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舒影[陕西师范大学文学院,西安 710119]
《李娃传》是唐传奇的名篇,因高度的艺术成就而受到普遍的推崇。《中国古代小说百科全书》认为传奇是文言小说的一种,“主要由传记文和志怪小说发展而来”,一般“文学性较强,故事情节委宛,人物形象鲜明,细节描写较多,从而篇幅也较长”,“有些偏重纪实的作品,与传记文相近;有些神怪题材的作品,又与志怪小说类似。而且古代小说集里往往兼收众体,很难截然划分界限”。①作为未涉及神异、鬼怪书写的一篇传奇,《李娃传》当属更近于传记文的一类,具有典型意义。以人事之奇比神异之怪而不失其色,其艺术特色的形成,应引起适当的注意。本文试从“间断性”角度入手,分析《李娃传》中人物形象、叙事空间、情节中存在的“间断”现象,并认为《李娃传》之“传奇性”与“间断”的存在密切相关。
间断性的一个重要表征就是“突转”。亚里士多德在《诗学》中提出戏剧创作中需要使剧情发生重大的转折,“转向相反的方向”,这一创作技法便是“突转”。②因为小说的叙事性质,“突转”的创作技法同样适用于小说。《李娃传》中“突转”的运用十分普遍。比如,故事的主线围绕荥阳生与李娃的相识、分离、再遇、将要分离以及成婚展开,此主线本身包括了四次“向相反方向”的转变。再如从荥阳生的遭遇来看,从与李娃共同生活,到被抛弃,再到大团圆结局,其间存在的转变大致有十次之多。
在人物形象方面,“突转”亦大量存在。人物形象是由其身份、行为构成的综合概念体。《李娃传》中人物形象前后的不连续性,在李娃的形象上表现得最为明显。在故事开始,荥阳生的朋友形容李娃为“李氏颇赡,前与通之者多贵戚豪族,所得甚广。非累百万,不能动其志也”③。而荥阳生在拜访李宅,将“双缣”赠予李娃时,李娃却以“加宾主之仪,且不然也”拒绝了荥阳生的赠送。但在之后,又引得荥阳生花费巨大,逐渐卖掉身边的财物。
在姥生怠慢之心时,李娃却“情弥笃”,但在下一个情节模块中,李娃却以十分老练的行为骗走了荥阳生的财物,并将之抛弃。在再次见到荥阳生时,李娃以绣襦将之引入门内。荥阳生考试成功,已获官职之后,又自请离开。中间的“娃情弥笃”“抛弃荥阳生”“绣襦引入”三处行为之间,文本对于李娃的叙述是空白的,缺少直接的铺垫。这种空白形成了“突转”的一部分。也可以说,“突转”本身就代表着空白的存在。在读者仍然沉浸在李娃与荥阳生情意甚笃的文本暗示中时,接续出现的李娃欺骗荥阳生的情节无疑打破了读者期待,带来了“突转”之感。
第四处的自请离开稍显逊色。从传统小说的普遍套路、文本创作以及人物生活的社会背景上考虑,或可将李娃此时的行为定义为为荥阳生着想。此时李娃的形象与之前其对荥阳生细心照料的形象相比并无改变。若剖离来自文本外的因素,仅就李娃本身的情感发展以及分离意愿之决绝程度而言,“自请离开”又出乎读者意料,显露了李娃的精明性格。
概而言之,李娃的形象似可概括为两种,一为“多情之李娃”,一为“精明之李娃”。与荥阳生情意甚笃的是多情之李娃,而抛弃荥阳生的则是精明之李娃。用绣襦引荥阳生入门的李娃在读者心中偏移为“多情之李娃”,而对婆讲述道理的李娃又向“精明之李娃”偏移。细心照料、敦促荥阳生的“贤妻”李娃又使读者对她的印象向 “多情之李娃”方向转变,而“自请离开”却又使李娃的形象重新变为精明冷静。直到故事的最后,两种形象统一为持家谨严的汧国夫人。这两种形象的不断交替与故事主线的多重“相遇—分离”模式一一对应,多次的“突转”增加了故事的传奇性。
李娃的形象在不同的情节模块之间存在“突转”,荥阳生的形象也存在同样的急剧转变。这种转变主要体现在荥阳生的社会身份上。在故事的开头,荥阳生是高门士人,身有文才,被父亲看重,前途远大。在被骗以及生病之后,成了凶肆的一位歌者。而在偶遇父亲之后,非但没有恢复到原本的阶层,反而在父亲的责打抛弃之后,沦为乞丐。重遇李娃而考试成功后,才终于重新升跃至士人阶层。从士人到歌者,从歌者到乞丐,再从乞丐到士人,荥阳生身份的不断变化使故事频起波澜。一个巧合是,妓女李娃在成为汧国夫人后,能持家谨严,而士人荥阳生在成为歌者之后,亦能十分擅长。他们的能力与他们原本的社会身份之间存在差别,超过读者在得知他们的身份后所预设的范围。
