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说的这部话剧叫做《东望京城花满烟》,由北京电影学院表演学院2020级表导班的孩子们出演。2023年5月中旬到6月下旬,这部话剧在北京电影学院剧场上演。我从他们2020年一入学就开始带这个班,担任他们的主任教员。
现在他们已经三年级了,在暑假前修完了大三所有课程,这部话剧实际上是大学三年级的汇报演出。按照以往惯例,学表演的班级在大三的最后一场演出就算作毕业演出了。他们在这个学期里演出了两台大戏,寒假过后的3月开学,到4月下旬,排演了一部苏联的经典话剧:《青春禁忌游戏》,这是苏联一个女作家柳德米拉·拉祖莫夫斯卡娅在上世纪80年代写成的话剧,在国内很多剧团都出演过,比较著名的是中国国家话剧院查明哲导演的版本。几代不同的演员都演绎过这部名著。学生们在五一前结束了《青春禁忌游戏》的8场演出,紧接着又演出了这部《东望京城花满烟》,在一个学期里相继排演两出大戏,在电影学院学表演的学生当中是非常罕见,非常不容易的。
这群孩子是在2020年入学的,因为疫情原因无法进行面试,他们是第一批直接从线上考试招进来的。入学前,老师们根本就不知道他们实际长什么样,也不知道各自有什么特点,因为在线上没有办法互动,只能看他们自己提供的视频,而那些视频的拍摄水平较低,基本看不清,再加上每一个考生都把自己的照片做了美颜处理,我们拿着照片根本就认不清谁是谁。
一入学时,我就开玩笑地跟他们讲:你们是很幸运的,赶上了线上招生,如果是现场面试的话,可能一个也进不来。这群零基础的孩子们就这样被编入了“表导班”。我本来是北京电影制片厂的导演,被电影学院请来作教授,基本都是在给导演系上课,从没带过表演班,所以当学校领导希望我带一个表演班的时候,我本想推辞。但是校领导的话说得很诚恳:“导演系是我们学校的主心骨,但是表演系是我们的门面。”因为是请我来教,一个普普通通的班就被称为了“表导班”。我说,我带可以,但会打破你们原有的教学规范,按我自己的想法来教。
孙纯导演,本科毕业于北京舞蹈学院音乐剧系,研究生毕业于中央戏剧学院导演系,舞台导演经验丰富,功底非常扎实,现在中国戏曲学院附中任教。
2023年5月中旬到6月下旬,《东望京城花满烟》在北京电影学院剧场上演。
李洸宇导演, 本科毕业于中国传媒大学,有非常扎实的表演基本功,在英国读硕士期间,导演过一台原创的英文音乐剧。
我从校外请来了两位年轻导演。其中一位女导演孙纯,本科毕业于北京舞蹈学院音乐剧系,又读了中央戏剧学院导演系研究生,是国家话剧院的查明哲导演的硕士,舞台导演经验丰富,功底非常扎实,现在中国戏曲学院附中任教。这个班大二第一学期,当别的班还在做小品、排片段时,我就邀请孙纯来排了两个独幕剧。后来演出之后,校内老师们的评价是:这些孩子和刚进校相比,已经有了脱胎换骨的变化。
大二第二学期,我们要排一个百老汇的音乐剧:I Love You,You Are Perfect. Now Change。但是非常不凑巧,疫情让我们一整个学期没有办法在学校上课。然而,我们并没有因此而停止音乐剧的排演,因为孙纯导演学过音乐剧,既能排戏,又能教唱,也能设计舞蹈,我们就在线上给学生排戏,让他们通过镜头进行交流。你在陕西,我在河南,他在广东,但是大家都在镜头里,都在屏幕上,在线上排演了一整台音乐剧。我们进行了录像、录音和剪辑——这些都是电影学院的长项。其实最重要的还是孙纯在线上教学当中很好地发挥了她自己能歌善舞、多才多艺的长处,才能在网络上给同学们排了一台百老汇的音乐剧。
大三第一学期,疫情仍然没有结束。所有学生不能到校,有的不能来北京。我们准备好的剧本没有办法进入排练场,只好在一整个学期里,让大家线上圍读剧本,分角色读剧本,详细分析剧本,做所有的案头工作。一个学期几乎都在读剧本当中度过,很多同学已经读得要崩溃了,读不出来感觉了,大家迫切地希望能够进排练场,能够站在舞台上,真正去演出这台戏。
大三第二学期,终于开学了,我们开始排练《青春禁忌游戏》。俄罗斯的戏台词非常多,句子非常长,而且充满了学生不熟悉的俄罗斯文化。但在孙纯导演的悉心指导下,用了1个多月的时间,就排出了《青春禁忌游戏》,而且在校内演出大获成功,校内有的老师说,这是他看到过的表演系最好的演出!
