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子诗歌中的酒神精神
——以后期长诗为考察对象

2023-09-25 02:56:01陈哲涵湖南师范大学长沙410081
名作欣赏 2023年26期

⊙陈哲涵[湖南师范大学,长沙 410081]

在生命气质上,海子与尼采非常相似。海子生前挚友、诗人骆一禾数次使用“尼采式的”这一表达来形容海子紧张、矛盾的内心状况:“……直取梵高、尼采式的处于内心激烈搏战,与原始力量本能力量、潜在精神相垂直的核心境地。”①可见海子在精神思想上与尼采有着明显的相似之处。

一、海子接受尼采的事实依据

海子最初接触尼采思想的时间,目前还没有明确的结论,最早可以追溯到海子就读于北大期间,或许在教材或报刊上接触过尼采思想。

另外,海子文化园曾公开海子生前藏书目录,其中包括尼采三本重要著作:《尼采诗选》《悲剧的诞生》《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虽然无法证明海子一定受到了尼采酒神精神的影响,但足够说明他对尼采有一定的兴趣。这三本书出版于1986 和1987 年,而就在这两年,海子的写作风格恰好发生了较为明显的转向,步入诗歌创作的后期。

海子在作品中多次直接提及尼采,据此可推断他曾较为系统地阅读尼采的著作。据笔者考证,海子在其作品中先后五次提及尼采,曾在诗论中引述尼采的观点和原文,并且为尼采创作献诗。这些片段都是他接受尼采影响的事实依据。

海子于1987 年11 月4 日完成的诗学论文《诗学:一份提纲》中四次提及尼采。“……环绕母亲的圣徒:卡夫卡……尼采……”②“尼采可能是沙漠和先知的幻象家。”“……尼采赞成歌德。”“疯狂的预言家尼采。”《诗学:一份提纲》是海子最重要的文论作品,是他为了构建自己的诗歌理想而进行的理论尝试,海子在其中或借尼采之名,或引证其观点,以完整他对于诗歌和创作的态度。

海子还创作了直接以尼采为题的献诗《尼采,你使我想起悲伤的热带》,诗中海子描述自己和尼采“同住在一个壶里”,这说明海子对于尼采有着一定的了解,否则不会把尼采和自己归为一类,并暗示他和自己在精神上有着相似的疯狂特质。笔者认为,该诗不是单纯对于尼采的告白,而隐含着海子这一时期的内心状态。首先“悲伤”和海子当时的境遇有关,1987 年下半年,海子的诗歌理想不被主流所认可,心境苦闷,诗中多次出现“死亡”“一命归天”“自缢”等词语,似乎证实了这一点。海子又写自己和尼采一个在头,一个在尾,自己在寒冷的酒馆中受冻,而尼采则被比作热带本身,二者所在的环境形成对比,体现了海子眼中自己和尼采的差距。结合海子当时的处境,或许他有感于尼采生前同样不被时代主流所接受的境遇,又有将尼采作为自己的精神偶像,希望能借尼采思想改变自己的现状之意。可以看出,尼采并非只是海子借以阐发自我观念的符号,海子对尼采及其精神思想抱有极大的热情。

海子后期诗歌创作中也可以发现尼采的痕迹。1988 年,海子在创作诗体小说《太阳,你是父亲的好女儿》时引用了尼采的语句:“现在是时候了/现在简直是时候了。”③这句话分别两次出现在尼采《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的第二卷和第四卷中,每次都存在于查拉图斯特拉犹豫是否要结束隐居入世时,表现查拉图斯特拉内心的不安定与跃跃欲试,是他两次下山布道的“号角”。海子此处作为故事的讲述者和评判者,意在借尼采的言语和意志表达自我,再次抒发自己实施“伟大诗歌行动”的诗学理想。

二、海子后期长诗中的酒神精神

酒神精神是尼采在《悲剧的诞生》中提出的概念。尼采指出,不同于日神代表着秩序和理性,酒神狄奥尼索斯代表迷醉与狂欢,象征非理性欲望。古希腊悲剧是酒神精神与日神精神结合作用的产物,正是这种二元性让艺术不断发展。尼采美学中,日神精神的本质是梦,代表形式之美;酒神精神的核心是醉与狂,是一种非理性状态,是艺术的灵感源泉,正是在这种痛苦与狂喜交织的迷乱状态中,人类感性生命的价值得到了最大程度的张扬,释放出强大的艺术创造力。

1987 年被学界普遍认为是海子诗歌创作的转折点,此后海子的诗歌创作进入后期,这一时期海子诗歌特别是长诗作品中,带有明显而强烈的酒神精神的印记,尤以《太阳·七部书》最为典型。

《太阳·七部书》中,《太阳·断头篇》的成就不高,《太阳·大札撒》只有残稿,故这两首诗本文不做讨论。《太阳·诗剧》和《太阳·弥赛亚》都体现了强烈的迷狂氛围,海子运用激烈的节奏展开叙述,将读者带到极度兴奋的情感体验之中。海子强调酒神精神的放纵和狂欢,追求艺术体验和艺术效果的极致强度,一定程度上导致了形式的崩解,情感抒发无比酣畅,内容却愈发迷离恍惚,情节呈碎片化,整体完成度不高,也加大了读者的阅读难度,这正是形式崩坏的结果。

