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重写文学史的一种尝试与策略
——以《再解读:大众文艺与意识形态》为中心

2023-09-25 02:56:01杨宇航天津师范大学文学院天津300387
名作欣赏 2023年26期

⊙杨宇航[天津师范大学文学院,天津 300387]

无论是由于现实情形的迫使而不得不反叛,抑或为了刻意求变图新而反叛,“反叛”总是变革时代中最为鲜明的表征和驱动力。20 世纪20 至30 年代,胡适撰写《中国哲学史大纲》(1919)、鲁迅撰写《中国小说史略》(1923)、周作人撰写《中国新文学的源流》(1932),在一定程度上皆是以勾描过往的方式来宣扬精英知识分子所怀有的“改良”(或是“反叛”)的用意。当中国社会的历史坐标定格至“新时期”时,虽然“改革”这一温和的语词替代了“革命”的激越,但究其结果,往往是殊途同归。

在崭新的历史话语下,如何“更正”过往既有的文学史叙述,如何精恰描摹和正确评定那些已然被刻画与图解数次的“事实”,即在“当时”,中国现当代文学(1919—1979)面临着重新建构与重新阐释的问题,这也成了学界必须谨慎应答的来自现实的深沉叩问。

故而在1988 年,陈思和、王晓明“重写文学史”①的主张应运而生,这既是对上述所说问题的现实回应,亦是一代青年学者出于或是“反叛以革旧图新”的想法,甚或是“反叛以立己扬名”的用心。而1993 年,旅居海外的唐小兵等人与诸位学者合著《再解读:大众文艺与意识形态(增订版)》②,则被视为由于“重写思潮”所积蓄的势能和其思想惯性在90 年代中激荡起的余浪。

在这相互关联的两者背后,究竟有何缘由,并不是本文探究的要义,而需要注意的是,正如刘再复在《“重写”历史的神话与现实》中提议把“重写”改为“另写”,并不以推翻原来史书为前提,这一用词的改变显露出温和的叙述姿态。然而唐小兵在后记中则引用了“纸船明烛照天烧”——于这代青年学者而言,“重写”就是“反叛”、就是“革命”,就是一种决绝的心气和闯劲。不过本书借用“解读”一词来替换“重写”无疑是中和了一定的刚锐之气,显得冲淡平和了许多。然而这群在20 世纪80 年代接受专业学科教育与系统学术训练进而负笈海外多年并接受西方现代文艺思潮的青年学者,他们所要完成的既是对于“现实叩问”的一种应答和尝试,更是要完成一种建构自身在学科谱系与话语层级中的坐标策略。

就《再解读》一书的阅读感知而言,本文试图从三个方面加以梳理:一是分析“再解读”得以发生的背景和条件;二是对“再解读”的研究方式进行探究;三是梳理以《再解读》为代表的“重写文学史”行为的现实启示。

一、前提的调整:发生的语境与语境的发生

不论是域外布鲁姆的皇皇巨著《西方正典》、纳博科夫闻名的《文学讲稿》、大卫·比丹新著的《重读经典的伟大冒险》,抑或是国内李扬的《50—70 年代中国文学经典再解读》、张莉的《小说风景》、许子东的《重读20 世纪中国小说》……作为“经典”而存在的篇目总是具有超脱其时代局限的普适性与深邃感,故而对其“重读”“重写”(或是说“回望”)将永是进行之态。

但需要明确的是,任何的“重读”或是“回顾”,都不是无风而起的浮浪,势必得寻租于一定的依据,以完成自身行为合理性建构——就“再解读”而言,其所寻租到的理据便是开展阅读的“前提”发生了很大程度的调整与移位。

在《“重写”历史的神话与现实》中,刘再复指出,在20 世纪之初,就已然发生过多次“重写事件”——梁启超倡导史学革命、胡适一人重写中国哲学史,二者进行“重写”的前提皆是要将原先“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的循环史观改进为“线性向前”的进化史观。胡适在文学领域则高张“白话文学”,强调一“死”一“活”的双线文学史观念。迨30 年代的延安文学时,闻一多则在《战后文艺的道路》中强调两种阶级性质的文学史观念,重在区分统治阶级与被统治阶级。到了80 年代,人们拒绝原先的文学史叙述思路,拒绝原先的评定作家作品的遴选准绳,这些前提的调整,使新的文学史书写具有了超越性。

正是由于“文学史观和文学史识的重大变化,批评视角与批评语言的重大更新”,故而为“再解读”行为的开展寻觅到了得以发生的现实语境。进一步而言,这一新语境是指在“新时期”的话语逻辑下,着重对30 年代左翼文学所奠定、40 年代延安文学所强化、50—70 年代文学所突出的文艺政策下的文学书写进行重新审视与重新解读。

