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浩 熊英琴[商洛学院人文学院,陕西 商洛 726000]
茅盾文学奖获得者陈彦,2013 年首创长篇小说《西京故事》,是跨出了戏剧进入小说行业的开端,这部著作发表后,便深受广大读者喜爱和业内人士的好评。随之而来的长篇小说《装台》,在题材上拓展新天地,叙述也别具一格,把纷繁复杂的社会生活及人生百态与命运变迁进行现实性的书写,表现底层小人物生活的卑微及生命的伟大。同时,作家善于通过场景描写抓住读者的眼球,将戏剧的冲突矛盾等手法融入小说创作中,并通过作品构造文学世界,洗涤读者的精神,净化读者的心灵。从《西京故事》《装台》《主角》等小说来看,陈彦将自己的生活体验、观察与思考,融入所写的小说中,通过对平凡小人物的生活描写,为底层人民立传,具有强烈的现实意义和文学价值。值得注意的是,陈彦小说的“小人物”书写呈现一种独特性和文学厚度,在以“小人物”关注社会底层、为“小人物”安身立传以及“小人物”形象内在精神价值的挖掘等方面均为当代文学的人物形象贡献了新的活力。
剧作家陈彦的长篇小说《装台》,以“装台”为孔穿针引线联络了刁顺子、猴子、大吊、敦子等人,讲述装台工人的苦难生活。在当代文学史中,陈彦首次将装台这个职业通过小说展现出来,《装台》聚焦这群边缘人物,通过小说和影视剧多媒介的宣传,将隐藏在幕后的装台人推上舞台,进入读者的视野。这不仅体现出作家对底层人民的关注和关心,也让读者了解到繁华的城市背后无数平凡人的汗水和付出。而陈彦对“装台人”的刻画与书写是通过刁顺子等小人物的命运故事展开和落实的,同时牵涉整个装台演艺事业的生存形态。
首先,以装台工刁顺子的职业行为展示城市底层市民和农民工的谋生之难。装台是一种劳动量非常大的职业,是传统的七十二行之外的边缘行业,最初是由演出的剧团自行完成。随着舞台的杂乱,剧团内部没有人愿意干,就诞生了以装台为职业的专业人员。这些人不为某一个具体的剧团服务,因为各个剧团舞台演出的时间、地点存在差异。因此,装台人没有固定的工作时间和地点,《装台》中作为职业装台人的刁顺子、大吊等,需要在每场演出的开始前及两次舞台演出的间隔时间内完成繁杂的工作,往往时间紧任务重,搬运的灯具、电线、服装箱都非常重,有的甚至达到两百斤。而为了整个演出,装台人必须扛着这些箱子攀上爬下,既没有安全保障,又是黑白颠倒连轴转的超负荷工作,在积年累月的工作中装台行业人身心交瘁,积劳成疾。《装台》中刁顺子就得了痔疮病,甚至脱了肛,疼痛到难以行动;大吊也因椎间盘的疾病无法行走;猴子因胃病的折磨不能进食,大吐酸水,难以忍受时须得拿重物压着来减缓痛苦。陈彦将自己生活里与装台工打交道的所见所闻提炼进小说,表达他对这些劳苦人民的深刻同情和持久关怀。
其次,通过刁顺子等“小人物”的生活遭遇,反映西京城“城中村”的生存样态。陈彦运用现实主义笔法冷峻真实地描写刁顺子等人的生活环境。《装台》描写了现代化建设中特殊的社会空间——“城中村”。城中村是现阶段社会发展的产物,甚至说是一种乡村转变为城市的过渡地带。城中村虽然在城市里面,却保留着农村的生活方式,相较于农村,它们是城市,而对于城镇而言,它们又是陈旧的村落。城里人通常有体面的工作,甚至不工作,平常收收租金或依靠土地分红生活,比如顺子同村的邻居们早早过上了“小康”生活,盖起了高楼,整天无所事事,靠着下棋、打牌、吃喝玩乐打发时间。故而,陈彦将故事的大背景设定在城市与乡村的交汇地带,以批判性眼光深刻再现“城中村”居民的生活现实,同时探究了现代化进程中城乡居民的生存问题和精神旨趣。
总之,陈彦在剧团工作了数十年,对这群在底层、幕后默默付出的人非常熟悉。虽然他们常常被人遗忘、被人忽视、被人瞧不起,但作家了解他们内心的愿望并用细致入微的笔触呈现在了文本故事里。作为首部反映“装台人”生活艰辛的当代小说,陈彦着力呈现了绚烂舞台背后无数“小人物”的英雄式付出。中国有着两千多年男耕女织的劳作文化,祖祖辈辈流传着勤劳致富的优秀品质,陈彦将这种艰苦奋斗的精神通过刁顺子和他的装台团队展现出来,是希望流淌在中国人血脉中、刻在骨子里绵延千年的文明与美德于平凡、静默中得以传承和弘扬,可以说给了刁顺子等当代装台人最低调的“奢华”。