《青春禁忌游戏》的演出成功为这个班的学生奠定了一个热爱戏剧、热爱舞台的良好心理基础,他们对舞台的渴望被激发起来。在《青春禁忌游戏》准备进排练场的时候,我又请来了另一位非常有才华的青年导演李洸宇,他是刚从英国学习戏剧归来的青年导演,本科毕业于中国传媒大学,有非常扎实的表演基本功,在英国读硕士期间,他导演了一台原创的英文音乐剧。在他即将学成归来的时候,我在电话里跟他说,回来后不要干别的事,直接到我这儿来报到。
其实我从一开始带班就在思考,应该给学生们排一台什么样的中国戏。这几年,我把我已经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那些中国戏的剧本翻了一遍又一遍,读了一遍又一遍,但没有一个戏能使我满意,达到我的要求。
虽然那些都是经典,是中国戏剧史特别是话剧史上一个一个的里程碑,一座一座的高山,但都是别人嚼过多少遍的,虽是经典,但不属于我们的时代。一直到《青春禁忌游戏》已经开始排练和准备登台的时候,我才最终决定:我们要从头做起,创作一部属于自己的戏剧,做一台原创戏剧。
3月中旬,我给李洸宇发了一篇小说,告诉他这个就是将来要他排的戏。他读了小说后非常喜欢,并跟我谈了很多想法和构思。我说,你现在开始考虑改编吧,把对这个戏的想法、计划、日程列一个具体的方案给我。李洸宇不愧是英国的戏剧学硕士,眼界开阔,思路敏捷,他请来了北京人艺的编剧王甦进行改编,同时还邀请来电影学院最缺少的舞美团队(电影学院是有美术系的,但美术系基本上学的是电影美术,对于舞台美术,几乎无人问津)。我告诉他,我对这个戏的要求是,不能仅仅是一个学生作业,要达到公演的水平,敢于和国内顶级剧院一比高下。也许我的要求高了点,但我觉得踮踮脚,就能摸得到。
我请他们来,当然首先是希望帮我按照我的设计教好这个班,我的另一个目的是不拘一格地为学校发现和引进优秀人才。
表演学院给我配备的两位教学组的青年老师也都非常得力:张菁菁是一位非常细心,做事缜密的女士,她总是默默支持我所有的决定,有时候我自己都会觉得可能有点荒唐和冒进。但这种支持给了我很大的信心,她的缜密和我的大胆设想总能互补。另外还有年轻的班主任李旻蔚,她事无巨细地安排学生所有事情,聪明能干,雷厉风行。这3年来,所有班级的事务性工作完全不用我操心,这个班学生的成长和旻蔚的努力是分不开的。
五一假期过了,剧本还没定稿,李洸宇就开始带学生们每天苦练台词基本功,同时按小说中的角色分别做人物小品练习。我发给李洸宇的小说叫《采桑子》,是著名作家叶广芩先生的作品。采桑子是词牌名,清代诗人纳兰性德的一首词《采桑子·谁翻乐府凄凉曲》是这样写的:
谁翻乐府凄凉曲?/ 风也萧萧,/ 雨也萧萧,/ 瘦尽灯花又一宵;/ 不知何事萦怀抱?/ 醒也无聊,/醉也无聊,/ 梦也何曾到谢桥。
一共8句,每一句被用作这个长篇小说中一个段落的标题。小说写的是百年间一个清朝贵胄家族的兴衰变迁,从清末民初到改革开放之下的悲欢离合中每一个人的命运。叶广芩先生写了很多以北京为故事发生地的小说。
