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真实与艺术虚构的结晶
——电影剧本《罗湖与苏子》评析

2023-09-25 02:56:01于璟湛江科技学院广东湛江524094
名作欣赏 2023年26期

⊙于璟[湛江科技学院,广东 湛江 524094]

《罗湖与苏子》这个剧本,最早是作者为雷州市雷剧团量身打造的一个舞台脚本,于2022 年入选湛江市文艺精品生产扶持项目。作者在这个脚本的基础上,增加了一些人物与情节,改编为电影文学剧本。剧本讲述了北宋绍圣四年(1097),苏轼被贬为琼州别驾、儋州安置,途经雷州时的一段传奇故事。然而,作品中的人物与故事情节是否是真实的历史再现?有没有艺术虚构?笔者便在阅看该剧本后,特意对作者进行了访谈,并搜索相关的资料进行比对,从而欣喜发现:这部作品,对历史真实与艺术虚构的分寸,确实把握得非常到位,本文略作剖析如下。

一、剧本的历史真实

通过对《罗湖与苏子》剧本的透视,可以发现其历史真实主要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一)苏氏三父子及其家庭情况为实

剧本中,苏轼与苏辙相逢于雷州,述谈别后八年各自家庭的情况,基本属实。

剧本通过浚元书院的陈茂生老先生之口,赞誉苏轼人生经历的“8321”为实,“八州太守,密州、徐州、湖州、登州、杭州、颍州、扬州、定州;三部尚书,吏部、兵部、礼部;二知一侍从,翰林学士知制诰、知贡举,皇帝身边的大红人;在任期间,革新除弊,因法便民,颇有政绩,谁人不知!”这些都有实实在在的历史记录。

苏轼的“乌台诗案”、被贬黄州、后来被贬远宁军节度副使惠州(今广东惠阳)安置、再贬为琼州别驾儋州安置,这些经历同样为实。苏轼所编撰的《东坡易传》,实际上是在其父遗留的半部书稿的基础上,外加苏辙的部分见解,合著而成,剧中所述,也基本如此。

此外,剧中所引用的苏轼作品全部为实,如《念奴娇·赤壁怀古》《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饮湖上初晴后雨·其一》《饮湖上初晴后雨·其二》《临江仙·夜归临皋》《定风波·莫听穿林打叶声》等。

苏辙的经历为实:他在宋哲宗即位后,入朝历官右司谏、御史中丞、尚书右丞、门下侍郎等职,位列执政。哲宗亲政后,因上书谏事而被贬知汝州,连谪数处。因“元祐党争”牵连,绍圣四年(1097),被贬为化州别驾,雷州安置。

苏轼和苏辙都到过雷州,这是历史的真实。他们在这相逢,盘桓过一段时间,游过罗湖,后来当地百姓为了纪念他们兄弟,将罗湖改名为西湖。苏轼题写的“万山第一”匾,迄今还在禅寺的石坊上。此间,章惇得知雷州知县张逢,礼遇苏辙,特派董必明察暗访,称其强占民宅,但因确有租券,不便加罪,便于元符元年(1098)诏苏辙迁循州。后来,雷州人民在苏辙居住地建遗直轩以纪念。

(二)剧中宰相——章惇的经历、为政手段为实

元祐元年(1086),旧党得势,章惇被贬官知汝州(河南临汝),元祐更化时期,章惇也曾被贬到岭南。

元祐八年(1093),宋哲宗亲政,章惇被启用为相,重用蔡卞等人,对元祐党人进行清算,这也是史实。

章惇曾撺掇刘贤妃,将孟皇后左右侍女及宦官数十人逮捕,严刑逼供,致使孟皇后被废。章惇还请求哲宗下诏,在各地探察百姓有谎言的人,按律论罪。当时告密之风,由此日益兴盛。元符三年(1100),哲宗去世,章惇曾经一再反对立端王为储,后来端王赵佶继位,即宋徽宗。因为元祐党人一案,引起公愤太大,章惇被贬为武昌军节度副使,于潭州安置。建中靖国元年(1101),章惇被再贬为雷州司户参军。

崇宁元年(1102),章惇调为舒州(今安徽省安庆市)团练副使,睦州(今浙江省杭州市淳安县)居住。崇宁四年(1105),移越州(今浙江省绍兴市)团练副使,迁湖州团练副使。同年十一月二十五日(1106 年1月2 日),章惇在贬所去世,时年71 岁,葬于长兴(今浙江省长兴县)。绍兴五年(1135),宋高宗纳任伯雨的谏章,下诏追贬章惇为昭化军节度副使,命其子孙永远不能在朝廷出仕。

以上都是真实、有据可查的历史记载。

二、剧本的艺术虚构

没有想象就没有文学,文学是想象的艺术,适度的想象是必须和必要的,剧本的艺术虚构主要表现在如下方面。

(一)人物上的虚构

剧中的人物,除了苏轼、苏过、苏辙、苏珍和董毕之外,其余的人物全部虚构。如:

叶之诚——浚元书院的童生,石匠的后代,聪明好学,充满正义感。叶阿婆:“这孙子,鬼巧得很,人家七窍,兴许他有八窍,学啥像啥;读书也读得好,连续两届县考,都得了头名!”

