审美理想、婚姻伦理与家国情怀
——《全唐诗》杨贵妃书写的多重文化意蕴

2023-09-25 02:56:01张翠真厦门大学嘉庚学院福建漳州363105陕西师范大学文学院西安8100163
名作欣赏 2023年26期

⊙张翠真[厦门大学嘉庚学院,福建 漳州 363105;陕西师范大学文学院,西安 8100163]

⊙朱少峰[汕尾市城区委党校,广东 汕尾 516600]

杨贵妃书写在中晚唐曾形成一股热潮,杨贵妃本事具有承载丰富文化意蕴的特质。具体而言,杨贵妃美学书写,是审美理想的体现,主要通过提炼杨贵妃的形象美和精神美,传递至善至美的审美体验和审美意境;杨贵妃伦理书写是婚姻伦理观的反映,主要通过融合杨贵妃爱情的历史真实和虚构想象,塑造并弘扬“鹣鲽情深”的夫妻关系;杨贵妃政治书写是个体家国情怀的体现,主要通过褒贬杨贵妃,表达有关治国理政的政治理念。

日本学者小南一郎说:“文学史研究的终极目的,就是去具体而微地阐明文艺形态和社会之间紧密结合的固有关系,以及支撑这一关系的基础条件。”杨贵妃书写繁荣于中晚唐,并在此后形成绵延不绝的发展态势,成为一种独特的文化现象。因此,作为肇兴这种文化现象的社会环境和生活基础,这也是杨贵妃书写中文化意蕴研究的要义所在。

一、美学书写与“颜如舜华”“德音孔昭”的审美理想

杨贵妃美学书写,是诗人将杨贵妃作为审美对象而获得的审美体验,继而将审美体验以诗歌形式。总体而言,形貌美、精神美乃至审美境界的营造,都为传递至善至美的审美体验和审美理想铺路。

(一)美学书写范式:形貌美和精神美相得益彰

美学书写是从审美维度的杨贵妃的观照和创造,包括形貌美和精神美两个层面。“审美是主体对客体的情感评价,可以分为低级形态与高级形态两种。低级形态是主体的感觉、知觉的评价”,“高级形态是主体的感情的评价”。因此,形貌美属于主体感觉的评价,精神美属于主体的感情的评价。

1.李白是杨贵妃形貌书写的开创者,如《清平调三首》:

云想衣裳花相容,春风拂槛露华浓。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

一枝秾艳露凝香,云雨巫山枉断肠。借问汉宫谁得似,可怜飞燕倚新妆。

名花倾国两相欢,长得君王带笑看。解释春风无限恨,沉香亭北倚阑干。

“云想衣裳花相容,春风拂槛露华浓”赞美杨贵妃的容貌美和服饰美。“一枝秾艳露凝香,云雨巫山枉断肠”赞美杨贵妃脱俗的气质美。“长得君王带笑看”,通过观者反应强调她的国色美貌的写法,与《陌上桑》夸耀罗敷之美相类。

有学者怀疑《清平调三首》非李白所作,浦江清提出该论点,继而吴企明予以论证。吴企明在《李白〈清平调〉词三首辨伪》中指出,“韦叡《松窗录》记李白撰《清平调》词一事,谬悖史实、乐理,事伪,词亦伪。《清平调》三首,出自小说家韦叡之手,假名李白,根本不是李白的作品。”次年,李廷先发文反驳吴企明的观点,他从四个方面论证吴文引用材料不够严谨,所得结论缺乏说服力。持平而论,吴氏论点可备一说,但仍待新材料落实。

唐诗摹写杨贵妃美貌多以诗句形式出现,如“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中有一人字太真,雪肤花貌参差是”,抓取了杨贵妃美貌的特征:其一是妩媚笑容,其二是白皙皮肤。此外,还有概括式词汇的形貌书写,如“玉颜”(高骈《马嵬驿》)“殊色”(崔橹《残莲花》)。

2.白居易是美学书写的集大成者,《长恨歌》将杨贵妃书写上升到审美理想。

《长恨歌》讲述美被毁灭又获重生的故事,诗人用虚构笔法弥合了被现实世界破坏的美,给接受者深层的审美体验和哲学思考。此时,杨贵妃书写从“个体关怀”上升到“终极关怀”。“历来的文学,无论它是抗拒、顺应还是游离主流意识形态,但大多能提供一种明晰的人生范式和道德理想,读者的阅读期待也在很大程度上是希望通过作品得到人生及道德的启示。”《长恨歌》提供了通过审美超越到达理想彼岸的思维范式。