陈彦给《装台》这个小说的主人公起名叫刁顺子,很有讽刺意味,因为他一点都不顺,尽管命运坎坷,但他始终克服着种种困难,负重前行,顽强拼搏。《装台》不仅有最直接、最裸露、最纯粹的生活现实,有底层“下苦人”的生命真实,有他们不堪忍耐的命运旋涡,但也有一颗颗密布苦痛、挣扎又不乏温暖的世事人心。《装台》后记写道:“有人说,我总在为小人物立传。”陈彦的刁顺子形象塑造得很成功,关键在于刁顺子身上凝聚着中国最广大的普通大众的优良质素,具有广阔深厚的生命力。
首先,吃苦耐劳的精神。小说《装台》中刁顺子形象最突出的一个特点就是能吃苦,永远靠自己的双手挣钱。尽管生活穷苦,捉襟见肘,但刁顺子从不偷奸耍滑,毅然蹬着三轮车靠卖力气赚钱,面对生活的磨难,展现出顽强拼搏的精神。装台这份工作,一般付出的劳力辛苦与收到的回报价钱很难平衡,甚至成反比。但顺子接下的活不管多难,都尽全力做好,不会在中途撂挑子、加价钱,哪怕手下人不情愿做耍性子,他也会给他们做思想工作,同时保质保量完成任务。他总是身先士卒——“啥活苦,啥活重,他就干啥,不多说话,不多指挥,别人干不好的,他再捡起来干一遍就是了”①。而通过刁顺子等“小人物”的负重前行,《装台》深刻地反映了底层小人物的艰难困苦,着力探讨了底层人民的窘困生活和无常命运。生活中的刁顺子们尽管很卑微,但作家发现了他们身上坚韧不屈、艰苦奋斗的良好品质,亦赋予了他们存在的光亮和崇高的价值。
其次,孝顺善良的品性。刁顺子是一个有大爱大善之心的人,他的善是对大千世界芸芸众生的悲悯,以善心、善行表现对身边人和物的同情心:小到一只蚂蚁都舍不得踩死,在行经处放水和食物;大到面对身边的每一个人,怀揣一颗关爱之心。比如,作为父亲的刁顺子给幼年的菊花营造了一个宽松、舒适的成长环境,让她从小感受到人性的温暖。而在社会谋生中,陈彦通过描写刁顺子为团队的付出,表现他的担当精神与讲义气的品格。刁顺子能在平时关心体贴每一个人,日常生活中的小事给了手下人温暖,他也受到了拥护和支持。以具体的生活细节,陈彦肯定了刁顺子为工人们提供的便利与支持,以及他善良忠厚的为人习惯。此外,《装台》中的刁顺子很孝顺,尊崇并践行中国人传统的儒家伦常,比如他了解到刁大军在珠海病倒,立即去珠海把哥哥接回家照顾,并坚持聘请名医来为他治疗,最后陪伴照顾哥哥走完了人生最后一程。而从其三十多年不间断探望朱老师,最后为朱老师处理丧事等细节,也可见刁顺子尊师重道、心存感恩、乐于奉献的良善品性。
最后,坦荡厚道地为人。这突出表现在,作为团队老板的刁顺子,公道公平,绝不贪婪。作为装台队伍的包工头,分钱的时候理应拿大头,可刁顺子从不多占多拿,反而平时干活走在前面捡最苦最累的,分工钱时公开透明,这也是他团队越带越大的根本原因。《装台》通过令人动容的细节:刁顺子患病难以行走,仍然坚持去给大家讨要辛苦钱以及拿到之后分给大家的心理刻画,深化了刁顺子的小人物形象,丰满了装台工的艰苦生活。而利用白描、心理分析等手法陈彦充分展现了装台人的职业生态,以刁顺子、猴子、大吊、敦子等勤劳勇敢、自强不息的底层劳动者表达他对中国最广大人民的理解、关注以及尊重和爱。
凭借《西京故事》《装台》等文本,陈彦塑造了罗天成、刁顺子、蔡素芬等有血有肉、让人既同情又敬佩的丰满人物形象,通过刁顺子等“小人物”传递仁爱、善良、孝顺等中国优良美德和自力更生、吃苦耐劳、勇于拼搏等珍贵品质。正如《装台》中朱老师对刁顺子的评价:“你是钢梆硬正地活着。你靠你的脊梁,撑持了一大家子人口,该你养的,不该你养的,你都养了,你活得比他谁都硬朗周正。”②以此,刁顺子不仅成为陈彦现实主义笔法下“小人物”形象的光辉典型,也作为一种正大气象、人间修行精神的践行者,他们不仅是中国现代化建设的基座,也是时代发展的推动力和担负者。