其他形象也存在类似的转变。如布政里的旧邸邸主,在荥阳生受骗返回后,“哀而进膳”,但在荥阳生因怨懑绝食而“遘疾甚笃,旬余愈甚”后,便“惧其不起,徙之于凶肆之中”。而凶肆众人则“并伤叹而互饲之”,显示出了可贵的人情之美。当荥阳生被父亲以马鞭鞭数百并丢弃时,教荥阳生唱歌的老师既伤且叹,“令二人赍苇瘗焉”。在发现荥阳生未死后,这些来自于凶肆的人更是将其“共荷而归,以苇筒灌勺饮”。但当荥阳生迟迟未愈,“楚挞之处皆溃烂,秽甚”时,他们又将荥阳生“弃于道周”。这是长安人情的“有限”与反复的一面。普通人物形象的突转,或者说这些形象的双面性,亦是间断性的一种表现。
龙迪勇在《空间叙事学》中定义:“所谓故事空间,即叙事作品中写到的那种‘物理空间’(如一幢老房子、一条繁华的街道、一座哥特式城堡等),也就是故事发生的场所或地点。”④作为叙事作品的《李娃传》,其故事发生的场所发生了多次变化。荥阳生原本在常州,后自毗陵至长安,先后流转在长安的布政里、平康坊、祠宇、崔尚书宅、凶肆、曲江西杏园东、安邑东门、北隅隙院等地,后又至剑门。此外,众多时间词,如“月余”“他日”“俄从”“岁余”“他日”“俄有”“日晚”“日已晚矣”“自昏达旦”“质明”“旬余”等也带来了故事时间的推移。正是在空间与时间的转换推移中,新的情节出现,故事不断发展。这种通过空间与时间的转换连缀情节,推动故事进行的写法,或可称为空间化的叙事。
除故事空间外,文本中还存在另一层空间。龙迪勇将之概括为“叙述空间”,即“讲故事的人所处的空间”“叙述行为发生的场所或环境”。就《李娃传》而言,其开头交代了写作的缘由,“汧国夫人李娃,长安之倡女也。节行瓌奇,有足称者,故监察御吏白行简为传述”⑤,故事结尾则在发出感慨后交代了写作的时间与地点:“贞元中,予与陇西公佐话妇人操烈之品格,因遂述汧国之事。公佐拊掌竦听,命予为传。乃握管濡翰,疏而存之。时乙亥岁秋八月,太原白行简云。”⑥故事的开头与结尾所交代的信息以及叙述者的感慨,可归于叙述空间。叙述空间中的事实,有异于现实空间,但也与故事空间相区别。龙迪勇认为这层空间“揭示了叙事作品形成的过程”,在故事空间与现实空间之间设置了框架,“让我们很容易就看穿故事世界的虚构本质”。
是否能令人容易看穿故事世界的虚构本质或许可做进一步的讨论,但揭示叙事作品的形成过程以及设置框架的观点的确一针见血。布洛曾提出心理距离说,认为“美,最广义的审美价值,没有距离的间隔就不可能成立”⑦。叙述空间作为故事空间的“画框”,在读者与故事之间充作“间隔物”,可以拉开故事与读者的距离,使读者更容易进入审美的境界。
此外,叙述空间不仅存在于文本的开头与结尾,还可以在故事的讲述中忽然出现。“生不知其计,大喜。”⑧“至安邑东门,循里垣北转第七八,有一门独启左扇,即娃之第也,生不知之。”⑨故事中的全知叙事者,也即“故事外的叙述者”两次现身,如同旁白或说书人,使读者的意识暂时跳到了故事空间之外、叙述空间之中。只不过叙述者的现身却不是直接露面,而是藏在故事背后,充当全知全能、无所不通、凌驾于故事之上的一个潜在讲故事者。不同于书场化叙述行为外露的拟书场格局,更近似于隐含书场格局。总之,叙事空间跳跃带来的惊险以及故事空间的频繁转换,增强了故事的丰富性以及传奇性,是该小说艺术特色形成的因素之一。
梅维恒认为,中国小说与戏曲的 “缀段性”特征同“说话人”的叙事方式有关:“由于中国戏曲和小说是在一种盛行的口头说书艺术——其特点是注重区别前后次序中的时间和地点——的历史环境中发展起来的,所以自然具有间断性而非连续性的特点。”⑩《李娃传》并非“缀段性”小说,但其间断性形成的原因却可参考梅维恒的观点,即《李娃传》叙事的空间化特点,可能与“口头说书艺术”对“前后次序中的时间和地点”区别的注重有关。而《李娃传》文中叙述空间对故事空间的插入,则颇有“隐含书场”的意味。