当然,上述部分是社会层面的趋势,可以视作为“自然存在的前提”,这是一份迫在眉睫的“新时期”任务,然而在《再解读》一书,其实还有一重“人为建构的前提”,就是多篇文章之间勾连出了一种用以嵌套的互文性,即把研究的视阈由固有的“知人论世”式的传统文论思路演进为探寻文本存在的语境是为何发生的,进而厘清其中被遮蔽的裂隙与留白。刘禾在《文本、批评与民族国家文学——〈生死场〉的启示》中表示,自己所关心的是如何把问题先提出来,并不特别重视结论,并认为任何“写”已经是某种程度的重写,其关键在于能不能对这些叙事提出自己的解释和历史的说明。也就是说,“重写”的大前提在于重新认识现代文学的性质和它的历史语境。在这一文章中,刘禾指出,“五四”以来被称之为“现代文学”的东西其实是一种民族国家文学,主要是由于现代文学的发展与中国进入现代民族国家的过程刚好同步,二者之间有着密切的互动关系。换而言之,进行“再解读”的研究者们侧重关注创作与批评之外的实践活动,重视“文本以外的现象”,并且要追究一个根本的问题,就是在现代文学史的写作中,筛选作家和作品的依据是什么?需要对20 世纪中国的知识大背景进行检讨,其中对现代性的反思尤为迫切。

这一论断与唐小兵在《我们怎样想象历史》中的表述有着一致的逻辑立足点,他认为:“解读,或者说历史的文本化的最深刻的冲动来自对历史元叙述的挑战,对基奠性话语的超越。所谓基奠性话语所建立的终极意义从来就是绝对的所指,是信奉的宗旨而不是解读的对象,而反基奠性的运作逻辑则决定了解读的解构策略和颠覆性。”③简而言之,出于一种后现代式的反省,探寻“语境的发生”,是再解读得以开展的另一个进行了调整的前提。

二、重读·细读·解读:历史的文本化与文本的历史化

正是通过对历史进行不断“重读”,现时的关注和焦虑才有可能得以表达甚至排遣——过程中,原有的概念逐渐获得新的内涵,历史的经验被转化为开放性的、需要重新编码的“文本”,即历史的文本化。“重读”得以进行势必依借对于文本的“细读”,强调通过爬罗剔抉般的探寻,厘清文本内部之间的关联或裂隙以及与外部语义场的历时性的对话关系,进而做出“重新编码”式的解读,即文本的历史化。这不但能揭示出隐秘其中的矛盾逻辑和意识形态,也将历史的身影烙进阅读本身。

全书之中,笔者认为有三篇文章有效地体现出两种前提调整之后的面貌和重读、细读与解读之间的关联,分别是黄子平的《病的隐喻与文学生产——丁玲的〈在医院中〉及其他》、周爱民的《“马蒂斯之争”与延安木刻的现代性》、唐小兵《〈千万不要忘记〉的历史意义——关于日常生活的焦虑及其现代性》。而想要再特别指出的是,刘禾的《文本、批评与民族国家文学——〈生死场〉的启示》与刘再复和林岗合著的《中国现代小说的政治式写作——从〈春蚕〉到〈太阳照在桑干河上〉》,这两篇文本亦是笔力雄健厚重,观点新颖深邃,但也都夹杂着一定的概念先行意味,给人一种预设的逻辑感,强调自身对于某一概念的阐述与解析,进而选取契合这一概念图式的文本加以嵌套,令人读罢总觉眼前浓雾虽散,但清风未至。

本文拟以黄子平的《病的隐喻与文学生产——丁玲的〈在医院中〉及其他》(以下简称为 《病的隐喻》)为例,细致探寻在对文本进行“重读和细读”与“再解读”之间的内在关联。

作为一个“沉思的老树的精灵”,黄子平在文本解读中一向有着道学者般的空灵、从容与逍遥,娓娓道来且鞭辟入里。其代表性论著 《革命·历史·小说》(在2001 年由上海文艺出版社发行时更名为《灰阑中的叙述》)常常是举重若轻、如庖丁解牛般游刃有余。在“规训的标准”下,黄子平仍能找寻出一条可让自身言说的路径和修辞方式,从容地穿行于种种驳杂的文本语言和自身的历史经验之中,而《病的隐喻》一文也符合这一特质,故而被收录其中。

文章开篇,黄子平在重读《在医院中》后,便单刀直入地陈言:

从文学史或社会思想史的角度读丁玲的短篇小说《在医院中》,其值得重视的原因不在这部作品本身,而在作品与多重历史语境之间的关系,在作品与其他话语之间的互文性,在作品进入20 世纪的“话语—权力”网络后的一系列再生产过程。④

这样的表述,一方面说明了原先的切入视角往往都是“历史的文本化”,注重将社会事件以“文本”的方式进行编码,强调文学的记录功效;另一方面也说明,“再解读”的思路是凸显“文本的历史化”,其核心出发点就是对于那些已经被阅读和阐释过了数次的、有些甚至已经获得了经典的地位和意义的作品进行重新编码。所要做的,在很大程度上是对既成的阅读经验和方式进行一次还原或是解构,即“对阅读进行阅读”,并且“对解释进行解释”——这就需要,一是重读文本,重新介入其中,二是重构围绕文本的语境,并由此进一步梳理和解释文本与泛文本之间的间隙、共谋、不对称和相互弥补。