《太阳·土地篇》或许是海子受到酒神精神影响后的第一部长篇作品,结构形式相较《断头篇》更加完整,语言风格依旧迷乱而疯狂。“河流如绿色的羊毛燃烧”,“黑色的玫瑰是羊母亲”“太阳于我的内脏分裂”……这类怪奇的文字被源源不断地书写而出,组成不断闪回再又模糊的魔幻荒诞的画面。海子有意在长诗中进行语言实验,文字表达具有强烈的颠覆性和宣泄性,尽情抒发着迷乱的想象与生命激情。“原始”一词开始在诗中频繁出现:“在原始的秋天的道路上……车中囚禁着原始力量,你我在内心的刑场上相遇”……这里的道路、车与刑场都象征着古典理性主义,海子认为这是理性对原始生命力的禁锢和屠戮,只有通过酒神的狂欢,才能解除理性束缚,解放原始力量,触发生命狂喜,从而接近其“大诗”理想。

《太阳·你是父亲的好女儿》讲述“我”与流浪艺人和孤女血儿在大草原上漂泊、被囚、逃亡的故事,具备较完整的故事线索和人物形象,但在酒神精神的影响下,海子创作时情感的宣泄往往高于故事的讲述,情节最终以一种“破碎”的方式被呈现出来。海子在时间和空间上设置了巨大的跨度,隐喻的运用更带来了理解的困难。巨大的“石门”在漫长的时光中不断地修建与废弃,“我”被“石门”的一部分——“红之舟”囚禁又奋力逃出,反复循环。“石门”隐喻着人类精神的终极理想,也是海子“大诗”理想的象征,“红之舟”则是精神的囚牢。“石门”不得完成与“我”的被囚暗示着建立诗歌王国的举步维艰,“红之舟”作为“石门”的一部分更是隐喻着海子因追求理想却无法超越而背负着的精神重压,是海子生命体验的写照。语言上,海子以独特的文体和爆发式的激情呈现了他对精神理想的追索,他不遗余力地进行着语言的狂欢,完全按照当下直觉进行创作。在“我”的想象里,漂泊者札多的大刀竟能“娶妻生子”,生出来的小刀们甚至“有男有女”,梦中“我”将自己和血儿的头颅献给丰收,由两条天狗叼住头颅飞回天空……海子打破了常规的语言组织方式和日常生活的逻辑,完全以己身当下的狂乱思维为基准,将脑海中魔幻、荒谬的世界投射于纸面。混沌的情感埋藏于潜意识又通过碎片般的画面表现出来,读者与海子一道坠入天马行空的想象和狂醉的情感状态,由此产生复杂激狂的阅读体验。这种入魔的状态使诗歌充斥着爆发的生命力,但理性的缺失也让抒情变得难以控制,文本不可避免地朝着碎片化的方向滑去。

《太阳·弑》是海子最能体现酒神精神的长诗作品之一。兄妹相恋、兄弟相争、父子相残等荒谬情节让诗中充满了杀戮与血腥的意象,具有20 世纪原始主义的特征,体现了浓重的非理性色彩。诗中除了巴比伦王象征理性,其他角色都是狄奥尼索斯的化身,他们纵情交谈、歌唱、饮酒、杀戮,最后在宣泄式的迷狂氛围中奔赴死亡,而理性的象征——巴比伦的王冠则被人遗落。该篇杂糅了多种形式,童谣、颂诗、预言、民歌等不同体裁的片段镶嵌于诗剧中,成为文本中的另一种声音,瓦解了语言的统一性。海子还灵活运用俚语、黑话、官话等进行叙述,消解了严肃和通俗的边界,语言层面的狂欢由此达成,进而发展为酒神式的生命的狂喜。

可以看到,海子后期的长诗创作恰是对其诗学论文《诗学:一份提纲》的实践,“追求爱与死的宗教气质……无视主体形象的完满……但并不缺乏复杂和深刻”,诗作中饱含着迷乱的忘我体验和充溢的生命力。其中,《太阳·七部书》产生于对生命原始力量的挥洒与感受之中,最大限度体现了酒神精神,是海子内心复杂矛盾又狂乱激昂境地的具象化书写。

三、海子诗歌中太阳意象的转变

意象是诗人表达情感的重要符号。意象的含义并非一成不变,经过艺术处理,同样的意象可以表达出不同的思想观念与情感色彩。太阳作为海子诗歌中的主要意象之一,在其前后期诗歌中都被大量运用,并且是海子后期诗歌中酒神精神集中体现(需注意,海子后期长诗中的太阳意象并非日神之“太阳”,并不具有日神“理性”的特质,而是海子对酒神精神的意象化表达)。同时,从前期到后期,海子作品中太阳意象所产生的艺术效果发生了变化,这与海子的精神指向和理想追求有着紧密的关系。通过对这种转变的分析,可以进一步探究尼采酒神精神对海子的影响。