学界对《李娃传》与民间说话之关系有不同的理解。一些研究者根据元稹的 《酬翰林白学士代书一百韵》 “光阴听话移”句下小注“尝于新昌宅说一枝花话,自寅至巳,犹未毕词也”⑪,认为《李娃传》的素材来自于民间说话“一枝花话”;一些研究者则认为《李娃传》为白行简独创,如程毅中认为只有白行简等“三任与生为代”的人才知道李娃之事,《李娃传》的创作时间在“于新昌宅说一枝花话”前,且说话之“话”在唐代并不限于专业说话人。⑫无论如何,《李娃传》的创作是以“一种盛行的口头说书艺术的历史环境”为背景的,而且即使是白行简独创,究其文本的形成,也是先口头讲述,再退而成文的。事实上,这一成文过程在唐代具有普遍意义。《李娃传》中有“予与陇西公佐话妇人操烈之品格,因遂述汧国之事。公佐拊掌竦听,命予为传。乃握管濡翰,疏而存之”⑬的叙述。《莺莺传》《任氏传》等皆有类似的结尾。
程毅中除了指出“志怪对传奇有一定影响”“传奇也受到民间传说、市人小说、说话的影响”外,还称传奇 “主要是从史部的杂传演化而来”。⑭李剑国认为传奇乃融合众体而成,言“志怪小说融合传记、辞赋、诗歌、民间说唱艺术的表现形式而发展成为崭新的传奇小说”⑮。所以除了口头叙述的影响外,或许也可以沿着史部对传奇的影响这一方向解释文本中的间断性。宇文所安曾评论《左传》言:“我们可以辨认出一些延续不断的故事,被间隔的年月分成小段,然而就是这些故事也还是缺乏中心,被其他的故事所边缘化或者横插进来。……《左传》的叙事极为复杂,但是其叙事核心都是暂时性的,情节也很支离破碎,缺乏把整个叙事统一为有机整体的力量。”⑯不过,相较于情节支离破碎的历史著作,传奇文到底还是更算得上一种经过作者裁剪的文本,因而除了间断现象的存在外,文本本身还称不上支离破碎,具有一定的连续性。
概而言之,间断现象的存在或可从两方面寻找原因。从文本的形成过程看,口头叙事特点的成因具有一定的借鉴意义。而从文本本身来看,史传叙事的影响亦不可忽略。由此,人物形象与情节的“突转”使故事频起波澜,空间化的叙事带来了丰富的故事场景,而叙述空间的插入则拉出了读者与故事空间的“审美距离”。最终,间断性的作用,成就了《李娃传》的“传奇”艺术之美。
①刘世德主编:《中国古代小说百科全书》,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2006年版,第39页。
②〔古希腊〕亚理斯多德:《诗学》,罗念生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62年版,第33页。
③⑤⑥⑧⑨⑬李剑国辑校:《唐五代传奇集》,中华书局2015年版,第898页,第897—898页,第906页,第900页,第903页,第906页。
④龙迪勇:《空间叙事学》,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5年版,第563页。
⑦北京大学哲学系美学教研室编著:《西方美学家论美和美感》,商务印书馆1980年版,第278页。
⑩〔美〕梅维恒:《唐代变文 佛教对中国白话小说及戏曲产生的贡献之研究》,中西书局2011年版,第300页。
⑪元稹著,吴伟斌笺注:《新编元稹集》,三秦出版社2015年版,第2407页。
⑫⑭程毅中:《唐代小说史》,人民文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14页,第13页。
⑮李剑国:《唐五代志怪传奇叙录 增订本》,中华书局2017年版,第42页。
⑯〔美〕宇文所安著,刘东主编:《他山的石头记 宇文所安自选集》,田晓菲译,江苏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69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