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文敏[汕头大学,广东 汕头 515063]
国内针对约翰·迈尔斯·弗里主编的《古代史诗引论》(A Companion to Ancient Epic,1999)和其专著《荷马的传统艺术》(Homer's traditional art,2005)、《口头传统与互联网:思维路径》(Oral Tradition and the Internet:Pathways of Mind,2012)这三部属于弗里晚年著作的研究目前还较少见到,而从“记忆”“口传”与“路径”视角综合研究作为口头传统研究之“旗手”的国际知名学者弗里这三部书,相信会对中外史诗学界有一定的启发。
国内学术界对哈布瓦赫“集体记忆理论”及其核心术语“集体记忆”的关注,都大多是在社会学领域,因为涉及该理论的多个思考者所关注的更多的也都是在社会学领域,譬如哈布瓦赫该理论所来由的理论是涂尔干的社会神圣性概念和集体欢腾、礼物神圣性概念,与此相关的莫斯的理论,也是强调身体技术以及社会学与心理学相结合的思路,尽管莫斯也重视“自我”这个概念的研究,但是,从涂尔干、莫斯到哈布瓦赫,他们的核心思考仍旧在社会学的群体,至多兼及作为社会集体中之个体的思考的人类学、心理学,但都没有彻彻底底地关注作为“记忆之主体”的个人的行为,这是我们讨论“记忆”问题时,要将他们关于记忆的不同口头诗学研究者们对记忆的思考相区别开来的最大的、最根本的两要点之一。
众多学者在思考“作为记忆的文艺”问题时,核心思考的都是“经历式记忆”,也就是说,这种记忆是人物耳闻目睹自己所经历之人物、事情、景象及上述各要素在时间与空间的变换组合中给自己的诸种感受烙印,它可能是瞬间的,也可能是长时段的;可能是只有听觉的,也可能是只有视觉的,或者视听触嗅味等感觉不同程度综合的。简言之,“经历式记忆”观照的是记忆内容输出者对事件的见证式回忆。
这种记忆的核心要件是:见证者;见证;追述见证。所以,这种记忆隐含着一种“将记忆叙述落纸成文字给读者”的未来可行性。而且,在文学评论者和文化批评者看来,对这种记忆的重视和评析中也不乏对其质疑和否定。因为这是一种“集体记忆”,因为其中记忆所指涉的最核心的是某个事件或某段时间里存在的某种为众人所经历过的生活的方方面面。更多的,是对那些带有创伤烙印的痛苦遭遇的记忆。
但除这种被称为集体记忆的记忆,还有一种集体记忆,是族群对倾向于接近日常的正常共同生活经历的人类学、民族志诗学的记忆,这一类记忆可以被称为“生活点滴的印记”,它是某个聚居区的族群的共同生活的散落在族群每个人身上的生命履历,它也是乡愁的重要组成部分和促发元素。
如果说汉语表达中的“记忆”这个词汇虽然一般只是指的是“能够回忆出曾经记载或烙印在脑海里的信息”,但是,仔细看来,“记忆”这个词汇,其实是一个联合短语的凝练表达——“记进”与“忆出”。换言之,在一般情况下,人们用这个词汇来对应英语的memory 这个词汇都是没问题的。但是,当哈布瓦赫在《论集体记忆》一书中强调“集体记忆理论”并使之在全球从1925 年开始掀起热潮之后,一百年来,人们似乎都只是注重的“记忆”这个词的“忆出”层面了,因为“集体记忆”不是“刻意地识记”什么,而是无意间的记忆和烙印,在哈布瓦赫的表述中,“集体记忆”是“一个特定社会群体之成员共享往事的过程和结果。”①很显然,哈布瓦赫的重心在“共享往事”的“过程和结果”,其“过程”就是经历,其“结果”就是记忆。因为是“群体之成员共享”,所以是集体。
