脉的战后拓展——论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的台湾散文》,《理论学刊》2011年第5期。
②王杰:《乡愁乌托邦:乌托邦的中国形式及其审美表达》,《探索与争鸣》2016年第11期。
③鲁迅:《且介亭杂文二集·〈中国新文学大系〉小说二集序》,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255页。
④⑦隐地:《琦君的世界》,尔雅出版社1980年版,第7页,第167页。
⑤童庆炳:《作家的童年经验及其对创作的影响》,《文学评论》1993年第4期。
⑥⑩ 见于琦君:《钱塘江畔·细说从头(代序)》,尔雅出版社1980年版。
⑧王德威:《原乡想象,浪子文学——李永平论》,《江苏社会科学》2004年第4期。
⑨〔英〕雷蒙·威廉斯:《乡村与城市》,韩子满等译,商务印书馆2013年版。
⑪章方松:《琦君的文学世界》,中国台湾三民书局2004年版。
⑫桂尽贤:《“反思”和“修复”:两种乡愁乌托邦的现代生成和文学表达——以1920年代鲁迅与废名的乡土小说为中心》,《马克思主义美学研究》2021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