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晒后假日》中的不可靠叙述
——兼论情感片中不可靠叙述的作用

2023-09-25 02:56:01贺佳晨陕西师范大学文学院西安710018
名作欣赏 2023年26期

⊙贺佳晨[陕西师范大学文学院,西安 710018]

电影《晒后假日》讲述了一个充满好奇的十一岁女孩苏菲和她年轻的单身父亲出发,一起前往土耳其度假。在那里发生的琐事看似平淡无奇,却暗示着父女之间的感情。二十年后,当苏菲成长到当年出游时父亲的年纪,她回忆起十一岁那年夏天的记忆碎片,在真实的影像和想象的回忆空间里,那个熟悉的父亲逐渐显露出那年他不曾向女儿表露过的悲伤。电影在DV 录像、苏菲的回忆以及她想象的记忆间跳跃叙事、碎片化叙事。苏菲的记忆并不可靠,也正是在这不可靠的记忆中,苏菲试图建构父亲的完整形象,同时她也想要通过记忆的重组来完成一次与父亲正式的告别。本文将对《晒后假日》中的不可靠叙事进行分析,同时也在此基础上对情感片中不可靠叙述的作用进行探析。

一、不可靠叙述:从文学到电影的方法转移

在对具体影片中的不可靠叙述进行分析前,让我们先对不可靠叙述的概念做一些说明。不可靠叙述的概念最先出现在韦恩·布斯的《小说修辞学》中,指的是“当叙述者的讲述或行动与作品的规范(也即隐含作者的规范)相一致时,我将其称为可靠叙述者,反之则称为不可靠叙述者”①。可以看出布斯衡量不可靠叙述的标准是“隐含作者”的“规范”。“隐含作者”与真实作者不同,“隐含作者”指的是真实作者在作品中的替身,也即是他的“第二自我”。布斯在对不可靠叙述的概念进行说明时,聚焦于两种类型的不可靠叙述:一种是事实层面的;另一种则是价值判断层面的,也即叙述者可能在叙述事实时有误,或者在做出判断时出现了偏差。此外,布斯认为不可靠叙述存在的前提是戏剧化的叙述者。戏剧化的叙述者指的是文学作品中实际存在的讲述者;而若是作品中并没有这种具体存在的讲述者,作者本人承担了叙述的任务时,在这种情况下,作者本人就是非戏剧化的叙述者。只有戏剧化的叙述者才存在可靠与不可靠之说,因为作者是全知全能的,而叙述者则是有限制的。在此之后,布斯的学生詹姆斯·费伦对老师的不可靠叙述理论进行了发展。他将不可靠叙述从事实和价值判断这两大轴发展为了三大轴,即事实/事件轴、价值/判断轴和新增添的知识/感知轴;同时费伦在这三大轴的基础上区分了六种不可靠叙述的亚类型,即基于事实/事件轴上的“错误报道”和“不充分报道”、价值/判断轴上的“错误判断”和“不充分判断”,以及知识/感知轴上的“错误解读”和“不充分解读”。不可靠叙事在历史上经过了从修辞学派向认知学派的转向。与修辞学派不同,认知学派强调的是现实中的读者,而不是与隐含作者相对应的作者读者。认知学派认为“处于具体语境中的受众因先验直觉与后天经验对叙述者产生的不可靠的判断被视作不可靠叙述”。但因为不同读者有不同的阐释框架,叙述的可靠性问题就会由于不同读者的不同阐释框架而陷入相对主义。

而电影中的不可靠叙述与小说中的不可靠叙述既存在相似之处,也有不同之处。首先电影中的隐含作者既指电影叙事文本之外的处于创作状态中的创作部门的集体,也是观众在接受信息过程中所构想出的一种作者形象。其次电影中的叙述者因为表现媒介的不同,可以分为三种形态的叙述者,即是“大影像师”“大声音师”和人物叙述者。“大影像师”和“大声音师”都无法直接现身与观众见面;而电影中的人物叙述者则可以出现在观众面前,人物叙述者综合“大影像师”与“大声音师”两种叙事策略,以视听的方式展现隐含作者的意志。最后电影中的叙述者所传达的信息与意图既可能与隐含作者相同,也可能与其相违背,而当影片中的叙述者所传达的信息、意图与价值和隐含作者相违背时,就可以说这个叙述者是不可靠叙述者。同时电影中的不可靠叙述并不必须要有一位戏剧化的叙述者。摄像机天然代表着一种视点,因此当叙述者缺席时,摄像机依旧可以完成对故事的展示,也即是说,电影因其独特的媒介特质,并不需要一个具体的讲故事的角色,一切都可以通过画面、声音、剪辑等多种手段的有机结合而形成故事。