对于歌手在演述中对记忆和记录誊写文本的依赖程度而言,弗里对“记忆”的效用向来一直并不如中国民族史诗学者在谈到《玛纳斯》或《格萨尔》时那样强调。弗里在出版于1995 年的《演述中的故事歌手》中曾说:“迄今为止,作为表演活动的正式合作伙伴,它(对伴随着史诗表演的器乐和声乐记录誊写的文本)从未受到应有的关注。”②从前辈演述中得来的记录誊写文本,在后辈歌手的演述中扮演的角色,到底是一个音乐伴奏底本还是一个音乐元素的武库或提纲,弗里暂且对这些音乐元素先不做解释,而是借用帕克斯·沃德的话“口头传统通常是一本书而不是一个记忆”③来强调口头传统,批评那些太过“专注于故事歌手的个人艺术性,以寻求在他们的表演叙事中发现文学价值,淡化(即使考虑到)他们的传统协振”④。换言之,歌手的个人艺术性、表演叙事的文学价值被过高估价且被过多留意,这是一种“典型的现代的、未经检验的倾向”,而明知歌手们与传统继承中的协同共鸣,却因对前者的注重而被淡化为次要,这是需要被重视的。我们知道,前者是文字中心主义和文本中心主义的化身,是文本分析者们的习惯性思维路径和倾向,因为歌手的表演是有具体符号记录的,其符号范围是有边界和数量的,简言之,具体的某一个人的某一次表演,它是有限的确指,是一个可分析的文本,歌手的个人艺术性和表演中叙事的文学价值都可以被细节剖解;然而,一代代被继承下来的传统,却在很大程度上可以说是无边界的、无数量的、若隐若现的,甚至是难以捕捉、难以描述或记录的。何况,传统不是聚集在一个人的身上,也没法在一个人的身上体现殆尽,更不是在一次表演中就能完全展露无遗的。再说,谁又能保证口头传统在流布传播的过程中没有散佚呢?所以说,传统是相对固定的、自觉不自觉地增删变化着的一系列惯性化表达与接受的支脉的总称谓,一人或一次只是展示不是代表,更不是囊括。
就荷马史诗中对史诗吟唱者的提及而言,《伊利亚特》里对史诗歌手提及的很少,只是在第24 卷的末尾在赫克托耳的葬礼上提及歌手唱挽歌(《伊》24.720-722)。但很明显的是,尽管跟《奥德赛》里用“歌手”这个词来表达是相同的,这《伊利亚特》第24 卷末尾这里领唱挽歌的歌手,其实与《奥德赛》里提及的“歌手”一词所指的职业定位、歌唱内容与特征等方面,相差很远。领唱挽歌的歌手,唱的是抒情的悲悼之歌;《奥德赛》里的歌手,指的就是吟唱故事诗的歌手,实际也就是故事讲述者。《奥德赛》中直接提到故事讲述者〔在《奥德赛》中是用“歌手”(τραγουδιστές)这个表达〕有39 次。主要用的固定修饰语是“神圣的”“通神的”“著名的”“出色的”;聆听者们对待歌手的态度,是“惠受尊重敬待”“令人尊敬和爱慕”“清白无辜”等。足见史诗吟唱者的地位是非常独特而尊贵的,尽管他们受邀于王公贵族、表演于大庭广众的主要目的,是为了让邀请者及其所邀之客的聚会有愉悦之气氛,尽管吟唱者的史诗片段的吟唱往往令听者动容而“撩起衫襟”擦泪,但饮酒且享用美食的欢聚场合里,聆听通神歌手对曲折动人的史诗故事的杰出吟唱,当然是一件怡情悦性之上佳美事。
尽管荷马史诗中人物所讲的故事都是传统中的知名故事,但荷马史诗中的人物在故事讲述的分析中已经表明,在某种意义上,史诗情节中的内部受众和外部听众对故事的先验知识是设定好的(故事讲述者也需要记忆内存),因为它有如此特定的诱因,所以对同一个故事的每一次讲述,都会有一个新的聚焦点。
为使故事讲述能常讲常新,故事讲述者的记忆存储是海量的。史诗演述现场的展演者早已知晓史诗受众会对已经从各个渠道了解并料定好的故事先验知识做“审验”,一方面能够被因为聆听现场的所听皆所盼地“吻合”(被印证)而校验通过,另一方面也能够有不同于以往的焦点和亮点而产生新的吸引力,成为下一次故事讲述的内驱力与循环期待(除故事本身吸引力之外的史诗歌手本人的魅力,也是民间吟唱环节中的重要期待)。所以说,上述的这些新的聚焦点或者说亮点,就更是考验史诗吟唱者在海量史诗记忆储备的基础上的创编(或如荷马之“巧制精编”)能力,如何将这些史诗演述现场的听众的“待定的”期待点设置好、点燃好。这种民间演述场域中的施-受关系中的这种“待产文本中的‘待定点’”的确是很值得思考的。