首先,作为“人间修行”的刁顺子。陈彦以刁顺子升华的“小人物”形象具有一种普遍的象征性意义,可以说每个人都是“刁顺子”。刁顺子代表了一种苦难、贫困、疾病、坚持、屈辱、失败、软弱、善良、仁爱、厚道、坚韧等性格综合体的民族性,因为他身上的几乎每一个属性、每一个侧影都可以用来标志现实生活中的某一个社会群体的基本面貌或根性。并且,《装台》通过刁顺子贫困的生活显示和遭遇亲情伤害的独特命运,凸显他不屈不挠、砥砺前行的“修行”意志。某种程度上说,刁顺子是不幸的人,他遭受苦难和贫困、疾病与倒霉、屈辱和失败,自己又窝囊胆小、软弱无能,可他始终保持心底的善良与仁爱、厚道与坚韧。无论生活如何将他欺骗,他也有过犹豫、有过彷徨,可最终他的道德坚守未被困苦挫折所改变。正如当代评论家张文诺所言:“陈彦的《装台》描绘了装台人的苦难,但没有把苦难作为小说的终极主题,而是探讨了生活与苦难、人生与尊严、爱与被爱等多重主题,超越了单纯的廉价怜悯与同情,达到了对弱势群体的终极关怀。”③
其次,作为“时代使命”的担负者。作为当代著名的现实主义文学作家,陈彦不仅关注底层“小人物”的命运浮沉,更关心他们所牵涉的整个时代的社会变迁和当代中国现代化转型的复杂性与历史疑难。通过刁顺子等“下苦人”的辛酸经历和悲苦遭遇表现了作家深沉的人文关怀,其所承载的浓厚的人文精神,增加了底层文学的深度,也丰富了当代文学史的平民构建。在小说结尾,刁顺子哼着《人面桃花》中的那一段戏文:“花树荣枯鬼难挡,命运好来天裁量。只道人世太吊诡,说无常时偏有常。”④因为干装台工作的缘故,顺子对舞台倍感亲切,又喜欢听戏,而这曲戏文正像他的人生。刁顺子事业生涯的巅峰就是进京城装台,演绎巅峰则是扮演狗这一配角。扮演狗时,他认真对待、反复打磨,惟妙惟肖让人拍手称赞,却也因意忘形演砸被臭骂一通……别有意味的是,陈彦用这个戏文就像《红楼梦》对十二金钗的判词一样,注定了刁顺子看似无常实则早已命定的结局。事实上,刁顺子为了生存的几两碎银,曾经饱受屈辱;为平衡各种关系,他放低自己,放到没有尊严;为留住自己的家人,使家能圆满,他放下面子,甚至下跪……以此,我们不仅看到一个让人又爱又恨的“小人物”之无辜无奈,更看到时代洪流中无数默默无闻的奋进者、建设者、前行者大同小异的负重之路。
最后,作为戏剧行业的纪实性。《装台》是纪实性的小说,是聚焦民族戏剧行业发展的专业性文本,小说中的“实”源于作者从事文艺剧团工作几十年的经历,长期在剧团的管理工作中与这些装台工人打交道。也源自陈彦对农村、对城市底层人民生活现实的深度体验。正是因为作者积年累月长期观察,刻画出的人物刁顺子才使读者感觉就在眼前,就在身边,无比真实。在装台过程中,灯光的调试,戏台上每一景的制作及剧组人员和装台工人的烦恼、愉悦、忧愁、愤恨性格都书写得真实入微。笔者通过阅读发现,《装台》以戏剧戏曲的“戏中戏”手法隐喻现实,塑造人物,丰满故事。比如对刁顺子梦境的描写,在梦里他都是蚂蚁,拖着比自己重几倍的东西有条不紊地前行,他感到了尊重庄严,而这是现实中未曾有过的。在世间为人,他的奢求很小,不过温暖罢了,但家里的大女儿却处处与他作对,用各种咒骂、残忍的方式驱赶他珍爱的人;在工作中,剧组人员、雇主对他嘲笑、鄙视,甚至经常克扣工资,所以不了解的人都看不起他。小说的最后一段还提到,顺子看着这些蚂蚁自尊、庄严尤其坚定,想着勒导看到后会让他追着打光。这种行业性的人物刻画,是陈彦作为剧作家跨行写作的自然行为,却也额外增加了人物的深度、故事的曲折感和文本的艺术性。
难得的是,陈彦没有对刁顺子形象进行升华改造,始终都是“小人物”卑微地生活着,结尾仍然带着团队进行装台工作,甚至和《百年孤独》那种轮回一样,重复走着“捡别人老婆,为别人养孩子”的路。作家通过书写蚂蚁般的“小人物”及其曲折波澜的生活和命运无常的遭遇,反映对底层人民的关注,展现出一种人文关怀。尽管时代在变,每个历史时期都有小人物们,他们不论高低贵贱,平凡的人也蕴藏着博大高尚的品格。陈彦通过刁顺子的生活经历,对人生进行了思考,体现出超越精神存在、哲学意义的内涵,也包蕴一种深刻的人类意识。
①②④陈彦:《装台》,作家出版社2015年版。
③张文诺:《〈装台〉中的“小世界”与“大境界”——评陈彦长篇小说〈装台〉》,《安康学院学报》2016年第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