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以智《诗说》清代流传不广探因

2023-09-25 02:56:01唐乙园首都师范大学文学院北京100048
名作欣赏 2023年26期

⊙唐乙园[首都师范大学文学院,北京 100048]

方以智(1611—1671),字密之,安徽桐城人。方以智是明清之际的著名学者,博学多识,兼通哲学、文学、物理、历史等,其代表著作有《通雅》《东西均》《药地炮庄》《物理小识》等。方以智是晚明诗学复兴的重要诗人,曾主盟复社,与晚明诗坛领袖陈子龙论诗相合,后者引之为棋逢对手的知己。陈名夏《方直之诗序》有过记述:“龙眠方子密之,年十八,游吴越间,诗名大著。……云间陈卧子喜为闳丽之言,倔强侪辈,亦自叹密之为不可及也。”清词大家朱彝尊曾如此推许方以智:“纷论五经,融会百氏。插三万轴于架上,罗四七宿于胸中。早许、郭之人伦,晚结宗、雷之净社。乐府古诗、磊落嵚崎,五律亦无浮响,卓然名家。”方以智实为晚明的代表性诗人与诗论家。其诗学思想集中体现于《诗说》中,近年来逐渐获得学者更多的关注。

值得注意的是,方以智的《诗说》在有清一代的流传并不广泛。蔡镇楚先生亦指出:“其论诗之著《通雅诗话》罕有传本,也很少为人著录。”清代征引《诗说》者,目前只发现了叶矫然《龙性堂诗话续集》、阮葵生《茶余客话》与潘德舆《养一斋诗话》。袁津琥先生在《方以智的〈诗说·庚寅答客〉》中论及了《诗说》“罕有传本,也很少为人著录”的原因:“由于《通雅》撰成后,旋即被禁。加之后世文学批评家们的苟且和懒惰,只知翻检各种诗话,故清人论诗,以笔者所见者似唯乾隆年间叶矫然《龙性堂诗话续集》及道光年间潘德舆《养一斋诗话》卷十中偶有征引。”此处指出文禁是导致《诗说》流传不广的重要原因,此言甚确,可惜篇幅所限,作者并未展开具体论述。而且,文禁的确是导致《诗说》在清代流传不广的主要原因之一,但若仅以文禁论之,则尚有未能论尽处。本文聚焦于《诗说》在有清一代流传不广的现象,探究背后的缘由,发现造成这一现象的主要原因有三:一是依托《通雅》的流传方式;二是文禁带来的阴影;三是考据学的嬗变。

一、流传方式:依托《通雅》

《诗说》主要依托《通雅》流传后世。清康熙五年(1666),第一部最完整的《通雅》刻本(即浮山此藏轩本)刊刻出版。《诗说》在浮山此藏轩本中被置于卷首之三,伴随着浮山此藏轩本的刊刻流布,正式开启了《诗说》的出版流通时期。侯外庐先生曾依据《桐城方氏七代遗书》中系于 《方以智传》 后的按语,列出方以智已佚之著作,其中就包括《诗话》一则。袁津琥先生怀疑此《诗话》即附于《通雅》卷首的《诗说》,《诗说》曾以单行本的形式流传于世,但出于谨慎,仍以依托《通雅》为主要流传方式。笔者对此深表赞同。

由此,《诗说》的流传开始与《通雅》紧密相连,甚至可以说到了荣损相依的程度。依托于《通雅》,《诗说》的流布突破了方以智的人际交往圈,面向更广大的读者群体,甚至扩展到了朝鲜、日本。

在完整刊刻出版《通雅》之前,能接触到《诗说》的人是有限的,主要是与方以智有较为密切关系的亲朋好友,包括以方中履为代表的亲人,以揭暄、姚文燮为代表的资助《通雅》刊刻者,他们在汇录或刊刻的过程中可能会接触《诗说》。但在刊刻出版以后,所面向的则是更广阔的时空区域中的读者群体。清乾隆四十六年(1781),四库馆臣将《通雅》收入《四库全书》,并在《四库全书总目提要》中对《通雅》做了较为积极的评价,吸引了更多学者的目光。撰写《通雅刊误补遗》的桐城张裕叶就是一例,张裕叶自称:“伏读钦定《四库全书目录》,称《通雅》援据博奥,条理分明。叶最爱此书,惜无善本。”可见,张裕叶正是在阅读了《全库全书总目提要》之后,方对《通雅》产生了浓厚兴趣。任道斌先生在《方以智、茅元仪著述知见录》中又指出《通雅》的流传拓展至了海外:“清康、雍间,《通雅》就传到日本,日本学者受之启发,仿作《东雅》二十一卷,嘉、道间,《通雅》还传入朝鲜。”