二、《晒后假日》与不可靠叙述

在《晒后假日》中,几乎全程都是以苏菲的视角来展现故事,观众跟随她的视角了解整个电影情节的发展,因此可以说苏菲就是此电影文本的人物叙述者。在这里笔者将重点从电影独特的媒介特质出发,使用费伦所划分出的三大轴和六小种不可靠叙述的亚类型,并发挥观众在解读电影中的主观能动性,对《晒后假日》中人物叙述者的不可靠叙述进行说明,并尝试对不可靠叙述这个修辞手法在影片表达中发挥的具体作用进行分析。

(一)双重层面上的不可靠叙述

《晒后假日》中存在两个层面的不可靠叙述,一个层面是小时候苏菲对土耳其之旅的观察,这一层面因为其独特的儿童视角,就会产生对事件不充分的报道和错误的判断与解读;另一个层面则是长大后的苏菲对过去记忆的回溯以及对过去的重新解读和建构。因为她此时心智上已成熟,势必会对过去的事件做出新的解释,但二十年前的事情因为太过久远以及儿童时期的她观察有限,所以她的重构中必然会存在对事实的错误建构。可以说这两种层面上的不可靠叙述是相互联系,通过记忆连接起来的。接下来笔者将对影片中这两层不可靠叙述进行具体说明。

首先对于十一岁的苏菲来说,她与父亲在土耳其的旅行是欢乐的。但是儿童视角和苏菲在该年纪理解能力的有限性,导致了她对那个假期所做出的快乐的判断显然是不可靠的,也即是说,在这里存在知识/感知上的不可靠:十一岁的苏菲对这次土耳其之旅进行了错误的解读。对于十一岁的苏菲来说,在旅行中有许多比父亲更值得注意的事物存在,因此在她的视角下,也会因为当时她的注意力的转移而出现不充分报道的情况,就比如说父亲在电话亭与母亲打电话时,她的注意力被更衣室中的女孩们所吸引,因此并没有听到父亲和母亲说了些什么。同时在那个年纪的苏菲对父亲的了解也是有限的,由此呈现出来的就是记忆中的父亲形象是碎片化的,在某程度上也是模糊而无法定性的。

这个错误的解读和不充分的报道也势必会影响苏菲自己的记忆,使其在二十年后回想起那段旅行的时候,对父亲形象的推测带有极大的不可靠性。苏菲无法通过有限的甚至有些模糊的记忆推测出父亲在褪去父亲这个角色时的另一面。但也正是那不熟悉的一面导致了父亲的死亡,而这也在她的心中留下了永远的伤痛,使得她不得不在不确定的记忆中翻找能够解答这个疑惑的答案。正是在她尝试解答疑惑,去寻觅记忆中被忽略的父亲的身影时,不可靠叙述就出现了。这种不可靠首先体现在她对事实/事件错误或者不充分的报道上。苏菲的记忆由午夜的噩梦引起,同时由在投影白布上播放的DV 录像所串联,而补充在中间的就是不确定的碎片化的记忆。无论是独自在地毯店买地毯的父亲,还是一人在卫生间用毛巾捂住脸寻求窒息感的父亲,抑或是深夜独自一人走向海边的父亲,都是与事实相比不可靠的想象的记忆。而因为是想象的不可靠的记忆,因此在表述的过程中存在着时间上的断裂和碎片化,也就是说苏菲不知道把父亲的崩溃与走向海边的死亡安排在哪一天,只能在回忆中不断地尝试重建。在影片中后段,苏菲和父亲闹别扭,等她回到宾馆时,发现父亲不在房间里且门也锁了。接着镜头从苏菲这里移开,转向了父亲,父亲独自一个人走向海边。当父亲的身影在深夜的海边消失时,镜头并没有移走,寂静的深夜的海边空镜暗示着父亲的死亡。可影片之后却显示父亲一人在宾馆的床上睡着了,并伴随着模糊得无法辨别出具体景象的DV 录像接上了父女二人在之后继续快乐游玩的日子。结合之前父亲的举动来看,也即是父女俩刚到宾馆的时候,因为前台没有服务人员,父亲只得上楼去寻找,而在临走前因为不放心女儿又去而复返,在女儿说了她没事后才重新出发,父亲此时的行为显然是与之前不相符的。同时敲门声那么大,父亲在里面睡得再熟也不会听不到。因此可以判断出这一段无论是前后顺序还是具体内容都未必真实可靠。电影语言告诉我们父亲的死亡是必然的,但是因为碎片化不可靠的模糊表述,我们无法断定死亡是发生在假期期间还是发生在假期之后。