《在医院中》是丁玲在20 世纪40 年代身处延安时期创作的作品。黄子平首先在“史”的网状脉络中定位小说——横向而言,这是其在40 年代与其他作品共同构成的同期文学产物;纵向而言,50 年代对小说的“再批判”则证明“五四话语”和“延安讲话”这两套语码之间并没有共建出调和的体系,并且对于“疾病”这一具有原型批评意味的意象,也在黄子平的叙述中显露出特定时代的印痕。为什么故事的发生背景设置是在“医院”,而非更为褊狭守固的乡村?为什么陆萍得选择“弃文从医”的道路?为什么“疾病”能够成为一个时代进行自我表达的借喻?这些看似是衍生性的且游离于小说中心之外的话题,恰恰构成了“再解读”的主阵地。

黄子平的处理充分显示出,将文本投放进“当时—历史”的格网中,注重同一文本的共时性存在与历时性演变,对文本进行历史化处理,强调不同历史语境之间的对话与互文。《在医院中》所谈及的和揭露的弊病,似乎正在轮番上演。如果此刻重读这篇六十年前叙述的文稿,或许仍能与40 年代的那个“武将军”展开更为深切的对谈,而这也恰恰是文本应当历史化的缘由。

三、想象的方式:重写的文学史与文学史的重写

如果像王德威在《想象中国的方法》⑤中所言,小说家可以借助小说“众声喧哗”地进行“虚构”以完成对于既往与现世的“想象”,那么文学史的呈现又何尝不是一种文学史家的“想象”产物呢?文学史的叙述方式,便是文学史家们进行想象的方法,而所谓“重写”无非是切换另外一种“想象中国文学的方式”而已。且又如刘再复所说,“每个人”都可以重写文学史,都具备着“想象”的权限。而那些怀有学术心气者更是渴求着“重写文学史”,这似乎如塞壬的魅惑歌声着实难以摆脱,但往往又会同西绪弗斯的宿命般黯淡收场,遭逢着被“不断重复更替”的处境。

“重写的文学史”在不断地产出,“文学史的重写”正不歇地行进。《再解读》便是其中之物,并且作为历史中间物而存在,但其之所以引人侧目主要是“重新进行想象的方法”——把文学现象放到历史语境中考察,特别注意文学现象的生产过程和各种批评范畴、语言的生产过程。他们认定,知识——主体能力是被生产出来的,范畴也是如此,因此重要的是研究生产过程,把它放到具体的历史情境下解读,看它如何发生、发展、变形,尽可能展示过程的复杂性。解读的批判价值正在于不懈地组合和重新组合、编码和重新编码已存的文本,并由此出发,把历史的文本归还给历史,始终拒绝将任何表意过程镶嵌或钉死在某一基奠性意义的框架或母体上。

将文本进行解构,并不意味着否认理论的历史属性和必要性,恰恰相反,正是有一个整体意识在理论或者解读实践的自我意识及其产生条件之间,把握住理论的政治无意识层面。通过对整体的高度进行抽象描述,甚至合理想象,从而获得对直接经验和现象的批判性理解,建立起必要的距离感。对中国现当代大众文艺作品的再解读,一方面回溯性地揭示出基奠性结构的匮乏及其在文化形态中的反题式表现,另一方面则折射出一个新的社会基奠正在或已然形成。故而《再解读》在展开重新“想象”时,既能够取消部分既定的痕迹,也有效地递送上了一种作为替换的补偿。

当然需要指出的是,《再解读》中的文章对于文本确实有着细致的解读,能够在重写时把复杂问题简单化,探寻更为精幽的图景,但是否也可能把简单问题复杂化——走入自造的概念迷宫,“使用过细过繁甚至概念过于密集的学术刀子解剖得入迷呢?”最终是否会成为曲高和寡的孤芳自赏呢?在书中,我们也确实不难寻见这样的踪迹。

四、结语:“重写”,作为一份未竟的事业

“对于现状的不满以及不满后的重写要求倒是无休止的。”王国维在《宋元戏曲考》中提出:“一代有一代之文学”,必然也会是“一代有一代之文学史”。对于“重写”的冲动似乎成了研究者们的一份“天然基因”,不断绵延,纵使我们警惕着进化史观的盲目乐观,但对于这样一份未竟的事业,我们也着实祈盼着“适者生存”的优良基因得以传衍——在“纸船明烛照天烧”之后,文学史的书写打破西绪弗斯般的悲苦,不再存有“成为化石的宿命与哀恸”。当然,这也仅仅是一份“相信未来”的希冀,至于结局,还是有待无言的岁月给予应答。

①陈思和、王晓明:《主持人的话》,《上海文论》1988年第4期。

②该书初版于1993年,由香港牛津大学出版社,本文所采用的版本为2007年北京大学出版社的增订版。

③④唐小兵:《再解读:大众文艺与意识形态(增订版)》,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15页,第13页。

⑤王德威:《想象中国的方法》,百花文艺出版社2016年版,第5—6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