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葵芬[湛江科技学院,广东 湛江 524094]
中国文学起源于诗歌,也使得中国文化更富有一种诗意的色彩。诗意是文学艺术的灵魂,是中国传统文学最重要的美学特征,也是文学艺术的最高境界,也是评价文学艺术的基本准则之一。“五四”作家、批评家喜欢以“诗意”许人,似乎以此为小说的最高评价。①郭沫若说:“诗是文学的本质,小说戏剧是诗的分化。”②因此,诗也是戏剧的本质,诗意是戏剧的基本特征之一,好的戏剧必然是具有诗意的。美国戏剧理论家劳逊曾说:“一个不是诗人的剧作家只是半个剧作家。”③骆正军教授不仅是具有诗人气质的作家,还是作曲家,曾任湖南省永州市音乐家协会副主席、中国音乐著作权协会会员,丰富的人生经历和创作经历使他的作品充盈着浓郁的诗意。他创作的《罗湖与苏子》为电影剧本提供了一个诗意化追求的范本。他在对历史的叙事中进行了诗意的改编,表现为历史、现实与诗意的三位一体,达到了历史真实与艺术虚构的诗意融合。尤其在刻画苏轼这个主要人物形象时,通过过去与现在的时光穿梭,抒情氛围的营造,苏轼的诗意人生瞬间跃然于纸上,重视亲情、珍惜爱情、勤政爱民的士大夫形象瞬间沉淀在人们的记忆里。
诗意人生首先表现为主人公精神的富有,具有内在超越的精神境界,能摆脱现实欲望的束缚,跨越艰难困苦,与自我和现实和解,从而获得现实的存在意义与充实感。沉浮的官宦生涯,“艰难苦恨繁霜鬓”的现实境遇,苏轼始终以脉脉温情和坚韧执着去面对,善待自我与他人,找寻现实的诗意,充满浓厚的人间关怀。血浓于水的亲情、相濡以沫的爱情、淳朴厚道的民情,成为他跨越一切苦难的精神纽带。苏轼的人生始终充盈着温馨、超脱、深邃和浓情蜜意的诗境。
“父慈子孝,兄友弟恭”是中国传统好家风的精髓。剧本中,苏轼与苏辙的手足之情、苏轼与孩子之间的父子亲情可见一斑。《宋史·苏辙传》说:“辙与兄进退出处无不相同,患难之中,友爱弥笃,无少怨尤,近古罕见。”④苏轼的兄弟情深已成为历史的美谈。因此,雷州巧遇,苏辙来找哥哥,苏轼“急忙丢开竹杖”(10 日外),与苏辙相拥而泣,难掩相思之情。源于共同的教化,两兄弟一个豁达豪迈,一个内敛稳重,他们相亲相爱,患难与共,既是兄弟,有共同血缘,相互扶持;又如同师徒,相互影响,相互指导,相互学习;还是知己朋友,苏轼在《病中闻子由得告不赴商州三首》表达了弟弟与自己的知心:“此外知心更谁是,梦魂相觅苦参差”,在《和子由苦寒见寄》更进一步表白:“吾从天下士,莫如与子欢。”剧本中,苏辙也表示:“大哥,俗话说,知子莫若父,老父去世之后,此话当改为,知弟莫如兄才是!”(38 日内)“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有共同的血脉亲情的兄弟又能成为相互的知音,真乃人生幸事。苏轼兄弟俩一生坎坷,饱受艰难苦困,尽管聚少离多,但心有灵犀的默契,成为他们勇往直前的精神支撑。
好家风是一代代传承下来的。苏轼一生刚正不阿,忠君爱国,尽管一再被小人陷害,却始终告诫儿子要行“君子之道”,“过儿呀,不管有无差官相随,苍天有灵,为人处世,‘慎’字为首,慎独、慎微,慎初、慎终,慎言、慎行,慎欲还慎友,才是正儿八经的君子之道,那些旁门左道,千万莫去乱蹓!”(8 日外)得益于父亲的教化,又由于跟随父亲见多识广,因此小小年纪的苏过聪明懂事,陪伴父亲东飘西荡、远至儋州,责无旁贷,毫无怨言。他说话掷地有声,勇于担当,颇有苏轼风范。“小姐姐,你莫看我人不大,跟我爸,走南闯北行天下;明日里,还要漂洋过海峡,琼州和儋州把根扎。什么观音、弥勒佛,太上老君、真武大帝,都曾见过,几多几多的神像与菩萨!”(10 日外)面对艰难的境况,一家三口相互扶持相互体谅的情景无不令人动容。初到雷州,看到美景,苏过不忘与继母分享,“爸,您看,这湖面的风景多好呀,快让三妈也下来欣赏欣赏!”(8日外)面对父亲和继母的老弱病重,幼小的苏过就担任了照顾他们的责任,“爸和三妈,照顾了我这么多年,如今你们老的老,病的病,我不尽力,谁尽力呀!”(17 日内)晚餐仅有的一个鸡蛋,一分为三,令人心酸,但温馨的一幕又无比暖心。和谐、温馨的家庭氛围,给艰难的现实涂抹了一层诗意的色彩,家人们同心同德,再大的坎都能跨过去,这就是人生的诗意,也是诗意的人生。