我关注《采桑子》这部小说已经有十几年的时间了,本想把它分别拍成几个电影,也做过尝试,但因为近些年来电影市场规律变幻莫测,加上文化类电影在市场上好像不太被投资人看好,不像某些非常商业的片子,一眼仿佛就能看到钱。《采桑子》是一种很有文化层次和文化追求的作品,想说服投资人来拍这样一个电影,其实是有困难的。但我在心里边一直没有把这部小说放下。当我读了这么多中国经典戏剧的剧本却不满意之后,就想到了它。我觉得,如果从这部小说中选取一个段落来做成一部话剧,应该是非常有意思的。
《东望京城花满烟》舞台剧照。这场戏在学校演出了8场,每场都座席爆满,演员全情投入,观众热烈回应。
舞台中间设计了一座标准的四合院正房,只留木的骨架,丝毫不遮挡演员的表演和发挥。
同学们在为戏剧舞台认真排练。
我要改编的就是这个长篇小说中的一段《不知何事萦怀抱》。当剧本改出来后,李洸宇提议把剧名改成《东望京城花满烟》。
这是一个关于北京和北京人的故事,但它又不同于以往那些舞台上、银幕上、电视荧屏上和网络上呈现的所谓京味故事,没有非常符号化的京腔、京味,也没有从犄角旮旯中特意搜罗来的民俗土语,但这才是我心里所认识的北京和北京人。
故事写了两家人:金家和廖家。金廖两家是世交。金家的祖上是清朝的郡王,传到了金四爷这一代,世襲的爵位已经降到了“镇国将军”,这位金四爷虽然顶着将军的头衔,但一天兵也没带过,留洋回来在大学里教了书。廖家是建筑世家,廖家祖上长于风水堪舆,他们曾经给宫里修缮房屋,为皇上点过吉穴。据说在道光年间,因为廖家给道光皇帝点的东陵吉穴被水所淹,差点被满门抄斩。幸亏金家先祖出手相救才戴罪立功,两家从此交好。民国时,金家虽然没了朝廷的铁杆庄稼,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金四爷娶过三房太太,生有14个子女,唯独二太太所生的四格格最聪明、有出息。四格格从小就喜欢看人盖房子。廖家的后人开隆兴木场,少爷廖世基正好和四格格金舜镡是小学同学,打小志趣相同,相约将来出国留学,把洋人盖房子的手艺学回来!
长到十五六岁,四格格真的要去留学了,来邀廖世基同行,却发现日本人抢走了廖家的木场,气死了廖家的老掌柜,廖世基已经从一个建筑公司的少东家变成了和泥的小工。四格格说,我可以跟我阿妈讲,她会帮你。但被廖世基谢绝了:“您替我好好学,那就跟我去了是一样的……国内建筑行的学问我一辈子怕也学不完,瓦、木、扎、石、土、油漆、彩画、糊,哪种技艺钻进去都是一门学问。”两人从此走上了不同的人生道路。
本文作者、著名导演夏钢(第一排右起第三位)与参与话剧出演的北京电影学院表演学院2020级表导班同学们的幕后合影。
这个戏一开场是改革开放的90年代初,作为政协委员建筑专家的金舜镡去世了,其子女为了墓地的选择来找姥姥家的老舅和小姨拿主意,并且带来了金舜镡的遗言:“关于骨灰的安放,要以廖世基先生的意见为准。”金舜铭是金家最小的妹妹,在姐妹中排行第七,和她的四姐金舜镡年龄相差近30岁,当她遵照四姐的遗愿找到廖世基先生的时候,发现他已患了老年痴呆,并且不断地把她误认成四格格金舜镡。那四格格究竟魂安何处呢?全剧的故事由此展开。
北京近百年的变迁中,金舜镡、廖世基们也从少年、青年、中年一直到垂垂老矣。但在舞台上只有短短近两个小时,小小的舞台也只有方寸之地,我们怎么样在这样一个舞台上去展现他们的故事?用他们的故事来打动观众?