我们知道,伊瑟尔强调文本的“召唤结构”(appeal structure)中的大量“待定点”(不确定点、缝隙)需要读者去填充(即茵加登的“具体化”),但由于传统题材在民间的广泛流传而被众人熟知等因素的先在,史诗吟唱现场的听众心中的待定点并不如书面读者那么多,但同样,作为文学作品的演述者口中的声音语言“是一种具有审美价值的表现性语言,它们是沟通创作意识与接受意识的桥梁”⑤,所以说,这种表现性语言给这些天才的“通神的歌手”在民间口传文化和演述现场的“故事题材和情节已知”的前提下,仍能够凭借自己“杰出的”演述和现场创编才能,让“具有审美价值的表现性语言”把期待中的、有很多现场创编聚焦点的“这一个文本”照亮。该文本在出口成章之前,它是“以虚在为特征”的,而且“正是它的这种虚在性使得文本具备了能动性”⑥。口头演述中的这种文本能动性更强化了聆听者心头的现场期待。
所以艾德蒙德(Edmunds)在1997 年《作为“故事”的神话》(mûthoi as “tales”)第416—420 页就强调了从史诗传承的时间纵向来看,每个故事都是一个不停变动中的变化体,每一个复述该故事的场域中的那个正在演述着的演述者的个人版本就是绝对的权威。那种认为史诗的文字记录延缓或衰减了史诗变体频出的想法也许是不准确的推理,因为格里戈里·纳吉在1996 年的《狂想:文本定型》之107—109 页就强调指出:即使是在《伊利亚特》和《奥德赛》的口头阶段,某种程度的文本固定也已经开始。也就说荷马史诗的口头传承是在已经知晓其故事内容已以文字形式的书写文本在一定程度定型时,仍在继续其口头传播的。
艾德蒙德强调史诗传承中的一个与词汇表述紧密相关的问题,他说史诗“的形式并不完全是口头的(oral),而是口传的(oral-derived)(这个概念适用于荷马,参见Foley 1997: 163)”⑦。因此,关于写作的观点甚至适用于这里讨论的最“口头”的口头史诗。我们很清楚,艾德蒙德此番表达意在告诫人们熟知:借助于口头声音来传承的史诗,并非没有文字书写形式传世,口头传承与文字书面记载曾经是荷马史诗很长一段时间的并行传承形式,但这并不损害荷马史诗成为经典的基底,在我们看来,这也许反而刺激了该史诗的经典化。作为古代(注意是古代ancient,不是古典classic)史诗之代表的荷马史诗,与口头传承密切相关,而关注史诗这种口头诗歌体裁的帕里和洛德集中在口头创作的工作方式上思考问题。来自传统与民间的口语诗歌包含了广泛的体裁,但诗人在传统中依赖于他们的技艺经验,而其中,记忆总是扮演着重要的角色。米娜·斯凯福特·詹森直言:“诗歌比散文更容易记住,短诗比长诗更容易记住,押韵诗的结尾比开头更稳定。”⑧这就说明:口头诗歌的音乐性很其很重要的一个传承环节,也是其后来能被熟记的原因。
弗里在《口头传统与互联网:思维路径》中说这一概念和术语源于竞技场(口头传统竞技场),在该竞技场中,荷马描述了古希腊口头史诗歌手为一名成功的吟游诗人必须具备的素质。这儿有一条线索暗示,那就是“荷马并没有提到洪亮而清晰的嗓音、良好的记忆力或会唱一大串保留曲目”⑨,也即,弗里在此强调了一个观点,在古代的史诗传统中,无论是歌手的嗓音需要保养,还是歌手征服众多听众围坐聆听的传承使命和个人兴趣。在弗里的思考中,一个优秀的史诗歌手,似乎不在意如上这个几个方面,换言之,记忆很多内容似乎并非荷马所看重。
正如阿尔伯特·洛德首先指出的那样,歌手古斯拉(guslar)依靠的是标准的动作序列,类似于荷马式叙事的典型场景。南斯拉夫语和古希腊语的单位都是灵活的多形体,而不是记忆的数据,而且都在一定范围内表现出变化,细节从一次事件转移到下一次事件,以适应特定的叙述情境。⑩我们需要留意的是,洛德注意到了字母语言在某些语言对史诗的传承中的作用,使得记忆力的要求并不那么严格,歌手无须记忆很多内容。
