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万[铜梁中学校,重庆 铜梁 402560]
在第一部长篇小说《教师》中,夏洛蒂·勃朗特提出一个问题:“什么是女人?”她的回答是:“女人就是软弱无力。只有男人才能在社会上找到一席之地,女人却不能,而且妇女是没有自由的,女人只能落入世俗的婚姻圈套。她们是一群依赖别人的人,从儿童时期起一直到终了都是这样,世界是由男人主宰的。”①夏洛蒂对于男性统治的男权社会中女性生存境遇的评价一针见血。男性是社会的中心和主宰,女性则是遭受排斥和处于边缘的“他者”,充其量只能作为证明男性价值及其存在的符号和工具,两者始终是等级森严的二元对立的统一项。
夏洛蒂·勃朗特的觉醒就是要对这种境况进行反抗,因此为我们带来了一个形象——自立自强、初步具有女性意识的人物弗朗西斯·亨利。然而,弗朗西斯对于男权的反抗终究是失败的,在男权制占统治地位的维多利亚时代,女性只能是走不出男权藩篱的女性。这是时代的悲剧,也是作家的困境。
《教师》对女性弗朗西斯的人生经历可以简化为相貌平凡、出身卑微、生活困苦的落魄女人,经历了生活的种种磨难,在男性的帮助之下,重拾自我,最终收获真爱,实现自我价值,走上人生巅峰。这种叙事方式与传统西方“灰姑娘”的童话叙事结构别无二致。在遇到“王子”威廉·克里姆斯沃思之前,“灰姑娘”弗朗西斯过着不幸的生活:父母双亡,与姑妈相依为命,靠在学校当女红老师修补花边来维持生计。“她身体单薄,似乎也就是十七岁的样子。若是从她脸上心事重重的忧虑表情上看,又仿佛觉得她不止十七岁”“她的额头和嘴角都带着饱经忧患的痕迹”“恐怕弗朗西斯吃过不少苦头,似乎总有什么东西压在她的心上”,等等,这些描写无一不是在突出弗朗西斯遇到威廉之前的种种窘境。
这种窘境不仅体现在生活中,还体现在工作上。作为一名教师,弗朗西斯无法在学生面前树立起老师应有的权威,连最起码的课堂秩序都难以维持。“当我像往常一样看到了围在亨利小姐身旁的那一帮学针线活的学生,虽说她们只有十来人,可是那喧闹声却足以敌得上五十个人。她们好像不服她管,常常三四个人同时非要她解答问题,她显得很是烦恼,要求学生们保持安静,但不起作用。她看到了我,我从她眼睛里看出,自己的学生不服从管教的现象让外人瞧见了,使她很是难过,她似乎在乞求学生遵守秩序,可是她那乞求毫无效果。”可以说,在威廉介入弗朗西斯的生活之前,弗朗西斯无论是从哪方面讲,都生活得卑微而又怯弱,急需“王子”威廉的“救赎”。
威廉确实也使得弗朗西斯的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他不仅教会了她英文,传授她知识,还让她整个人的精神世界和精神面貌得到了升华。“当初我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她表情忧郁,面无血色,看上去像是在这个世界上无法找到欢乐、无法得到幸福的人。如今她脸上的乌云消散了,闪现出充满希望和兴致的曙光……她的体形也变得好看了,变得比较丰腴。”“有了这样的变化,恢复了这样的生气之后,亨利小姐在学校里开始有了新的地位。她那气质上的力量渐渐地坚定地显示出来,并且不久就迫使人们,甚至她的嫉妒者,刮目相看”。
威廉对弗朗西斯的看法更是反映了作者受到父权文化潜移默化的影响。在威廉看来,“我”对弗朗西斯的关注“就像一个园丁注视着一株珍贵的植物的生长,我为这变化操尽心力,也像那园丁为他所特别喜爱的那株植物付出心血和汗水”,这种话语无意识地暴露出了作者的男权主导思维模式,作为男性的“我”始终处于“主体”地位,弗朗西斯始终是一个需要被照顾、被引导的“客体”。换而言之,威廉与弗朗西斯是“引导”与“被引导”的不平等关系,并且,二人之间的婚姻也可以看作是男权社会对于女性进行的身体规训。弗朗西斯要想获得进一步的提升,就不得不依赖威廉的帮助,以“献出”自己的身体为代价(当然,他们之间也是存在爱情的)。但是,威廉始终以一种凝视的姿态看待弗朗西斯,不由自主地想要操控和主导弗朗西斯的日常生活和精神世界,乃至在弗朗西斯婚后仍然称他为“master”。