高尔基曾经说过:“恋爱,生与死,是永恒的主题。”“如果说亲情给人以温暖,那爱情则给人以希望。”⑤苏轼与朝云的患难与共的爱情,已成为诗意的历史,也是对现实爱情的一种诗意写照,他们的相濡以沫感动一代又一代人。苏轼被贬惠州、儋州这些蛮荒之地,朝云生死相随。朝云的病重(17 日内),亦紧紧地揪住苏轼的心,苏轼“手拿绸扇,搧风熬药”,因“日间太累,搧着搧着,打起瞌睡来了,绸扇掉在地面”,王朝云“弯腰捡起绸扇,见苏轼还未醒来,有些怜爱不忍;转身从室内,拿出一件旧长袍,披在苏轼的身上”,苏轼继而给妻子把药斟出,因手指上的烟灰抹黑了脸,朝云“拿帕子替苏轼揩抹”。妻子喝药,苏轼问药“苦不苦”,“不管花多少钱,只要能治病就行!”朝云同时倾心表达对丈夫与孩子用心自己照顾的感激。情意绵绵、惺惺相惜的情景,与“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来时各自飞”的现实世界形成鲜明的对照。
夜晚游湖(28 夜外),苏轼担心妻子着凉,不忘带一件“大红披衫”给妻子披上。欣赏罗湖美景,心中仍装着妻子,诗意从中来,苏轼吟哦道:“且喜拙荆病好转,星夜游湖把心散;禅寺倒影波光内,轻舟划破水中天。”王朝云接着吟诵:“罗湖夜色美如画,微风拂面心中暖。”郎情妾意,情意绵绵。“老夫少妻多恩爱,比翼双飞令人羡!”“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但得今生长厮守,不羡鸳鸯不羡仙!”夫妻间浓情蜜意的流露情不自禁地感动了阿诚与阿莹这一对青梅竹马的少男少女。作品中阿诚与阿莹之间亲密情谊的书写亦是对苏轼与朝云爱情的有力补充。夜游罗湖,一对相知相惜的夫妻和一对情意绵绵的少男少女,构建了一幅唯美氤氲和谐的图画。(28夜外)据史记载,王朝云病逝惠州,苏轼痛心疾首,因此留下了千古传唱的《西江月·梅花》。
苏轼是一位重情重义的大丈夫,在“28 夜外”中,夜游罗湖,通过“画外音”“时空闪回”等方式,把苏轼一生的婚恋生活呈现出来,不仅突出苏轼与王朝云的同甘共苦、生死相依的深情厚谊,还把苏轼对家庭的责任感,以及对之前二位妻子的爱恋、对孩子的怜爱之情,都凸显了出来。苏轼对自己生命中的每位女子都是真心相待、倾情付出,为王弗留下了千古传诵的悼词“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与王闰之实现了“死同穴”的遗愿,与王朝云成为心有灵犀的红颜知己,“不合时宜,唯有朝云能识我;独弹古调,每逢暮雨倍思卿。”(苏轼写于朝云墓上)自古以来,爱是诗人灵魂深处的告白,有爱情的人生便是诗意的人生。苏轼的诗意爱情对现实生活中爱得力不从心的世人是一个巨大的冲击,也能让灵魂无所归依的人唤起对爱的美好憧憬与向往。
鲁迅在《中国人失掉自信力了吗》中写道:“我们自古以来,就有埋头苦干的人,有舍身求法的人,有为民请命的人……这就是中国的脊梁。”苏轼就是这样一位宋代中国的脊梁。他爱民、亲民的思想不只体现在他的诗文中,更体现在他的言行中。苏轼自称是农民中的一员,始终深入农民群众中,亲自体验民情,关心民生疾苦,这样更进一步成就了他的诗文,使之无论从广度还是深度方面都有阔大的境界,高度反映了当时的时代精神。苏轼一直把“爱民”当成自己的使命,作为地方官,他多次为民请命。如他领导徐州居民抗洪取得成绩后,在《徐州上奖谕表》 中表示:“……臣敢不躬亲畚筑,益修今岁之防;安集流亡,尽复肀时业。……”拳拳爱民之心溢于言表。
