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元宸[华侨大学文学院,福建 泉州 362021]
南朝鲍照骈文独具个性,“藻耀高翔”。《芜城赋》是他现存作品中最杰出的骈赋之一,清人姚鼐赞其“驱迈苍凉之气,惊心动魄之辞,皆赋家之绝境也”。
当前《芜城赋》相关研究成果约有68 篇(部)。它们主要集中于文献考证、情感功能和写作技巧三个层面。其中论情感功能的成果最多,主要探讨该赋的幻灭之感、反讽意味、城池兴衰,以及赋中感伤情绪、孤独心理。综合而言,现有《芜城赋》研究注重于其“芜”的面向,但将此赋置于京都赋中看,从芜城的另类世界看,从鲍照不屈的生命意识看,《芜城赋》却呈现了“生”的面向。
萧统《文选》三十九篇,以赋居首,“京都赋”位居第一。鲍照《芜城赋》虽在“游览赋”中,但据内容题材,《芜城赋》铺写了都邑之繁兴和废芜。再看芜城广陵过往的地位,它在汉初曾名江都,先后为吴王刘濞、江都易王刘非和广陵厉王胥的国都。因此将《芜城赋》视为京都赋未尝不可。或基于此,清代陈元龙《历代赋汇》将其收录于“都邑”类下。不过萧统《文选》对《芜城赋》的定位和归类对后世具有很强的导向性。这很大程度上掩盖了《芜城赋》的京都赋色彩。
京都赋发轫于西汉扬雄《蜀都赋》。赋篇称美蜀都之历史、地势、物产、交通,以及祭祀、狩猎之事。这一系列的次第铺排,在内容上为后世京都赋奠定了基本框架。至东汉初年,在迁都之争的催化下,京都赋迎来了其创作历史上的第一个高潮,诞生了众多佳作。至西晋,左思《三都赋》设“西蜀公子”“东吴王孙”“魏国先生”,铺写三都之形胜物产、浩盛威势、典章制度等。这些篇目堪称京都赋的正道,具有明显踵事增华的倾向。除此之外,还有一条沿扬雄《蜀都赋》写法而持续婉娫的小路。无论正道还是小路,京都之繁华富盛景致和气象都是赋篇铺陈的核心。
这一核心到鲍照《芜城赋》时发生变向。鲍照《芜城赋》虽以京都为题材,但与前代京都赋在时空、焦点和写法方面都有很大差异。时空上,以往京都赋都维持在同一时间点内,而《芜城赋》开辟了同一空间不同时间模式。焦点上,以往京都赋定焦于京都物产人马、威仪典章之繁盛。鲍照《芜城赋》则是双焦点,一写广陵之“全盛”,二写广陵之萧芜。写法上,同样写京都之盛,前代京都赋极尽铺陈,《二京赋》之《东京赋》总写朝会、郊祀、藉田、大射、大阅、巡狩之余,还分写朝会之具体步骤受贺、宴宾、询政、求贤。《西京赋》写宫室,除详叙长安宫室和周边离宫别馆的地位、功能等外,还毫细至檐角斗拱之图案,甚至捕捉光影变化。京都赋宏富和细腻并举的铺陈,至《芜城赋》变成高度概括。《芜城赋》三句勾描广陵之地势,109 字括写京都之全盛,包含了街市之熙攘,物产之富盛,才力之雄富,士马之精妍,城池之稳固。字数虽少,内容却丰,京都赋繁盛的必要因素地理、物产、宫城、街市均有。简笔之下,广陵之壮阔和丰繁气象并不弱。赋文首句概写广陵总貌,南北粗描地形之广袤,又以漕渠、昆岗和隩庄为细笔。广陵远近地貌跃然可明。又以“车挂轊,人驾肩,廛闬扑地,歌吹沸天”,将广陵热闹奢丽的人文写得具体可感。