“花开花落花满天,情来情去情随缘,登高东楼京都现,城已变,花成烟。”所有的东西都变了,但不变的是人心,是人情。廖世基与四格格的情感其实很难用一个世俗的概念去定义。这两人差距太远,一个是留过洋的大学者、建筑专家、政协委员,另一个是连小学都没毕业,打从北京一解放就进了古建队,到了儿连个副科级也没混上的普通人。这两人用叶广芩先生小说里的话讲,叫作海平云鸟,聚散无常。即使是在戏剧舞台上,他们两个人物的对手戏也是极其有限的。可是廖世基对金舜镡永远是仰望、尊重,以她为骄傲,而四格格也把自己身后的安置交付给廖世基,表现出了她对廖世基毫无保留的信任和敬重。
这个戏在学校演出了8场,有很多校内和校外的观众来看,每次演出都座席爆满,观众非常热情。有观众在看完戏之后写了很长的剧评,他说,“《东望京城花满烟》是一部诚意之作。2020级表导班的孩子们用实力说话,用情去感人,用充满力量的舞台语言和精准肢体动作,打消了观众对他们的不信任,他们成功驾驭了这部难度颇高的话剧,他们是合格的话剧演员。《东望京城花满烟》是一部散发悲情之作。在我的眼中,北京城是一座被肢解的无法复原的城市。所以当老了的、迷了路的廖世基痴痴地望着东直门城楼本该矗立的位置。他记忆中的东直门城楼西高东低,他记得那夯实的土,那走土的车……这一刻他痴痴的样子令人心碎。一如我们对北京的爱恨交加。《东望京城花满烟》是一部创新之作。导演在宣传册里写道:叶老师笔下的北京散发着独特的诗意气息,这是极其宝贵的,也是极难呈现于舞台上的。除了剧作和表演之外,创新还来自舞台设计,舞台中间一座标准的四合院正房,只留木的骨架,丝毫不遮挡演员的表演和发挥,而留下的立柱,也为演员提供了借题发挥的空间。创新来自语言的简和繁:当说起北京城的文脉肌理,导演不遗余力地输出《易经》《山海经》,用中华优秀传统文化来阐释。《东望京城花满烟》是一部成就演员之作。2020级的孩子们有理由摆惨摆烂,因为他们经历了疫情,不能来学校上课,可恰恰是他们成就了一出精彩之作,他們是幸运的,遇到了无法预料的时代考验。”
中国传媒大学的曹俊老师带着中传表演系2022级的学生来看戏,看完以后留下来和我们班的学生进行交流。在这当中,我也给他们讲了我自己的设想:我们的表演教学应该进行一些改革,做出一些改变了。
现在教表演,离不开“斯坦尼”。或褒或贬都是在说“斯坦尼”。几乎所有表演学科的硕士、博士论文,也都在反复地论证“斯氏体系”的某一元素或某段教导在表演中起到的神奇作用。但是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在《演员自我修养》的引言当中就说过:“无论这本书还是我之后的作品,都不是学术性的。我的目的很实际,把我从导演和演员那里学到的经验写给大家,目的是激发演员的创作天性,这一点是体系的核心。”不管在所有学表演的人们心目中,表演到底是什么,在我看来,表演并非那么复杂,并非那么神秘。表演就是在舞台上扮演一个角色给观众看。
角色、舞台、观众这几个因素是不能少的,其他都不重要。我们的学生都是千挑万选、百里挑一的,即使线上招生也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如果不是考官走眼,这些学生应该大多是有创作天性的,关键是如何将他们的创作天性激发出来!用一些表演老师们每天挂在嘴边的“咒语教条”显然是不行的。
建立一个有中国特色的自己的表演体系想法是好的,但是我想:建立这样一个中国的演剧体系,要从建立一个中国自己的表演教育体系开始,这是基础。我的这个班只是一个实验的开始,我把自己的实验体会分享给大家,希望大家能够各自有更新的实验和创造,能够为中国的戏剧,能够为中国表演教育,能够为中国的演艺体系,添一份力量。
(责编:刘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