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岭深处有红屋

我从虢潘大道西北部的人行道向南走，被扑面而来的风景震撼了。

天空飘着零星的雨水，空气中有一些增加了雾岚的感觉。此时恰为正午，太阳藏在天空的帷幕背后，大地带上几分羞赧的光晕，雨水夹带一些光色和温情，让人禁不住要唤“太阳雨”。雨雾清清淡淡，光晕若隐若现，一切都是内敛谦恭的。

扑面而来的黛青色的秦岭，他静默、宏大、庄严，像青屏一样地矗立着，是家院屏风上静止而驿动的画幅。我向南走，他向北移。他要和我撞个正面吗？我对于他，只是一个小小的质点，是他呼吸里的微小气息。

现在，他静默地审视着他面前的一切。他的胸怀包容着这里的道路、屋宇、物事和人流。他的心绪触及乡村的声响和市镇的脉动。他静默地见证变迁、兴盛、迷惘和豁达，包容流失和阵痛，接纳消亡与通达。他预示着重生、永生。我相信，他的深处，有一处神秘的红屋子，散发着磁力、魅力的红屋子！

我的南面，他的北面，就是这样一幅图景：中国大地上的一点，是关中平原，渭水北岸的部分，在西部宝鸡的版图上，属于陈仓大地的一隅。这里是西虢大道的起点，以转盘般的环岛为中心，辐射数条通衢。我便行走在南北通衢的虢潘路北段的西边行道上。此时正被扑面而来的大秦岭的景致震撼。我贪婪地阅览他的形容、他的变幻。他在我的正面，他的主峰由东向西侧了一下身子，便有点斜倚似的延展开，像脊背一样地伸展着。脊背之巅形成斧锋的曲线，显出绵延纵贯的锋利；锋刃削过似的峦线上，凹凸连绵的样子，让人猜想发髻的边缘。最抓心的，是那几个立柱一样的骨干之体，就那么挺挺地站着，惹我仔细探寻，究竟是矗立风化的石质杆子，还是独占鳌头的生命立体？在我狭窄的认知中，不得其解。暂且放下这个疑虑，我把他们想象成孤独的旅人，或者勇敢的卫士，干脆是我一生中魂牵梦绕的正在远眺的爱人！再放一放视线，峰峦间便升腾出层次分明的云朵来。云朵有青烟色的，正合了阴雨的天气，也有纯白一些的，散淡而飘逸，琢磨出棉絮的质感。云朵其实从山洼里生长出来，带着根茎的厚实。此时看见东面云朵之后，隐藏着一峦又一峦的峰丘，一直南去隐逸了，留下静秘神游的思缕。便又怀疑自己的定义，哪一座才是主峰呢？只不过在我狭小的视野里，这样说罢了！正如眼前的景物，也只是我眼中狭隘的秦岭！

我眼中的秦岭，审阅见证我面前的一切。我被扑面而来的秦岭震撼，不愿局促在受限的行道上，甚至想跑上宽敞的青色车道，饱览直击人心的秦岭的画幅，转换手机的角度拍摄极广的丰富图景。可我必须压抑自我的任性，将率性倜傥交给面前的秦岭，任由他莊严深沉地审视。我的左侧是昼夜营业的加油站。私家车、出租车，甚至物流大卡、闷罐一样的水泥泵车，像流水一样，从四面里绕着环岛流向它的入口。92号汽油或者95号柴油从地底下被抽进这些车辆的心脏。尔后，动力十足的车辆一股烟似的离去，进入四面通达的不同车道，没入不同方向的车流里。车流如水流般的迅疾。如果说这些车的司机或主人，在此处能做短暂的停留，已经是弥足珍贵的慢时光了！这滚动的车轮碾压的痕迹，便能照见他们忙碌纷繁的踪影！也许，我们的生活，正是被这现代的车轮催促撵赶得如此迅捷，近乎停不下了发条。于是，在现代的生活里，速效和陌生便成了孪生兄弟，有了同等的意义！感情似乎都是被催熟的，但其实却是夹生的。谁，又有工夫等它慢慢发酵，自然熬熟呢！