可是,利奥-特雷特勒(Leo Treitler)1977 年邀请戴维德·C.顾彬参加国际音乐学会第十二届大会的圆桌会议“口头传统中的传承与形式”。后者在会上了解到格里高利圣咏、爵士乐和其他形式的音乐是如何通过记忆传承下来的。音乐学家们对其传承机制却知之甚少。在大多数情况下,音乐学家不知道心理学家对记忆之效用的研究,而心理学家也不知道音乐学家对记忆功用进行了精妙的分析。我们需要熟悉口述传统这一跨学科领域的很多书籍,我们会发现关于叙事结构和意象的理论推测与心理学领域的推测不谋而合。这种互不相识的关系带来了双盲的审慎、证据的汇聚与提高理论复杂性的极大可能性。简而言之,这种方法能提升我们对口述传统和人类记忆这两个方面的理解。戴维德·C.顾彬说:“我们从认知心理学的理论和方法中了解到的有关记忆的知识主要来自于记忆表现并不突出的人和情况。而在这里,记忆却异常有效。”⑪
纵观弗里开篇提到的三部晚年著作,口传史诗并不与集体记忆直接相关,它也并不都是口头的,而是可以与书写并行的;记忆在史诗传承中的作用,与语言种类相关,但口头传统似乎在很大程度上可以多个方面和路径来弥补人类记忆在民间演述中的能力之不足。
①〔法〕哈布瓦赫:《论集体记忆》,毕然、郭金华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40页。
②John Miles Foley,The Singer of Tales in Performance,Indiana University Press,1995,p70.
③Parks Ward,“The Textualization of Orality in Literary Criticism.”In Doane and Pasternack,1991,p58.
④John Miles Foley,The Singer of Tales in Performance,Indiana University Press,1995,p70.
⑤〔德〕沃尔夫冈·伊瑟尔:《本文中的读者》,蒋孔阳编:《20世纪西方美学名著选》(下),复旦大学出版社1988年版,第511页。
⑥Wolfgang Iser,The Act of Reading,A Theory of Aesthetic Response.Baltimore and London: The Johns Hopkins UP,1987,p21.
⑦Lowell Edmunds,Epic and Myth,A Companion to Ancient Epic,Edited by John Miles Foley,Blackwell Publishing Ltd.2005,p32.
⑧Minna Skafte Jensen,Performance,A Companion to Ancient Epic,Edited by John Miles Foley,Blackwell Publishing Ltd.2005,p46.
⑨John Miles Foley,Oral Tradition and the Internet:Pathways of Mind,University of Illinois Press,2012,p181.
⑩John Miles Foley,Homer’s Traditional Art,The Pennsylvania State University Press,1999,p83.
⑪David C.Rubin,Memory in Oral Traditions:The Cognitive Psychology of Epic,Ballads,and Counting-out Rhymes,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95,p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