陈茂生——浚元书院的塾师,晓莹的阿公,通晓本地民俗风情。“见多识广,乡亲们人人称羡;爷孙俩相依为命,纵然薪酬微薄,身居陋巷,箪食瓢饮,春来秋去,都不改其乐。”

陈晓莹——塾师的孙女,“年轻貌美赛观音”,聪明伶俐,心地特别善良。

惠洪——天宁禅寺主持禅师。“佛学精湛,见识超卓广远;善德善行广布,众生口碑皆佳”;“妙手回春,悬壶济世,名满粤西,普度众生,堪称‘万僧第一!’”但惠洪自己却非常谦逊。

黄侃——雷州新任县令,狂妄自负、欺霸一方、作恶多端,生性贪婪,惯于见风使舵、阳奉阴违,栽赃密告,落井下石。据记载,苏辙初到雷州,水土不服。雷州知县张逢、海康县令陈谔对苏辙非常友善,礼遇有加,时劳问有,但剧本中虚构的这个县令,却人品官德极差,他“本是这雷州城里的大财主,半条街道都有店铺;财大气粗跺一跺脚啊,我们这雷州古城抖三抖,老老少少哭声无”。

此外还有赶车的马老诚、山匪桑飞,等等,都是虚构的小人物,但个个都言行生动形象,惟妙惟肖。

(二)时间节点上的虚构

王朝云,是大文豪苏轼的红颜知己和侍妾。敏而好义,跟随苏东坡谪居惠州。绍圣三年(1096)七月,卒于惠州,时年三十四岁,葬于栖禅寺东南。苏东坡不胜哀伤,亲撰墓志铭,并写下《西江月·梅花》《雨中花慢·嫩脸修娥》和《悼朝云》等诗词,以寄托对朝云的深情和哀思。

王朝云在惠州病逝,没有来雷州;剧本将王朝云写成病重来到雷州,这是一种大胆的艺术虚构。恰是这个虚构,让这个剧本感人肺腑。

(三)人物关系上的虚构

董必与苏东坡,在历史上也许没有交往,但剧本将其写成王朝云失散多年的哥哥,这样就与苏东坡有了交集,而且又将苏东坡与其父亲荆平(密州裨将)有过来往,使得剧情更加复杂,一波三折,扣人心弦。剧中的这位朝廷秘访使——董毕,为人正直良善;虽然奉旨明察暗访,有职有权,但却宁可弃职离去,游走江湖,也不肯为虎作伥,株连无辜。

叶之诚与陈晓莹,这一对浚元书院的小同窗、情侣,是作者虚构的。他们同是本剧的二号人物,也是作者精心刻画的雷州本地青年人的代表。在他们的身上,集中了雷州百姓善良诚朴而又好学上进的优良品质。他们爱憎分明、嫉恶如仇,勇敢坚定。董毕带着几名衙役准备抓走苏家两兄弟时,叶之诚挺身而出,举起锤子:“看看有谁胆子大?鱼死网破比一比!”

他父亲赶工受伤,叶之诚弃学到石场代父雕刻;空闲时先后向苏辙、苏轼求教诗书和易学知识,拜苏轼为师,成为关门弟子;他阿婆因家中贫困,为了给苏轼一家饯行,准备宰杀青毛,但阿诚与狗的感情很深,答应之后又反悔了。夜间,家里还是将青毛杀了,他同父亲一道,连夜雕刻石狗像,为苏轼一家送行。临别时,叶之诚郑重表态:“今秋府试,还有明年的春闱,我和几个书院的同伴,一定会认真赴考!”苏轼:“好好,有志者,事竟成,预祝金榜题名!”叶之诚:“先生干姐放心,我们定会做个好官,不贪不奸,誓为百姓谋福祉,不负先生们的精心教诲!”——这些情节的设置和虚构,都有助于故事的生动与人物性格的刻画。

当时的天宁寺禅师,姓甚名谁,并没有留下文字记载,但剧本虚构了惠洪这个禅师。他不仅佛法精湛,而且懂岐黄之术,主动登门为王朝云诊治,赐赠丹药。

马老诚是惠州百姓的代表,随行护送苏轼一家到雷州。他们发现“沿途过来,有两个汉子,老是尾随车马之后,不知道有无歹心恶念?”马老诚“替苏大人他们一家担忧”,主动留在雷州,跑些短途;后来在书院帮忙救落水的苏过,夜间在苏轼房外察看动静等,将苏轼与惠州百姓的深情也带到了雷州,更加凸显了苏轼高尚的人格魅力。