首先,《长恨歌》的美学书写取胜于对执着追求爱情理想的精神美。为使诗中爱情更纯粹,诗人改造了本事,如“杨家有女初长成,养在深闺人未识。天生丽质难自弃,一朝选在君王侧”,强调杨贵妃追求爱情的主动性和合伦理性。从某种意义来说,《长恨歌》将杨贵妃纯化为爱情理想的完美践行者。

其次,仙境重生的设置是对现实悲剧的审美超越。

忽闻海上有仙山,山在虚无缥缈间。楼阁玲珑五云起,其中绰约多仙子。中有一人字太真,雪肤花貌参差是。

与现实中潦草安葬的情况不同,白居易通过虚构之笔将杨贵妃安置于神奇缥缈的蓬莱仙境,并仍“雪肤花貌”和风姿“绰约”。由此可知:第一,喜爱和同情杨贵妃是诗人的基本立场,故以虚幻之“完满”弥合现实之“残缺”。

第二,仙境重生既升华了李杨爱情,又构建了审美理想。在婚姻尚门阀和“媒妁之言,父母之命”的唐代,普通人获得爱情圆满的概率较低,白居易与湘灵的初恋即在母亲阻挠下夭折。所以创建虚拟仙境,一方面是为杨贵妃爱情补憾,一方面是为构筑审美理想,最后通过构筑审美理想达到对现实缺憾的审美超越。

第三,讴歌了杨贵妃重情守爱的精神美,蕴含着超越现实的审美冲击力。因为杨贵妃重情守爱,所以才能和玄宗重续前缘。“含情凝睇谢君王,一别音容两渺茫。昭阳殿里恩爱绝,蓬莱宫中日月长。”强调杨贵妃虽经历杀戮,但仍忠于爱情,重情守爱。“但教心似金钿坚,天上人间会相见。临别殷勤重寄词,词中有誓两心知。”强调杨贵妃和玄宗重续前缘的坚定信念。杨贵妃超越生死恩怨的重情、痴情,使得这份情感具有了“惊天地、泣鬼神”的审美冲击力。

(二)文化意蕴:“颜如舜华”“德音孔昭”的审美体验

杨贵妃美学书写的文化意蕴在于,杨贵妃作为盛世文化的表征的“颜如舜华”和“德音孔昭”的审美体验。“颜如舜华”即杨贵妃的形象美书写,“德音孔昭”即杨贵妃的精神美书写。形象美书写成于李白,精神美书写成于白居易。杨贵妃美学书写中形象美和精神美相得益彰,最终服务于讴歌永恒爱情的主题。从区别性角度看,精神美是杨贵妃美学书写独立于杨贵妃政治书写和传奇书写的核心特征,如誓词部分:

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誓词既讴歌李杨爱情,又礼赞重情守爱的精神美。精神美主要表现为杨贵妃在追求和守护爱情中所表现的博大胸怀和执着精神。换言之,《长恨歌》中的杨贵妃是集合形貌美、精神美的审美意象,反映了诗人的审美能力和审美理想,

人们对永恒爱情的不懈追求精神和对残酷现实的审美超越。作为审美理想的“杨贵妃”美学书写具有净化情感、澡雪精神的美育功能。高级形态的美学书写,属于“终极关怀”,触及了“生”“死”“爱”等终极问题,叙述视角由个体真实转向形而上的领域,最终将心灵导入自由境界。

二、传奇书写与“琴瑟在御,莫不静好”的婚姻伦理

伦理书写是指切割了玄宗夺寿王妻和玄宗马嵬赐死杨贵妃这两个时段,单纯从夫妻关系维度对杨贵妃的审视和创造。维特根斯坦在《伦理学讲座》中指出,伦理学的问题其实是“生活的意义”或者说“什么使生活值得生活”。按照这个逻辑,婚姻伦理的核心就是“婚姻的意义”或者“什么使一段婚姻值得存在”

明代学者胡应麟说志怪“多是传录舛讹,未必尽设幻语,至唐人乃作意好奇,假小说以寄笔端”。杨贵妃婚姻伦理书写也有“作意好奇”的创作初衷,内容以摹写杨贵妃的生活片段和李杨爱情轶事为主,叙述视点为李杨之间的传奇爱情。李杨爱情的传奇性,唐人早有定论,如陈鸿 《长恨歌传》 说:

夫希代之事,非遇出世之才润色之,则与时消没,不闻于世。

唐笔记小说中以李杨情事为内容的篇目也不少,如《开元天宝遗事》中的《助娇花》 《助情花》 《销恨花》 《醒酒花》 《蛛丝才巧》 《被底鸳鸯》 《冰箸》 《红冰》 《解酒花》 等。正因为李杨爱情的传奇特质,契合诗人“作意好奇”的创作心理,杨贵妃传奇书写才得以生成。

元稹是传奇书写的开创者,张祜是集大成者。洪迈《容斋随笔》(卷九张祜诗):“唐开元、天宝之盛,见于传记歌诗多矣,张祜所咏尤多,皆他诗所未尝及者。”尹占华说:“张祜最著名的还是那些歌咏开元天宝遗事的作品。”其中便包括张祜有关杨贵妃伦理书写的诗歌。伦理书写深受民间传说影响,是历史真实和虚构想象相融合的产物,蕴含着市民阶层“琴瑟在御,莫不静好”的婚姻伦理观。

(一)传奇书写的角色设置,杨贵妃为主,玄宗为辅

首先,塑造了独立于玄宗而精神自足的杨贵妃形象。与大部分以宫廷主题诗歌,渲染后宫女子独处的无奈和凄苦形成对比,婚姻伦理书写中的“杨贵妃”表现出精神自足的一面。如 《春莺啭》:

兴庆池南柳未开,太真先把一枝梅。内人已唱春莺啭,花下傞傞软舞来。

“兴庆池”在西安市长安兴庆宫内,兴庆宫是玄宗藩王时期的府邸,也是玄宗和杨贵妃长期居住地。早春的兴庆池边,“太真”把梅赏春,“内人”花下练习歌舞,塑造出热爱自然、怡然自得的妃子形象。

又如 《阿鸨汤》:

月照宫城红树芳,绿窗灯影在雕梁。金舆未到长生殿,妃子偷寻阿鸨汤。

“妃子”指杨贵妃,“长生殿”,按《唐两京城坊考》(卷一):

按胡身之《通鉴》注曰:唐寝殿皆谓之长生殿。武后寝疾之长生殿,洛阳宫寝殿也。肃宗大渐,越王系受甲长生殿,长安大明宫之寝殿也。《长恨歌》“七月七日长生殿”,华清宫之寝殿也。

长生殿是李杨生活的重要空间。在玄宗缺位的夜晚,杨贵妃独自去沐浴,一个“偷”字凸显了她俏皮的个性和精神自足的状态。

其次,杨贵妃传奇书写的叙事视点:爱情传奇。如元稹《灯影》:

洛阳昼夜无车马,漫挂红纱满树头。见说平时灯影里,玄宗潜伴太真游。

史书中虽有玄宗巡幸洛阳的记录,但帝妃夜晚潜行约会的可能性极小。普通民众有“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的生活经验,但这种经历对帝王而言,不啻为传奇。又如《太真香囊子》:

蹙金妃子小花囊,销耗胸前结旧香。谁为君王重解得,一生遗恨系心肠。

“太真”即杨贵妃,香囊子为杨贵妃遗物。两《唐书》均有“中人”敬献杨贵妃香囊给玄宗的记载。诗人强调了香囊所包裹的杨贵妃“旧香”和“遗恨”,经历战乱,香囊能否被妥善保存尚可存疑,何况携带“遗恨”。这种说法与事理相悖,但考杨贵妃先宠后杀的遭遇,则“一生遗恨”与情理相温和。

最后,虚构细节和历史真实的有机融合。为了强调李杨爱情的传奇性,诗人常常虚构生活细节。如前文所述,杨贵妃春日赏梅、偷寻汤池、月夜相约的生活细节与帝王嫔妃的生活方式并不相符,然而唯有这种离奇行为才能契合诗人“作意好奇”的创作初衷。从创作方法来说,就是虚构细节和历史真实的有机融合。“一般来说,想象生发于作家的创作意图之中,也在一定程度上回应读者的阅读意图,实现这两个意图的途径是虚构——通过构造典型故事、塑造典型形象,创造超越生活现象的艺术美”,但总体而言“幻设必有所本”。