在京都赋的纵向史上,《芜城赋》具有独树一帜的表现。这一表现不止于繁华的书写,还有对废芜之景的有力勾画。鲍照无意于纤毫毕现广陵城昔日盛况,而是营造一个华美的昨日幻梦,旨在突出幻梦破灭后现实的惨痛。紧接着,他用一段浓墨重彩的景物描写,将我们带入现实中的广陵。鲍照在首句通过“葵”和“葛”这两种长于人迹罕至处的植物,奠定了如今广陵城的荒凉基调。并有意罗列了“虺”“蜮”“麕”“鼯”等一系列象征不祥的动物,甚至引入山野精怪,营造阴森诡谲的氛围,与传统京都赋里的奇珍异兽形成反差。最后则以“直视千里外,唯见起黄埃”收尾,整座城池空空荡荡,和前文城市的花团锦簇形成鲜明对比。正如清代许琏所评:“从盛时极力说入,总为‘芜’字张本,如此方有势有力。”
《芜城赋》以“繁”写“芜”,荒景废象无疑是全篇重点。在建安文学中,已经有了一些描写荒废之城的作品。这些作品大多以人托事。如王粲在《七哀诗·其一》中以妇人弃子场景凸显战乱给百姓带来的苦难。曹植在《送应氏》中想象游子难以辨认家乡的画面,展现洛阳城的荒凉。然而在《芜城赋》中,首次出现了一大段的单纯景物描写,去除了人的踪影,将目光集中于动植物上。
鲍照运用动静结合的手法,捕捉它们各自的特点。鲍照笔下的动物多是凶残的:有在堂前阶上争斗着的“虺”“蜮”“麕”“鼯”,有在风雨里嗥叫、在昏暗里奔跑的野鼠城狐,有饥肠辘辘、蓄势待发的老鹰和鸱鸟,还有潜伏在四周、“乳血飡肤”的危险野兽。虽然物种不同,但作者笔下的动物们一直处在弱肉强食、你死我活的捕食斗争中。动物间的残酷竞争使得整座城市显得血腥、阴森,四处弥漫着死亡的威胁。这何尝不是人类社会的映射?广陵作为西汉吴王刘濞的都城,在其谋反失败后变得残破不堪,本身便是人类欲望倾轧的牺牲品。同时,作者所处的刘宋时代战火纷飞,各路人马为了一己私欲,你方唱罢我登场。上至皇宫贵族,下至黎民百姓,人人朝不保夕。而广陵城,也在鲍照生活的数十年间两度遭受战火,几乎沦为一片废墟。人类出于对美好生活的渴望,制定律法,修筑城墙,开采矿产,训练士兵……花费大量的时间和精力,才能在一片荒芜中建起城市。一旦欲望不加节制地膨胀,人类便如动物般自相残杀,使得数十年甚至几百年的积累在一瞬间烟消云散。昔日车马喧嚣的城市如今成了“木魅山鬼,野鼠城狐”的狂欢地,可即便如此,野兽间的残杀还在继续,预示着人类的欲望和厮杀将永不停止。
与之对应的是鲍照笔下的植物,它们多是杂乱、枯萎的:有生长在井边的楚葵,缠绕于路中的葛藤;有“塞路”的“崩榛”,“早落”的“白杨”。还有深远杳渺、交错生长的草木。作者用“荒”“崩”“早落”“前衰”等词,突出植被的衰败。它们并没有因为人的退出而野蛮生长,相反,它们的生命仿佛也随着城的荒败和人的死亡,一并消逝了。对比前文中的猛兽,这些植被显得更加弱小。作者笔下的它们基本是静态的,唯一动态的是被疾风拔起的蓬草和沙石,这是怎样的讽刺和可悲。植被象征着底层百姓,他们努力在这片土地上扎根,却被时代之风裹挟着,与整座城市一起,沦为上层统治者欲望的牺牲品和殉葬品。
可见,赋文中的动植物不仅构成了广陵城的荒芜,也映射着人类命运的悲剧,具有强烈的象征意义。上层统治者们就如自相残杀的野兽,导致了整座城市的覆灭和蓬草般的底层百姓的死亡。只要统治者本性里的欲望不加节制,那么广陵城的悲剧将不断重演。但作者没有止步于对统治者的批判和劝诫,而是进一步指出了人类“共尽”的悲命。事实上,无论是猛兽还是蓬草,最终都“委骨穷尘”了。在浩瀚的历史和时光面前,无论身份贵贱、能力高低,无论“万祀一君”还是“三代而亡”,所有人都无法摆脱死亡的结局。不仅人的生命有限,其在有限生命中所做的努力,也终将化为灰烬。那些凝结着人类智慧、汗水、欲望、野心的律法器玩以至于整座城市,无不“薰歇烬灭,光沉响绝”。城的毁灭背后是人的死亡,同时还是个体生命一切努力的消散,这是一种个体在宏观历史前的泯灭,蕴含着永恒的荒芜和绝望。