三、历史真实与艺术虚构的尺度把握

《罗湖与苏子》剧本无论实写还是虚构,都以“情”贯穿始终。其中,既有父子情、手足情的描摹,也有苏轼与惠州、雷州百姓情的描述,尤其是对苏轼、王朝云之间感情的刻画,更显艺术功力。

剧中写苏轼、王朝云月夜游湖时,回顾“乌台诗案”以来的相濡以沫深情:(苏轼画外音)“谁料陡降‘乌台案’,州官囚犯一夜间。二妻忧愤得重病,小孩幼弱无人管。”“树倒猢狲受牵连,所有人,避之不及惧麻缠;幸得阿云赴金陵,踏破铁鞋欲伸冤;痴情感动王阁老,修书入朝费周旋。”

(时空闪回)王朝云辗转官府、求告无门的凄惨情景……

(苏轼画外音)“离却樊笼到黄冈,凄风苦雨她为伴;陪我垦荒种蔬果,着棉麻,身如农妇无怨言。不慕奢华不慕官,阿云她,奇女一个在人间!”

剧中还回顾了元丰七年(1084),苏轼离开黄州,奉诏赴汝州就任。由于长途跋涉,旅途劳顿,苏轼和王朝云的幼儿不幸夭折:“奔赴汝州路遥远。幼儿不幸怀中丧,阿云你,泪洒伏牛山野间。”

剧中还写到苏轼、王朝云的生死相约:

(男唱)叫阿云,你我今生缘太短,

(女唱)叫先生,但得来世为凤鸾,

(男女同唱)但得来世为凤鸾!

这个部分,有实写,实中有虚;有虚写,虚中有实,虚实相映,将双方的感情推向了高潮,成为剧本最最精华的部分,也是最打动读者和观众的地方,是虚与实共生共存的结晶。恰如黑格尔所说:“在艺术里,感性的东西是经过心灵化了,而心灵的东西也借感性化而显现出来了。”①

广东写作学会会长刘海涛在读完剧本后评价说:“该剧是近年来湛江本土新创作的一部难得的佳作,对于雷州的乡风民俗,有非常深入的开掘,对苏轼人物形象的塑造,也与以前曾经有过的话剧、川剧中的角色,有很大的不同;更重要的是,能够深入细致地分析探究人物的内心世界,将他曲折的人生经历,与忧国忧民的情怀有机地结合在一起,塑造了一个有血有肉的爱憎分明的苏东坡形象。”

中国歌舞团一级演员、蒋俊教授读后说:“该剧在人物形象的塑造上,无论是主角还是配角,都有不少的亮点,对苏轼的内心世界,做了很好的深入开掘,成功地塑造了一个有血有肉的爱憎分明的苏东坡形象,是近年来湛江本土新创作的一部难得的佳作。剧中矛盾的设置,非常精彩,情节一波三折,扣人心弦;文戏武戏,都耐人品味;剧本中的核心唱段,唱词也写得十分优美,诗情画意;舞台构思,精巧细腻,美轮美奂,功力深湛。”

四、结语

喻世华指出:“历史与文学之间的关系,真实与虚构之间‘度’的把握,值得认真探讨。”②总的来看,《罗湖与苏子》的艺术形式与艺术内容,达到了历史真实与艺术虚构高度契合、和谐统一,有着其独具一格的艺术价值和思想价值。

从剧本的语言层面与风格来讲,作者对剧中的语言有着高度的艺术追求和文体的自觉性,具体表现为口语、官话、方言、文人墨客的“雅言”等,多种语言形式杂糅,这种写法在其他传统历史小说或影视作品中,是很难看到的。

从剧本的叙事结构来看,作者采用的“时空闪回”进行穿插的手法,是对历史作品“以史为经、以时为纬”交织交错的传统写法的解构,具有创新的意义。

从剧本的主题内涵来说,可以看出作者对苏子精神世界的追溯以及对真善美的大力讴歌;从作者与剧本主人公苏轼的人生际遇和人性思考等外延因素,来认真品味,可以看出作者与苏子跨越历史的精神对话和人生价值的深度探求。

张京媛在《新历史主义与文学批评》中指出:“历史充满断层,历史由论述构成。以福柯的概念,我们应透过各种论述去还原历史,而该种论述,是根据当时的时间、地点、观念建构的。换句话说,历史并不是对史实单一的记载,亦并不是对于过去的事件的单纯的纪录。”可见,历史题材作品的创作,不仅仅是单纯的历史真实的还原,而是必须以史实为纲,以虚构为目,纲举才能目张。既有骨头又有肉,血肉相连,虚实相映成趣,才能相辅而相成。这部剧本,虚实有度,收放自如,实现了历史真实与艺术虚构的和谐统一,塑造出与史书、诗词文大不同的新的苏轼形象,闪烁着独特的艺术魅力。

①〔德〕黑格尔:《美学(第一卷)》,商务印书馆1979年版,第49页。

②喻世华:《论历史真实与文学虚构“度”的把握——以〈水浒传〉中与苏轼有关的描写为例》,《武汉理工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3年第6期,第1036—104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