“作意好奇”的创作初衷,与普通民众对李杨爱情和宫廷生活的猎奇心理密不可分。然而宫禁森严,后宫之事非寻常人可知。张祜“屡受挫折,未尝一第,亦未尝入仕”且“晚岁风尘不偶,僻居卿野”。张祜的生活空间与宫廷交集不大,在信息量有限的情况下,诗人既需要借助源于“昼宴夜话”(《任氏传》)和“宵话征异,各尽见闻”(《庐江冯媪传》)的民间传说,就需要虚构想象生活细节以充盈杨贵妃爱情传奇。

虚构想象也包含历史真实,或地点真实,如杨贵妃生活空间定位在兴庆宫、华清宫等李杨曾经的生活区,如前文所引《春莺啭》 《阿鸨汤》;是情理真实,如 《太真香囊子》;或者是情感真实,如 《南宫叹亦述玄宗追恨太真妃事》 《再幸华清宫》。

(二)文化意蕴:“琴瑟在御,莫不静好”的婚姻伦理

杨贵妃传奇书写,通过对李杨爱情的历史记忆和虚构想象,表达对婚姻中良好夫妻关系的认同,是个体身份归属和儒家“齐家”观念融合的结果。

传奇书写采用融入普通民众的生活经验和价值判断的婚姻伦理叙事。在传奇书写中,仅夫妻关系维度关照杨贵妃和玄宗,传达了“琴瑟在御,莫不静好”的婚姻伦理观。

第一,摹写精神自足的杨贵妃,突出表现岁月静好的生存状态。如《春莺啭》 《阿鸨汤》,杨贵妃通过“偷寻阿鸨汤”的方式自得其乐,说明她能精神自足且婚姻关系和谐。

第二,杨贵妃传奇书写立足于普通市民生活体验的基础,不刻意拔高和讳饰。如《太真香囊子》:

蹙金妃子小花囊,销耗胸前结旧香。谁为君王重解得,一生遗恨系心肠。

无论谁是马嵬兵变的幕后推手,赐死杨贵妃以玄宗名义下达。从婚姻伦理的维度观察,终究丈夫对妻子的辜负。杨贵妃在濒死之际的心理状态,后人无法给出准确的答案,唯有通过生活经验和价值观做可能性推定。“谁为君王重解得,一生遗恨系心肠。”说明在诗人看来,杨贵妃当时可能且应该是怨恨心态。

第三,侧重对李杨“琴瑟和谐”婚姻生活的叙述,如元稹《灯影》:

洛阳昼夜无车马,漫挂红纱满树头。见说平时灯影里,玄宗潜伴太真游。

考察史书和唐传奇,杨贵妃和玄宗的婚姻关系大概是“琴瑟和谐”。因美学书是传递审美理想,故其立足点并非现实婚姻关系。传奇书写则对使李杨回归婚姻现实。“见说平时灯影里,玄宗潜伴太真游”,将杨贵妃和玄宗定位在普通夫妻关系,因此才是夫(玄宗)伴妻(太真),而且月夜伴游符合一般民众的生活经验。君王嫔妃与普通夫妻关系模式迥异,故杨贵妃伦理书写并非后宫实录,而是那个时代人们“琴瑟在御,莫不静好”的婚姻伦理观。

传奇书写属于“个体关怀”,表达了诗人对个人生存状况和生存经验的关切。

三、政治书写与“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家国情怀

政治书写是从治国理政的维度对杨贵妃的判断和评价,以此为媒介传递诗人的政治理念。政治书写反映了诗人的“社会关怀”,与美学书写、婚姻伦理书写中塑造的杨贵妃相比,较为接近历史真实。

(一)杨贵妃政治书写范式:杨贵妃和玄宗互为表里,褒贬杨贵妃表达政治理念

1.贬斥杨贵妃:由愤慨到理性

贬斥杨贵妃是政治书写中的主流基调,既是对“女祸论”历史归因法的继承,又是历史大变局中唐人集体心理的投影。杜甫是杨贵妃政治书写的开创者,《哀江头》和《北征》开启了杨贵妃政治书写先河。

此诗作于至德二载(757)春,距离马嵬兵变半年余,杜甫生活在叛军占领下的长安。首先,渲染杨贵妃前期的尊崇骄奢生活。“忆昔霓旌下南苑,苑中万物生颜色。昭阳殿里第一人,同辇随君侍君侧”,“辇前才人带弓箭,白马嚼啮黄金勒”,才人的奢靡生活如此奢靡,杨贵妃生活奢靡可想而知;然后,嘲讽杨贵妃死于兵变的遭遇,“明眸皓齿今何在,血污游魂归不得”。