雷州之行中,苏轼的勤政爱民早已优名远扬。苏轼刚到雷州,惠洪特前来给朝云看病:“先生才名,如雷贯耳,如今落难,途经雷州,幼妻有恙,困居民家;贫僧略懂岐黄之术,施些丹药,此乃慈悲为怀,请勿客套牵挂!”百姓主动送水果,苏轼“无功不受禄”写对联加以回赠,绝不白接受百姓的财物。在酒店后厨,苏轼躬亲示范做菜:“系着围裙,戴着白帽、袖套,一手端锅,一手执铲。”(30 夜内)苏轼的形象瞬间更丰满,充满了人间烟火味。为了凸显苏轼的功德,作者还另从苏辙入手,以苏辙烘托苏轼爱民的美德。如叶之诚所说:“对呀,我家隔壁借住的那位苏先生,是苏公的老弟,他俩都才华盖世,而且十分勤廉!”(7 日外)那苏辙的“勤廉”表现在哪些方面呢?剧本主要借雷州当地百姓之口刻画了苏辙平易近人、勤政爱民,如倪师傅说:“老苏?哈哈,你如今,确实不像个大人,浑身沾满泥水,就像个老顽童!”(9 日外)叶之诚说:“苏先生,住在我的邻居家,人特随和,嘘寒问暖,老老少少,没个不喜欢!”(10 日外)陈茂生说:“苏君来此时间虽短,走村串寨,访贫问苦几多费心;当陶工,早出晚归,不顾泥水溅一身,教人纺纱绩棉麻,乡亲们都夸小苏珍!”陈晓莹说:“阿莹也觉得交了好运,在书院内,有幸同窗苏过及苏珍;聪明伶俐心良善,相处无贵贱,不似恶狗常欺贫!”(23 日外)苏辙在《劝农》中也写道:“我迁海康,实编于民。少而躬耕,老复其直。乘流得坎,不问所困。愿以所知,施及斯人。”(30 日内)苏辙没有官架子,完全融入了人民群众中,与民共甘共苦,还时常亲自教化百姓,可亲可敬。
苏辙如此,苏轼亦如此,他对百姓也是倾囊相授,慈悲为怀,勤政爱民:“苏轼在杭州为官,率民疏浚西湖”,“只盼利民少忧患,不图政声不为钱。”(46夜内)苏轼的爱民亲民的情怀感人肺腑,百姓发自肺腑对他深表爱戴。苏轼离开雷州的前一晚,官差欲抓苏轼苏辙时,众乡邻出面保二苏,院内院外众人说:“我们大伙都跟着,一起去坐牢吧!”(45 日外)苏轼兄弟与人民的关系如鱼水深情,实属难得。正如陈茂生所总结:“好家教来好家风,积德行善,民皆敬重,雷州有幸迎二苏,真是山水添彩太阳也红!”叶之诚、陈晓莹附和道:“对对,雷州有幸迎二苏,硬是山水添彩太阳也红!”苏轼、苏辙应声回应:“不不,二苏有幸到雷州,感民情深太阳也红!”古人云:“德莫高于爱民,行莫贱于爱民。”博学多才,著作等身,政绩累累,平易近人,与民同进退,这样的官员是百姓的福祉,如果社会上多几个苏轼这样的人存在,必定河清海晏,国家和社会长治久安。
为了苏轼精神的传承,作品中进一步刻画了叶之诚形象,苏轼离开了,但苏轼的精神却留存了下来,叶之诚举锤发誓:“阿诚我,不负老少爱心一片,将来中举,必定做个好官;不贪不腐,为民解忧排难,否则五雷轰顶,绝无谎言!”(7 日外)及至苏轼收下叶之诚为关门弟子(39 日外),阿诚进一步表达了胸怀天下的决心:“阿诚我,好像有醍醐来灌顶;千里之行足下始,从此后,不为小我为苍生!”(39 日外)苏轼精神永存!又一位为民请命的“中国的脊梁”已初现端倪。
《罗湖与苏子》承续中国传统美学的诗性品格,苏轼的诗意人生跃然纸上。在现今追逐商业利润的时代,在艺术作品中寻求一种自由与超脱的人生境界,又充满生活气息的本质,这需要文艺创作者保持最初的使命与初心,秉持工匠精神,运用诗意的内蕴灌注世人的灵魂以诗意地栖居。银发作家骆正军教授凭借自身深厚的古典文学修养,自觉运用传统美学原则,建构和组织电影元素,入乎其中又出乎其外,以苏轼雷州之行为主线,诗意化地串起苏轼命运多舛的一生,突出苏轼作为大文豪的忧国忧民、爱国爱家的高尚品质,洋溢着充沛的抒情氛围,展现了含蓄隽永的美学品格,将中国特色的审美艺术传递给观众,提升大众的审美趣味,并潜移默化地引导观众对现实的思考。
①陈平原:《中国小说叙事模式的转变》,北京大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225页。
②郭沫若:《文艺论集》,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年版,第226页。
③劳逊:《戏剧与电影的剧作理论与技巧》,人民文学出版社1994年版,第373页。
④〔元〕脱脱等:《宋史(卷三百三十九)·列传第九十八》,上海中华书局1977年版,第10837页。
⑤孔令顺、王婧文:《超越人世间:诗意现实主义的观照与救赎》,《长江文艺评论》2022年第3期,第46—5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