事实上,太阳意象在海子前期的抒情短诗中出现频率很高,且往往与“大地”“麦地”等意象组共同构成温柔平和的艺术效果。海子的前期创作中,更多的是取用太阳意象中温柔明媚的含义,并且常常与“人间”“爱人”等意象并用。海子眼中的人间是“太阳强烈,水波温柔”的,而来到人间一定“要看看太阳”,这一类太阳意象指向日常、平淡、柔和的风格,用以表现生活与爱情的喜悦。

海子前期的太阳意象提炼了太阳温暖光明的特质,与他笔下带有田园牧歌特征的“村庄”“大地”“麦地”意象群有着一致的情绪色彩。两者相结合使海子的前期诗歌有一种清新的朴素感,充满柔和包容的母性气质,带有一丝神性之光。那种对原始生命和原初存在的独特内心体验,对“实体”的渴望与追求,在海子早期诗歌中频频闪现,这种和谐的精神之光构成了海子前期诗歌的整体面貌。

后期海子诗歌中的太阳意象集中出现在《太阳·七部书》中,与前期温暖、和谐、灵性的太阳意象有着截然不同的艺术效果。海子的后期诗歌创作中,以太阳为核心,分化派生出了火、黑暗等一系列变体,但其整体风格与情感指向仍然极为接近,共同营造出迷乱、激狂、令人颤抖的审美感受,构成了太阳意象群。

海子在其后期长诗中大量使用太阳意象,产生矛盾、冲突、激烈的艺术效果,诗歌的审美体验在此处达到极致。在海子的长诗中,太阳意象的出现往往用来帮助宣泄饱胀的情绪,而在高强度的情感抒发中,激情的呐喊也随之开始。太阳不再是无机天体,而是沸腾的有机生命,“燃烧晃动”,“一齐鸣叫”,这是生命意志的狂热诉说,是对一切日常秩序的颠覆。太阳还是一切生命的能量来源,于是海子在诗中为太阳安上子宫,赋予太阳孕育生命的职能,太阳成为世界万物的创造者,在子宫中分娩出新生,烈日的原初生命力爆裂迸发而出。

海子诗中的太阳意象还表现出毁灭与再生的情感趋势,于是从太阳中分化出另一个同类意象——火。火是对生命激情的放任撕扯与燃烧,也是希望的种子,后期创作中,海子以火代表毁灭的同时也赋予其新生的含义。《太阳·土地篇》中的四季循环正是用火来表现的,海子认为四季循环往复的过程就是火焰熄灭又重燃的过程,伴随着爆裂性的生命原始力量——“火在土中生存、呼吸、血液循环、生殖作为灰烬和再生”。《太阳·弥赛亚》中,火焰能焚尽万物,也能在废墟之上重新燃烧为沸腾的青春,使万物生长。“千万道爆炸的火流/火狂舞着飞向天空”,这样壮美的描写充满着热与力,带给人以极强的精神震撼和极大的审美愉悦。海子的诗歌与生活都是一抹爆烈而迅疾的火焰,生命的痛苦被他放大和捕捉,催发成烈日一般的火。创作时,他投身于火焰,经历撕扯、灼烧、熔化,在情绪的烈火中达成个体的瓦解,在燃尽生命的过程中开启精神上的涅槃重生,于诗中留下生命的永恒之光。

虽然太阳意象同时存在于海子前期和后期的诗歌创作中,但对比发现,海子接受尼采思想之后,诗歌中的太阳意象发生了转变,具有了另外的特点,并且往往搭配“火”“死亡”“鲜血”等意象,从而导致两个时期的太阳意象有着完全不同的情感指向,这样的转变恰恰是海子受酒神精神影响的体现。

早期的海子在诗歌中赋予太阳母性的和平、包容,作品中体现出和谐的秩序之美。尼采酒神精神的影响让海子诗歌中的太阳意象中的柔和成分逐渐收缩,取而代之的是指向迷乱、爆裂、毁灭的新成分。到了后期,海子完成了从秩序和谐向原始迷狂的转变,从“母性、水质的”、包含的、和平的转变为“父性、烈火般的”④、暴力的、复仇的、毁灭的。海子后期诗歌中的太阳意象不再像前期的太阳意象那样有着田园牧歌式的清新、优美,它们被注入了一股原始的力量,被激发出了一种充斥着暴力、疯狂的情绪。于是海子的创作最终告别温和包容的母性抒情,奔向烈阳般的“大诗”理想,沉醉于狄奥尼索斯式的生命本能的释放。

①骆一禾:《骆一禾诗全编》,上海三联书店1997年版,第863页。

②海子:《海子诗全集》,作家出版社2009年版,第1042页。(文中相关引文均出自此版本,不再另注)

③〔德〕尼采:《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楚图南等译,海南国际新闻出版中心1996年版,第139页。

④西川:《死亡后记》,见海子:《海子诗全集》,作家出版社2009年版,第1159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