行宫游玩和马嵬被杀只是杨贵妃一生中的短暂片段。杜甫将两者勾连在一起,形成了叙述中的因果关系,即赋予杨贵妃逸乐生活与身死名裂以必然性。《哀江头》褒贬是杨贵妃,也是褒贬玄宗。因为杨贵妃从未掌握政治权力,政治责任自然不归属她。

《北征》将对杨贵妃的批判上升到顶峰,“不闻夏殷衰,中自诛褒妲。”将杨贵妃比作导致亡国的褒姒、妲己,这在唐人诗歌中不多见,可见诗人对国家破败现状之强烈愤慨。杨贵妃和玄宗互为表里,是为尊者讳出发的书写方式。另一方面,将杨贵妃归为“祸首”与真相不合,但对战时状态凝聚共识是有意义的。

唐代史学家刘知几说:“史之为务,申以劝戒,树之风声。其有贼臣逆子,淫臣乱主,苟直书其事,不掩其瑕,则秽迹彰于一朝,恶名被于千载。”这种书写观念在政治书写有明确体现,即在杨贵妃书写中蕴含鉴戒和褒贬意识,其目的是“嘉善矜恶,取是舍非”。“嘉善矜恶,取是舍非”的终极指向是讽谕后继唐朝君王汲取前朝教训。

值得注意的是,随着时间推移,贬斥杨贵妃的声音由尖锐转向平和。如王建《温泉宫行》,前半部分描绘了安史之乱之前每年十月玄宗与杨贵妃游幸温泉宫,“夜开金殿看星河,宫女知更月明里”,说明杨贵妃和玄宗彻夜作乐。玄宗游幸温泉宫之事,两《唐书》中均有记载。后半部分描写时局骤变后温泉宫的荒凉,“禁兵去尽无射猎,日西麋鹿登城头”,说明行宫荒废,曾经热闹的行宫变成了麋鹿的福地。诗中杨贵妃是玄宗的纵欲生活的助推者,她的行为不合乎人们对合格后妃的认定。所以,杨贵妃虽不是国破家亡的祸首,但她也有助推君王纵欲享乐的过失。又如元稹《连昌宫词》,先以宫边老翁的视角,追忆玄宗和杨贵妃等人纵情娱乐的场面:“上皇正在望仙楼,太真同凭阑干立。楼上楼前尽珠翠,炫转荧煌照天地。”极言玄宗和杨贵妃行宫生活之奢靡。“夜半月高弦索鸣,贺老琵琶定场屋。力士传呼觅念奴,念奴潜伴诸郎宿。须臾觅得又连催,特敕街中许然烛。”说明玄宗和杨贵妃经常昼夜狂欢,故而懈怠朝政。接着,铺陈安史之乱后行宫破败荒芜的景象。最后反思致乱原因。

“开元之末姚宋死,朝廷渐渐由妃子。禄山宫里养作儿,虢国门前闹如市。”从三个方面批判杨贵妃,一是干预朝政;二是认安禄山为义子,引狼入室;三是纵容外戚“虢国”夫人等为恶。考察唐史,杨贵妃并未干预朝政,认安禄山为义子,养虎为患也是玄宗责任,唯有第三条纵容杨氏外戚和杨贵妃确实有关联。况且,纵容杨氏外戚的始作俑者本是玄宗。元稹入仕多年且官居高位,自然知晓杨贵妃在朝政方面的功过,结尾归因于杨贵妃,只是为尊者讳的表达。

2.褒贬兼有:理解之同情

随着往事沉淀,唐人开始辩证地看待杨贵妃,既有对她助推玄宗怠政的批评,也有对她无辜殒命的同情。如《马嵬二首》“世人莫重霓裳曲,曾致干戈是此中”,“霓裳曲”是李杨均参与的大型舞曲,借其说明杨贵妃助推玄宗的沉溺声色的过失。“浓香犹自随鸾辂,恨魄无由离马嵬”,“鸾辂”犹带“浓香”、“恨魄”不离“马嵬”都是虚笔,表明诗人对杨贵妃的同情。同情的基础是对杨贵妃处境的同情之理解。《马嵬二首》隐含的结论,杨贵妃有过失但并非“祸首”。褒贬兼有是对杨贵妃政治书写的第二阶段,也是唐人开放包容精神的体现。