因此,尽管作者试图将弗朗西斯塑造为一个独立、坚强的女性,但是性别歧视作为一种社会文化力量的缩影,已经在无意识地左右着作家笔下的人物塑造。女性,只能是走不出男权压迫的女性。作者对男性中心主义的权威意识的叛逆和对女性独立意识的弘扬始终是不彻底的。
女性作家在男性霸权文化中深感身份焦虑,这是难以避免的。夏洛蒂·勃朗特试图独立完成自我实现,但在无意识中却时时受到男性权威的威慑,于是,她不得不在被压抑和反压抑中寻求自己的存在。因此,夏洛蒂采用了“双声话语”这一叙事策略,表面上体现着主宰社会的声音,暗中又隐藏着属于自己的声音,或者说在表面显性声音中隐含了异样的声音。
虽然这在一定程度上有助于作者女性意识的表达,但是这也会在无形中导致一个悖论:作者的初衷是打破父权制文化的限制,但却不得不采用父权文化所认同的叙事话语、叙事规则行事,不得不模仿男性主宰文化,而在其中潜在的女性的独特经验多少有些“失声”,像“已经拭去了原有字迹的羊皮纸”。比如在作品中,作者对于女性的刻画就表现出了男性文学的“厌女症”,从而造成了一定程度上对于女性形象的解构,反映出作者对男性话语的妥协和退让。
厌女症的表现形式在男女身上并不对称。在男人身上表现为“女性蔑视”,在女人身上则表现为“自我厌恶”。这在作品中具体可以体现为:作为一名教师,威廉能够通过对于女性学生的观察与交流,洞悉更多的女性奥秘。然而,他对于女子学校里的女孩们却评价甚低,“她们的衣着几乎完全相似,她们的举止也没有多大差异。当然也有个别例外,但是这绝大多数奠定了基本的校风。这校风的特色是粗俗、吵闹,具体来说是小姐们彼此之间互不相让,毫不宽容,对教师顶顶撞撞,每个人都急切地追求自己的利益和方便,全然不管别人如何,只要对自己有好处,她们之中多数人会肆无忌惮地撒谎,当有便宜可占时,她们全晓得对人甜言蜜语;当发现客气话已经无利可图时,就会立即面不改色地白眼看人……要是有哪个男人极为正常地瞅了她们一眼,肯定会引出她们厚颜无耻的调情神态或愚蠢放荡的媚眼……这些女孩子都属于所谓的上层社会,她们从小就受到精心的教育,可是她们之中的大部分都在心灵上堕落了。”威廉仿佛一个高高在上的主体,不断地对女性进行审视和评判,女性成了一个被单向描述和评价的沉默客体。虽然这是作为男性的威廉对于女子学校的评价,但我们也能从中窥探作者对于这种评价的妥协。要想彻底解构男性中心主义写作方式,建构女性独有的写作模式,就必须摆脱“厌女”思想。显然,由于时代和个人的局限,作家还无法走出这个“藩篱”。
诚然,我们应该透过女主人公弗朗西斯看到夏洛蒂身上觉醒的女性意识,比如作家描写弗朗西斯在婚后依然坚持工作,在经济上保持独立,但是在那个父权制社会中,弗朗西斯终究无法改变男权占主导的局面,不得不屈从于男性的权威之下。
这可以鲜明地体现在弗朗西斯和威廉·克里姆斯沃思二人的经济报酬悬殊上。威廉在男子学校做教师期间,校长给予他高于当时同等水平的薪水,与此同时还提供食宿,准许他在空闲时间去别的地方授课。当他到女子学校兼职时,他的薪水总共是一年三千法郎。而在婚后,他的薪水更是高达八千法郎一年。反观弗朗西斯,在女子学校的时候,她的认真、努力程度不亚于威廉,但是在授课时,她得不到学生的尊重,校长对她的态度也较之威廉逊色很多,而她的薪酬也少得可怜,甚至都不足以负担她自己想要深造的学费。婚后,弗朗西斯的工资也并没有随着她工作的勤恳而实现飞升,总是停留在一年一千二百法郎。尽管弗朗西斯坚韧地抗争着男权社会中的种种不公,工作兢兢业业,如威廉所说“你和我工作的时间同样长,同样卖力,弗朗西斯”;尽管弗朗西斯可以在经济上不依赖于别人,但是社会对于付出同样劳动的男人和女人的态度和待遇却是不一样的,男性的发展空间和晋升机会远多于女性。