我已经走进了环岛，要穿过东西走向的南环路。其实，此时满眼瞅见的，是林林总总的楼舍、物障、公园的花红绿茵、亭阁台榭。秦岭只在东南角的罅隙露出一抹踪迹，显得偏远陌然了。若要横观阔绰的秦岭，可以坐车驶入西宝高速公路。西宝高速公路是连霍高速公路的重要组成，是陕西交通主动脉，为关中区域的黄金通道。而连霍高速公路是国家重要的“一带一路”大动脉，是中国最长的高速公路，将江苏连云港和新疆霍尔果斯连接起来，贯通中国西北和东南。西宝高速公路的建设完工，将西安和宝鸡的路程整整缩短了一个小时。西宝高速公路路口是这里显著的地标。秦岭盘亘关中道，静观西宝高速的发展变迁，静观陕西乃至中国的路政建设。

我不能停下脚步，绕着环岛外围的人行道，穿过南环路，横过高速路口的斑马线，再走几步。此刻，又要穿行环岛南部的虢潘路，这里正好在我起始位置的正南。此时侧身南望，顺着黛青色的公路放出视线去，视线便会被秦岭的氤氲山色挡住了。可让我失意的是，我走近他，他，却在后退！我有些不甘心，甚至有些嗔怪怨愤；我停下脚步，想伸手出去，丈量一下我们之间的距离。我的手臂空悬着，视线顺着指尖出去，触到了几抹缠绕山腰的乳白色的游云。我困惑于秦岭的远近，困惑于云丝的缭绕，对他深处的红屋子产生怀疑，但那只是刹那间。继而，我还是坚信他的存在，因为我无法抗拒他静默的威严，他的东西纵横，他的南北捭阖，以及他坐镇中国之中的雄伟之势，他内在的深重的力量！

我终归需得躲避从环岛溢流出来的车辆，穿越虢潘路的南段，进入我日常工作的区域。这里有着兴盛的繁华，几近有些喧嚣的味道。东冠世纪城，多么崭新的名字！前些年这里还是一片农耕湿地，宽绰的田野散发泥土的香味。油绿的麦田、金色的麦浪，白色的雪地……这是中华大地上一幅幅殷实浪漫的农耕图景啊！而地产开发商的介入，打破了传统的生存规则。这里，被贴上了商业城的标签，充满招揽奋进的气息和经营创新的磁力。在渭河的北岸，与秦岭自然对应，拔地而起的幢幢楼盘，高耸、伟岸，被圈围起来，绿化点缀，引来了注重生活品位的居民，形成生机盎然的小区。小区向东还在扩建，西边的临街门面楼火热招商。云酒店和我工作的保险公司，便这样进驻这方天地，以各自的商业特色，参与社会经济的热闹纷繁。

酒店的招牌醒目、新颖。走近落地玻璃门，门自动无声地打开，服务人员谦恭地招呼你。保险公司是我这个半拉文人近年工作的地方。客服，即客户服务中心，在一楼，二楼是外勤和内勤服务人员的工作场所。公司的名称显赫地挂在楼顶，远远地便看到了。尤其是夜晚的时候，液晶灯闪闪发亮，红色的大字一下就攫住了人的眼球。外勤就是与广大客户直接接触的营销人员。他们来职场上班，俗称开早会。职场，即会场、办公室，只有简单的桌椅：一台投影仪，一台笔记本电脑和一块不足四平方米的白板。投影仪和电脑被打开来，课件的内容便投射到白墙上。接下来便是没完没了的学习和数据通报。早会的主要任务是教导和学习，解决来自市场的各种营销问题，给昨天在市场受到拒绝打击的营销员打气，重新唤起他们与客户对弈的自信和勇气。内勤，是管理层人员，包括最高职级的地区营服经理和客服前台的一般工作人员，也就那么五六个人。他们其实是给几百人的外勤和广大客户服务的，工作的密度、强度、专业度以及精确度要求极高。他们的大脑的敏锐度和记忆力都很好。