又如苏拯《经马嵬坡》:“一从杀贵妃,春来花无意。此地纵千年,土香犹破鼻。宠既出常理,辱岂同常死。一等异于众,倾覆皆如此。”一方面是“春来花无意”,表明对杨贵妃被屠杀的同情;一方面是“辱岂同常死”,表明杨贵妃本身也有过失。

孔子云:“举得失以表黜陟,征存亡以表劝戒。褒见一字,贵于轩冕。贬在片言,诛深斧钺。”政治书写秉承了孔子理念,通过褒贬杨贵妃表达诗人的政治理念,最终希望能“有资于政道”。从某种意义上说,举杨贵妃得失即举玄宗得失,对杨贵妃的拨乱反正就是将矛头指向玄宗。如郑畋《马嵬坡》“终是圣明天子事,景阳宫井又何人”,郑畋将王朝兴衰的主体责任直接归于“天子”,是对“女祸论”的公然反驳,体现了唐人的政治理性和开放包容。要之,政治书写的立足点是总结王朝兴衰的经验,褒贬杨贵妃就是褒贬玄宗,最终目的是讽谕继任君王汲取前朝教训。

(二)文化意蕴:“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家国情怀

政治书写预设读者是“天子”。究其本源,诗人“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家国情怀是其创作原动力。杨贵妃政治书写的底层逻辑:杨贵妃→玄宗→王朝兴衰→“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家国情怀。换言之,杨贵妃与玄宗互为表里,玄宗与王朝兴衰互为表里,其终极关怀是王朝复兴。

正是源于诗人对国家命运的责任感和使命感,诗人放不下“玄宗”,放不下“杨贵妃”形成了杨贵妃政治书写的热潮。中晚唐杨贵妃政治书写类诗歌很多,如王建《霓裳辞十首》《温泉宫行》《华清宫感旧》,元稹《连昌宫词》,白居易《江南遇天宝乐叟》、李益《过马嵬二首》,杜牧《过华清宫绝句三首》 《华清宫三十韵》,李商隐《华清宫》,郑畋《马嵬坡》,罗邺《驾蜀回》,罗隐《华清宫》《题马嵬驿》,苏拯《经马嵬坡》等。要之,唐代诗人的家国情怀是政治书写繁荣的根源。

“一个人知觉定势的构成,来自三个方面:第一方面是童年的过去的经验和知识积累;第二个方面是长期形成的相对稳定价值观念、人格胸襟、政治信仰、艺术趣味、审美理想等;第三方面是知觉事物前临时出现的需要、动机情绪、心境等。”由此可知,面对同样的观照对象(杨贵妃),因诗人知觉定势的差异,生成不同的书写范式。

政治书写是唐诗杨贵妃书写的主要模式,反映了中晚唐诗人炙热的家国情怀,他们关心国家安危、期盼大唐中兴,以杨贵妃和李隆基的婚姻生活作为观照对象,寄寓“彰善瘅恶,树之风声”的历史使命感和“表征盛衰,殷鉴兴废”的讽谏意图,代表诗人是杜甫、元稹和杜牧。政治书写主要围绕李杨二人奢靡享乐生活和国势盛极而衰两个点切入,揭示帝王怠政和国家衰亡之间的逻辑关系。除了诗歌外,其他文体从政治伦理维度对李杨婚姻生活进行反思的作品亦有佳作,如陈鸿《长恨歌传》。传奇书写是唐诗杨贵妃书写的重要模式,反映了中晚唐市民阶层的婚姻观,他们关心婚姻关系中的价值标准,以杨贵妃和李隆基的婚姻生活作为观照对象,寄寓着“作意好奇”的创作心理和“琴瑟在御,莫不静好”的婚姻观。传奇书写尽力剥离杨贵妃作为帝王配偶的政治身份,放大杨贵妃作为夫妻关系的女性身份,围绕李杨二人婚姻生活中的爱恨情缘和聚合离散展开丰富想象,歌咏具有普世意义的和谐婚姻关系并以杨贵妃为符号传递对情感关系的被牺牲的一方命运的同情。美学书写是唐诗杨贵妃书写的必要模式,反映了唐代诗人的审美体验和审美观。杨贵妃是中国古代四大美人之一,其得宠、闻名皆与美貌有关。尽管从数量角度来看,美学书写是三种书写方式中占比最小者,然美学书写的意义不容忽视。杨贵妃的美好姿容和旷世爱情被摧毁和被重构的过程是美学书写的关键内容。“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杨贵妃美学书写寄寓了唐人对美好事物难以永恒的遗憾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