(二)不可靠叙述的作用

不可靠叙述的表现手法既表现出了记忆本身的不可靠性和模糊碎片性,也为情感的积累和表达提供了很好的帮助。在这里笔者将对《晒后假日》中不可靠叙述在情感表达上的作用进行说明。

在影片的前半段,苏菲一直是在漆黑的舞池中远远地看着父亲跳舞,就像她十一岁的时候看着父亲做那些奇怪的“忍者”动作一样。她想要了解父亲,了解究竟是什么原因导致了他的死亡,这个时候她的记忆中重构的正是那些在旅行中发生的不被注意的点点滴滴。他是一个好父亲,他会把大床留给女儿;会在女儿睡着的时候,帮忙脱鞋和盖上毯子,然后再悄悄地走到阳台去抽烟,去享受自己内心的时光;但他也会在女儿没有注视他的时候一个人悲伤。苏菲从传统的父亲形象的建构开始,逐步想要超越,去寻觅“那个男人”的形象。她还是没有成功。父亲忧郁的形象一直弥漫在回忆中,但她却无法找到真正的原因,也无法将父亲的这两面弥合起来,汇总成一个立体的人。于是在电影的后半段,也即父亲孤独地前往海边之后,苏菲的动机不再是在记忆的尘烟中还原一个她必然无法还原的人物,而是要去救赎她的父亲。在她终于进到宾馆房间内,看见父亲裸身睡在床上的时候,苏菲仿照之前半梦半醒间看到的父亲的做法,替父亲盖上了毯子,然后自己一人走到阳台,关上了阳台的门。

在救赎父亲的同时,苏菲也想要与父亲好好地告一次别,化解这么多年来心中的伤痛。在影片快要结束前,苏菲与父亲在度假村里一起跳舞;接着镜头一切,场景回到成年苏菲的梦境中,父亲在明暗交替的舞池里逐渐向苏菲靠近。现在的苏菲和父亲在舞池里相拥与十一岁的苏菲和父亲在度假村舞池里一起跳舞的镜头交替出现,这是现在的苏菲与过去的父亲多年后的再次的情感呼应。记忆与幻想的界限再次被打破,苏菲将儿时父亲被忽视的悲伤与现在的自己紧紧相连,在追忆的姿态下完成了内心的治愈。接着苏菲在自己的记忆相机中调整顺序,完成了二人最后的告别。录像上的她在被机场工作人员领上飞机前,还在与父亲手中的DV 镜头玩捉迷藏,最后画面停止在小苏菲挥舞着手臂,扬着笑脸与父亲告别这一刻。接着电影镜头从放映机的幕布转向坐在沙发上沉思的成年苏菲,接着又横摇到她想象中的世界——空无一人的航站楼,父亲合上DV 机,走向远方,最后消失在了那扇门里。到此电影结束,苏菲在这碎片化的回忆建构中完成了与父亲彻底的告别。在《晒后假日》中,事实的真相并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在回溯、重构的过程中流淌的父女之情,也即是说苏菲的叙述在价值/伦理轴上的判断是符合隐含作者的价值意图的,在这方面是可靠的,而所有的不可靠叙述都是为了这个可靠的价值判断而服务,可以说不可靠叙述在这里只是一种叙述修辞手法。

在电影文本之外,从观众角度出发,不可靠叙述不仅使观众在观看影片的过程中可以通过不可靠的苏菲的记忆感受到其中如海浪般逐渐翻涌向上的悲伤,也可以通过对其中细节的探寻来为电影中模糊的部分填补上自己的理解和答案。就如对父亲性取向的探讨,以及是否正是父亲的性取向导致了父亲的忧伤。影片中,女儿在宾馆的走廊里看到了楼下正在亲吻的两个青年男性,以及在此之前女儿与父亲在餐桌上的对话中,父亲提及和Keith(男子名)在伦敦郊外合租,这一切是否都暗示了父亲的同志情结?又或者那张在床上的明信片是否被寄出,又是否真的存在?观众在探究细节的过程中,不仅增加了审美上的享受和趣味,也让自己的感情更加深入电影的情感中去。