但与此同时,这对《诗说》的流布也产生了一定程度的消极影响,《诗说》作为《通雅》中的一篇附录文字,往往处于边缘化的境地。《通雅》是一部形式上类似《尔雅》《广雅》的训诂书,而《诗说》则是一篇内容相对独立完整的诗话。《通雅》的性质决定了该书吸引的更多是对考据感兴趣的学者,《诗说》相对而言被忽略。

透过《通雅》在清代书目的著录情况,可以管中窥豹。在清代书目中,《通雅》或被置于经部小学类,如《千顷堂书目》,或被归入子部杂家类,如《四库全书总目》《郑堂读书记》,或被划入子部儒家类,如《书目答问补正》,清代书目家对《通雅》性质之认识的分歧暂且不论,《诗说》作为附于《通雅》卷首的一篇相对独立完整的诗话作品,混迹于经部与子部之间,不免生出一种商品放错了货架的尴尬,难以有效地抵达其目标读者群体。

二、禁书运动:文禁的阴影

清乾隆时期,随着禁书诏的下达,禁书运动正式拉开序幕。方以智作为“一腔忠臣孝子血”,于朱明甘于“以死自守”的明朝遗民,其内心对于故朝的怀念与无力回天的痛苦,不能不发于笔端。譬如《浮山后集》,中有《血道场》一文,以祭故朝抗清义士。在乾隆时期的禁书运动中,该书便被划入禁书之列。

目前许多学者都认为《通雅》曾被列为禁书。倘若《通雅》的确曾被列为禁书,那么这就意味着《诗说》的流布曾遭受重大打击。虽然清代姚莹在《识小录》中论及方以智的《通雅》并未被列入禁书之内:

禁书目中,吾乡著作凡十有余种,今记于左:……《浮山前集》 《后集》 《浮山文集后编》《流寓草》 方以智著(字密之,崇祯庚辰进士,授翰林检讨,晚为僧,名宏智,字无可,号药地。所著别有《通雅》,不在禁书内。)

但是,查阅《清代各省禁书汇考》,确有两处提及《通雅》:一是乾隆四十七年(1782)安徽省奏缴的《通雅》计十六本,以该书“悖谬诞妄语多狂吠”;二是乾隆时期安徽省尚未具奏的《通雅》,做出“无论抄本刻本以及翻板概行送销毋使遗留”的处理。

在《清代各省禁书汇考》中,提及方以智著作的主要有三处:一是江西省奏缴《浮山全书》;二是安徽省奏缴《浮山文集》《周易图象》《几表》《通雅》《切韵声源》《诸子蟠痏》;三是浙江省奏缴《浮山前集》《浮山后集》《浮山文集后编》与《流寓草》。又,乾隆四十四年(1779)湖南省奏缴《留青二集》,以“内有钱谦益屈大均方以智等诗文”为奏缴理由之一。方以智及其著作确实挑动了清廷敏感的神经,《通雅》亦不能幸免。

森严文禁所带来的压力亦显现于清代官修史志的著录情况。根据邢益海先生对方以智文献的官修史志著录情况的梳理,康熙《安庆府桐城县志》详细地著录了方以智的著作,其中就包括《通雅》,可是乾隆《江南通志》对方以智著作的记载趋于简略,且未著录《通雅》,直到道光七年(1827)的《桐城续修县志》,其《艺文志》又出现了《通雅》的身影。此种微妙的变化,从侧面反映出,在禁毁书籍之风愈演愈烈之时,《通雅》逐渐变得敏感起来,乃至于史志修撰者迫于压力,抹去了《通雅》。

《通雅》的流通因森严的文禁而受到极大限制,这体现在两个方面:一是已进入流通的《通雅》俱被销毁,《通雅》的流通戛然而止;二是《通雅》的著录情况不容乐观,在官修史志上隐去了身影。间接地,《诗说》的流传亦随之遭受重大打击。

《道光桐城续修县志》编纂完成于道光七年(1827),其卷二十一《艺文志》明白无误地记载了方以智所著的《通雅》。又,清潘德舆的《养一斋诗话》刊刻于道光十六年(1836),曾十分坦荡地称赞《诗说》:“诗话之简而当者,莫如明末方密之《通雅诗话》二十余则,极有契会。”也正是在道光年间,方氏后裔萌发了重刻《通雅》的念头。方宝彝 《诗说跋》 载:“道光年间,姚氏藏版已残阙不完,先生后嗣购归。方氏补缀刊印,盖亦非当时原本矣。”依据以上记载,可见森严文禁通过《通雅》施加给《诗说》的阴影至晚于道光七年(1827)业已彻底消散。

三、学术环境:考据学的嬗迭

如前文所论,清乾隆四十六年(1781),四库馆臣将《通雅》收入《四库全书》,并在《四库全书总目提要》中做出积极性的评价:

明之中叶,以博洽著者称杨慎,而陈耀文起而与争,然慎好伪说以售欺,耀文好蔓引以求胜。次则焦竑,亦喜考证而习与李贽游,动辄牵缀佛书,伤于芜杂。惟以智崛起崇祯中,考据精核,迥出其上。风气既开,国初顾炎武、阎若璩、朱彝尊等沿波而起,始一扫悬揣之空谈。虽其中千虑一失,或所不免,而穷源溯委,词必有征,在明代考证家中,可谓卓然独立矣。

四库馆臣盛赞方以智卓然独立于有明一代,以“穷源溯委,词必有征”迥出于杨慎、陈耀文、焦竑等人,将方以智定位为明清之际开启精核严谨之考据风气的关键人物。四库馆臣对《通雅》的积极性评价,亦得到了诸如桐城张裕叶等人的呼应。

但与此同时,亦有全祖望等学者对方以智的《通雅》持有负面态度。全祖望《经史答问》卷七:

问:陶山、存斋其于《尔雅》为巨子。近世浮山堂《通雅》以视二先生,不知如何。

答:药地不能审别伪书,故所引多无稽,且其《通雅》门例,亦非接二子之派也。

全祖望指出《通雅》具有两处缺陷,一是考核不精,二是体例不正,故而不能与陆佃《埤雅》、罗愿《尔雅翼》这两部《尔雅》学巨作相提并论。

全祖望的观点看似与四库馆臣的背道相驰,实则一体两面。首先,两者都认为《通雅》体例不正。全祖望对此直截道出,四库馆臣虽未明言,但将《通雅》列入子部杂家类,而非与《尔雅》《埤雅》《尔雅翼》同列于经部小学类,已能说明问题。其次,两者都认为《通雅》存在所引无稽的现象。全祖望对此直言不讳,四库馆臣也认识到了这一点,只是态度温和地以“千虑一失,或所不免”予以回护。

四库馆臣对方以智大加褒扬,恰恰也并非出于以上两方面。冒怀辛先生曾指出四库馆臣的评价有失实之处:“事实上顾炎武与方以智年龄只差两岁,朱彝尊也是方的同时人,三人的学术方向也是各不相谋,不能说方以智是顾、朱等的先河。”虽然如此,但更能从侧面反映出四库馆臣对方以智予以认可的独特视角,即明清鼎革之际考据风气的转变。在明中叶以后的考据风气或“好伪说以售欺”,或“好蔓引以求胜”,或“动辄牵缀佛书,伤于芜杂”的背景下,方以智“穷源溯委,词必有征”的考据作风犹如一股清流,显得尤为珍贵。四库馆臣遂将方以智定位为“开风气之先”的人物,而将顾炎武、阎若璩、朱彝尊等人描述为沿其波而起。

当处于距离明季不算遥远的清前期,方以智的《通雅》尚能以其“穷源溯委,词必有征”的严谨作风,在明季悬揣空谈之风气的映衬下,凸显其闪光点,瑕不掩瑜。但到了清中后期,时移世易,清人站在考据学完善成熟的时代,再来反观明末清初的《通雅》,其严谨作风的重要意义被缩小,考核不精、体例不正的劣处相对而言被放大,自然被挑剔太过粗疏。

生活于道光、咸丰、同治、光绪四朝的谭献,曾在其日记中为《通雅》鸣不平:“阅方密之《通雅》。所言今日视为刍狗,当年实为麟凤,非元美、升庵辈等夷也。”《通雅》的两重待遇,归根结底是外部学术环境的变化,即考据学的嬗变,引起了《通雅》的流通环境的改变,由“为南北学人所重视”变为“刍狗”。以《通雅》为中介,这种冷遇自然而然会波及《诗说》。

四、结语

《诗说》在有清一代流传不广,征引者目前只发现寥寥三人,是依托《通雅》的流传方式、文禁的阴影、考据学的嬗变这三个主要因素综合影响之下的结果。依托于《通雅》流传的方式,使《诗说》与《通雅》之间呈现出休戚与共的紧密关系。这于《诗说》而言是一把双刃剑:一方面,《诗说》借助《通雅》获得了更多的传播机会,面向更广泛的海内外读者群体;另一方面,《诗说》作为与《通雅》内容无甚相关的附录文字,所抵达的读者往往偏离其目标群体。文禁的阴影,使《通雅》的流传在乾隆后期几近断绝,亦在官修史志中隐去身影,间接地使《诗说》的流传途径受到极大的限制。考据学的嬗变,使作为训诂书的《通雅》在其目标群体中的市场缩小,乃至于被“视为刍狗”,《诗说》的流传随着《通雅》而彻底低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