我的脚步，不能止于此。我从客服前台拿到索赔申请书出来，便穿過公园的红绿林荫道，踱步商业街上。道沿边悬挂着一幅幅近乎夸张的宣传条幅，在风中一阵一阵地开张，有时还发出“呼啦啦”的声响。两边的路灯高挑在半空，走近了，仰视一下；远远地扫视过去，那些灯柱齐整整地排列着。灯架一律与地面平行，折向路中，形成半个“T”形。红灯笼挂在灯柱上，像两串对接的糖葫芦，渲染出一派红火光亮的景象。再与道沿边动感十足的竖幅、盛大夺目的广告牌结合起来，让人感到火热激情的商业气息。一切都是亢奋的，一切都奔腾不息！而沿路向南，视野尽处，秦岭，庄严沉稳、岿然不动！

走出那一片繁华和商机暗伏的地带，向北便是东关小区了。这是相对老旧的小区，显得沉稳肃静了许多。就在小区外围，在那个东北拐弯的地方，恰好是我先前被秦岭吸引震撼之地的正东。我站住了脚步。因为我看到一辆乳白色的私家车“呼地”停靠在人行道的边缘。此时，十几个刚才缩在拐弯空地处的汉子“呼啦”一下蹿出去，紧紧地包围了私家车。蓦地以为要打劫，细细听来，才知道他们都是打临工的，这是在抢“生意”！他们都是农民工，手里提着从广告商那里随意拎来的廉价布袋，装几件简单随便的物件，从清晨站到现在，还没有将自己推销出去！这不，看到一辆貌似老板派头的车来了，顿时奋起力争，要不然今天或许没有活路，哪里还会有收入？我觉得此刻的情形，他们就像一群饿极的蚂蚁，突然看到一块救命的苞谷！这里是自然形成的“劳务市场”，每天都聚集着农民工。需要临时工的“老板们”渐渐记住了这个不太正规的“劳务市场”。那辆乳白色汽车的窗玻璃下移，露出一个闪烁精明眼神的脑袋，他的眼光在人群里搜索，耳朵边是他们声嘶力竭般的自我推介！

我经过那帮人占据的空间，过斑马线，又回到了初始的位置。此时，天空不再飘雨，太阳挂在西南空际。初秋雨后的阳光温润和暖，整个世界仿佛披上一层金箔。仰望天空，阴霾褪尽，浮出来淡淡的青蓝。往南看，秦岭越发近了，线条真切清晰，云层洁白轻淡，渲染着彩色的光晕。我又禁不住想象他的夏绿、秋红，想象他身体里每一片草叶的舞蹈，想象他丰盛物种的生命律动。秦岭，他有多么深重的力量，才能坐镇中国之中，被称为华夏文明的龙脉和中国大地的中央水塔！对，他的力量来自他的沉静。他打坐中国，静观面前的一切尘嚣、变幻、沉浮和腾达！

由西向东，从昆仑山到大别山。中国有多少地方，如我面前这一方地域，像我脚下这一方水土，都有这样火热纷繁的生活！绵延贯通的秦岭，以他独有的个性和精魂，审视检阅它们，吸引指引它们！而我，始终相信，秦岭深处，有座神秘的红屋子，给我信念和力量的红屋子！

作者简介：

闫瑾，中国散文学会会员、陕西省作家协会会员。诗文见于《中国作家网》《神州文学》《散文诗》《延河》《辽河》《散文诗世界》《陕西诗歌》《河南诗歌》等期刊。诗歌、散文多次获奖。诗文多收入年选、文集。著散文集《我们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