三、不可靠叙述与情感片

在对电影《晒后假日》中的不可靠叙述的现象和作用进行分析后,让我们再往前走一步,尝试对情感片中的不可靠叙述的作用进行探析。

(一)电影内部——人物的塑造和情感的积累

与悬疑、侦探片不同,不可靠叙述在情感片中首先起到了塑造人物的作用,尤其是对非常态叙述者形象的塑造。“当人物的内心跟表面所呈现出来的状态形成差异时,人物性格变得突出”②,就像在电影《困在时间里的父亲》中,主人公安东尼自以为自己还保留着年轻时的状态,是个聪明的、记忆力绝佳的工程师。他对此非常自信,但他的自信只不过是一种自以为是的固执,他实际上是个勉强维持自尊的阿尔兹海默症患者,而当观众发现这一点时,一个自负、挑剔的老人形象就呈现在了观众眼前。正是通过不可靠叙述,对安东尼性格不同侧面的片面展示,最后拼凑起了一个立体的安东尼形象。而在《晒后假日》中,不可靠叙述则展示出了主人公苏菲内心深处的渴望。随着不可靠叙述者苏菲讲述的进行,她内心最深处的渴望也就展现了出来。

不可靠叙述在情感片更主要的作用是积累情感,以致最后“真相”揭露后,情感得到彻底的爆发与升华。就像在电影《七月与安生》中,不可靠叙述者安生通过她的谎言和隐瞒,表现了两个女孩之间深厚的友谊,而当最后真相被揭露——以“七月”为名的小说是安生所写,七月其实已经去世,二人之间的情感也得到了升华。不可靠叙述对人物形象的塑造与对人物叙述者动机和内心渴望的展现其实也是服务于影片中的情感表现的。在《困在时间里的父亲》中,随着安东尼形象的全面展现,观众对他的同情与怜悯的情感也被最大限度地调动了起来;《晒后假日》更是如此,对苏菲不可靠叙述的动机越了解,就越会被其和父亲之间的感情而感动。

(二)电影外部——新的对话机制的建立

观众在观看电影时会根据电影不可靠叙述留下的空白与错误,并基于自己的经历和判断,对此进行解读。这种解读并不一定是电影创作者在创作过程中所想到的,但也正是这种独特的解读丰富了电影本身的内涵。虽然叙述学中的认知学派面临的一个问题是,无限多的观众解读和作为衡量标准的隐含作者解读的缺失,使其陷入相对主义之中,但随着互联网社群的兴起,“受众之间的认知判断不仅能够相互影响、认同与确证,还能够依靠彼此差异化的解读形成对不可靠叙述者的多样化认知与想象,从而无限趋近不可靠叙述者的真实样貌”③。就像在《晒后假日》豆瓣词条的评论区,就有众多关于电影内容的分析,如对电影中色调的分析,也有站在自己生活的角度,从自己的情感出发来对电影中的父女情做出解读。在阅读这些评论的过程中,我们可以无限弥补自己在观影中无法填补的空白,我们也在无限接近不可靠叙述手法下事件与情感的真实样貌。与此同时,不可靠叙述作为一种修辞手法也极大地增强了观众在观影过程中的审美感受。不再平铺直叙地叙事,邀请观众参与情感“谜题”的解读,可以让观众在一种陌生化的氛围中获得一种新的审美体验,也在解开谜题的过程中收获一种新的趣味。可以说不可靠叙述及其碎片化的表征虽然打破了文本内部叙述的连续性,但无法打破观影过程的连续性,也即是说无法打破观影这个动作的连续性,在这个过程中,电影挑战了观众原本的观影习惯,与受众建立了一种新的对话与交流机制。

观众观影过程中在收到对影片信息解读的挑战的同时,也会对影片提出的或隐或显的谜题进行回答,并通过互联网社群完成信息的交换,以无限接近那个想象中的隐含作者的想法。这样,一种双重的新的交流机制出现了,这种交流不仅体现在观影过程中,也体现在观影之后,无限延长了观影的审美享受和趣味。观众的观影能力在这个过程中得到了提升,而电影的表现手法也得到丰富,不可靠叙述的适用范围和边界也在探索和接受的过程中不断扩展,并获得了新的意义。

①〔美〕韦恩·布斯:《小说修辞学》,华明、胡晓苏、周宪译,北京大学出版社1987年版,第178页。

②徐丹:《从〈困在时间里的父亲〉看“不可靠叙述者”对人物塑造的作用》,《大众文艺》2022年第5期。

③姚睿:《不可靠叙述者:谜题电影与心智游戏电影的叙事引擎》,《当代电影》2022年第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