进入20 世纪后,女性主义成了社会关注的焦点。在《女性的奥秘》中,弗里丹揭露了女性在父权制社会的压抑下将男权社会的外在期待内化为自我的价值观,从而失去了追求女性价值动力的现象。波伏娃在《第二性》中提出女人并不是生来就有的,而是在后天由传统习俗和男性话语的社会影响而逐渐形成的。艾莱娜西苏提出女性要以写作为阵地,通过女性书写来冲破男性语言牢笼,夺回女性的话语权。这些讨论体现了人们对于女性主义的不断探索。夏洛蒂·勃朗特所处的维多利亚时代是一个父权制社会,女性几乎没有参与社会话语的权力和机会,当时统治英国社会的权力话语是以财富、出身和性别决定每个人在社会中的地位的。男性与生俱来地享受着男权社会赋予他们的待遇和权利,这一点可以体现在威廉找工作如鱼得水的经历上。尽管威廉姆·克利姆斯沃思父母双亡,相貌平平,没有任何的遗产可以继承,和弗朗西斯同属于弱势群体,但是威廉始终没有沦落到像弗朗西斯一样潦倒穷困的境地。在威廉与哥哥决裂后,他不断得到各种帮助,在初来乍到的地方得到不错的职位,享受着高于平均水平的工资,还拥有独立的房间,并且在此之后,得以再谋出路,步步高升,而这些福利的获得,都是源于社会对男性的优待。
处于同一历史时期、同一社会环境,从事同一工作、付出相同努力的两个人,只因为性别的不同,最终导致了他们在社会地位、经济报酬上的云泥之别。归根结底,这是因为在男权统治之下,女性始终处于“第二性”,无法得到平等的对待。因此,对于个别敢走出家庭、走向社会的女性,男权社会就会想办法对其进行规训和惩罚,无处不在地对其进行压抑和摧残,试图将其驱逐回家庭的“藩篱”之中。
夏洛蒂·勃朗特女性意识的觉醒,通过创作《教师》表现了她关于男权体制下女性的生活现状、社会地位和命运等问题的思考。然而,无论是作家,还是作家笔下的弗朗西斯,受到男权社会观念的歧视和男权社会的限制,使得她们都最终没能走出男权社会的藩篱,女性主义的呐喊,声音还很微弱。这是弗朗西斯的困境、夏洛蒂·勃朗特的困境,也是维多利亚时代广大知识女性的困境。
随着夏洛蒂·勃朗特在文学道路上收获了巨大的成功,获得良好的社会地位,之后先后在《简·爱》《谢利》《维莱特》等作品里塑造出一系列人物,将视角推进到了家庭、职业等广阔的社会生活之中,对女性的处境进行了更深入的思考,传达出了确立的女性独立人格呼声,进一步指出女性自立的道路:应该通过教育不断地发展自我潜能,成长为具有独立精神、勇气和智慧的有尊严的个体。女权主义的觉醒,不仅仅是夏洛蒂·勃朗特思想的进步,更深刻地反映出维多利亚时代,广大女性寻求解放的心声。故而,马克思把夏洛蒂·勃朗特和萨克雷、狄更斯、盖斯凯尔夫人并称为19 世纪最伟大的作家。
的确,在人类自我解放和自我追寻的过程中,女性也在寻找“自我”。然而,女性主义如果寻求彻底否定两性差异,消解男女性别界限而悬空地构建抽象意义的“人”,或是刻意制造性别冲突、挑拨男女对立,那又会走向另一个歧途。承认女性生存的真实困境,寻求更加平等、和谐的两性关系,从而让每一个人都能得以更自由、全面、充分地发展,构建一个更美好、多元、包容的世界,这是夏洛蒂·勃朗特和我们共同追寻的理想!
①〔英〕夏洛蒂·勃朗特:《教师》,刘云波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0年版。(本文有关该书引文均出自此版本,不再另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