鲍照并非首个发现此荒芜的文人。自东晋来,常年的纷乱使文人对时事变迁和生死无常逐渐保持较平静的心态。如王羲之以“悠悠大象运,轮转无停际”,对宇宙运行进行思考。陶渊明以“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消解对死亡的恐惧。他的“人生似幻化,终当归空无”更是与“共尽”异曲同工。盛衰有时,众生皆苦,这无疑让人感到悲哀。但是在广袤无边的时空中,在共同的命运和归属中,个体的悲伤反倒得到了消解和安慰。
鲍照似乎是其中的“异类”。当他站在断壁残垣之上,窥见历史与自然的规律,感到人类共同的荒芜之时,并没有得到某种释然,反而迸发了更大的不平,向“天道”发出呐喊。这与他的身世经历有关。鲍照没有王、谢般显赫门第,甚至陶渊明、左思类的微弱世资也无。他自言“北州衰沦,身地孤贱”。在注重门第的六朝,他无依无靠,借着刘裕带给寒门子弟的一线曙光和自身的才华,向临川王刘义庆献诗自荐,抓住一切机会孜求逆袭。“富贵人所欲,道得亦何惧”,士族以不预世事来显示清淡旷远风度,寒门鲍照以“幼性猖狂”来追求功业名禄。贫贱出生的他没有受过世家子弟的教育,也不必遵循他们“喜怒不形于色”等人格风范。更重要的是,生活没有给他淡泊的机会,倘若他不主动争取,将注定默默无名。然而,尽管鲍照兼具才华和野心,一度得到临川王刘义庆和宋孝武帝的赏识。可卑微的身世和孤介的个性,使他依然在官场格格不入。其《野鹅赋》中“虽居物以成偶,终在我以非群”便是他自身艰难处境和悲哀内心的写照。
由此,鲍照在《芜城赋》中对“欲望”态度暧昧。一方面,他对上层统治者不加节制的欲望进行批判。但另一方面,他把欲望具象为广陵城的昔日繁华和野兽争斗,将其描写得动人心魂,让人倾心沉迷。结合他在《飞蛾赋》中自比于扑火的飞蛾,可以窥见寒门出生的鲍照只求一时绚烂的人生态度。相比贵族文人,鲍照更明白中下层百姓生活的艰难。在这个混乱而又等级森严的大环境中,他们就如文中的蓬草和沙石,随风而逝,孤苦无依。可鲍照依然没有放弃,用“自振”和“坐飞”二字,表明了自己的倔强和不屈,他依然渴望在寒风凛冽的时代把握自身的前途命运,这种渴望,本便是一种强烈欲望。所以,鲍照理解、同情中下层百姓的欲望,对凝结了他们欲望的广陵城的毁灭感到愤怒,不惜向“天道”发出质问,这又何尝不是他对根深蒂固的门阀制度的愤恨。无论他多么才华横溢、力争上游,终究才秀人微、壮志难酬。他的一切挣扎和努力,在所谓的“天道”面前都显得无足轻重,纵然盛衰有时,万事万物都将归于空寂,但依然难以平静。“千龄兮万代,共尽兮何言。”在巨大的荒芜前,鲍照唱出了一曲慷慨激昂的时代悲歌。
京都赋是汉代散体大赋的代表。大赋往往为君王而作,着眼当下,带有劝百讽一的功能,强调体物铺叙,较少作者个人情志的流露。鲍照《芜城赋》不为君王而作,穿梭在广陵城的两重时空中,体物铺叙让位于情志抒写。这种另类的表现反映了南朝京都赋写作的变革。随后的吴均《吴均赋》也沿着这一趋势撰制。这一变革的发生与鲍照个人身世经历相关联。鲍照对所处时代的感知体会和个人的浮沉挣扎在废城的动植物中可以窥得斑斑影子。仕途追求逆袭的不屈生命力也投射到《芜城赋》中天道慷叹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