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的统一是中国历史上的一个大事件。
随着秦王嬴政公元前221年灭齐而一统七国,采“皇帝”号而行郡县,第一个高度集权的“大一统”帝国建立起来。秦祚短暂,二世方立陈胜即“将数百之众,转而攻秦”,“山东豪杰遂并起而亡秦族”。刘邦入关遗“货宝妇女”于项羽,萧何悉取御府图书,后借此踵秦立汉。
在汉太史令司马迁《史记》的《秦本纪》《秦始皇本纪》中,对秦微、秦兴、秦霸、秦盛到秦亡的过程均有记述。从历史看,秦的始国与兴起,与“襄公以兵送周平王”后“为诸侯,赐之以岐以西之地”的盟誓——“秦能攻逐戎,即有其地”的“空头支票”有关。“奋进”的秦人借此在“混乱而失序”的东周时代,先入“春秋五霸”,后进“战国七雄”,最后始皇一统,走出了一条从僻尔小邦到平一天下的“康庄大道”。秦的统一经验和速亡教训,从汉初至今,一直是历代学者尤其是为政者研究的重点对象。
从考古发现看,马车在中国的最早出现是在商代。据《史记》,秦人先“佐舜调训鸟兽”得赐氏为“嬴”,后“去夏归商,为汤御”,是最早掌握车马驾驭能力的主要人群。在之后相当长时间里更一直作为秦人的“主要特长”,“造父善御,封之赵城。非子息马,厥号秦嬴”。无论是陕西西安秦始皇陵出土的铜车马和陶马俑,还是甘肃礼县发掘出的“豪华”无二的秦人葬车,都是秦“祖传绝活”的实物见证。像机械化机动作战能力长时间内都是现代战争获胜的重要因素一样,由很早就娴熟掌握车马驾驭能力的秦人完成最后的统一自有其历史的必然。
从事养马驾御,让秦人的生活当然具有了明显的流动性特征,造成秦人虽源于东方而盛于西地,后更“九都八迁”,与以定居农业为主地域内人群的生活自然也就有明显区别,秦人对自身历史的文字记述想来也就不会太早。
秦始设官记述自己的历史,《秦本纪》载文公十三年“初有史以记事”。从历史发展看,文公先是在三年走出陇西“以兵七百人东猎”,四年卜居营邑于汧渭之会,十年“初为鄜畤,用三牢”郊祭白帝,之后设史记事。设立史官,无疑应是秦人在东进求强过程中的一个重要措施。当然,《封禅书》载文公为鄜畤前曾征求过“史敦”的意见,那秦之有“史”就有可能较前引文献略早。当然,也不排除“敦”后为史官,此处记事是用后来官职加以称呼的情况。
司马迁《史记》将秦列为“本纪”,给予很高地位,引起后世史家不满。唐司马贞认为“秦虽嬴政之祖,本西戎附庸之君,岂以诸侯之邦而与五帝、三王同称本纪?斯必不可,可降为《秦系家》”。但如司马迁《六国年表》所言,“战国之权变亦有可颇采者,何必上古”,对秦的重视自有其理。司马迁同样注意到,因秦日甚促,很易“学者牵于所闻,见秦在帝位日浅,不察其终始,因举而笑之,不敢道,此与以耳食无异,悲夫!”的情况。而秦人自己的历史书写又有明显不足——“有《秦记》,又不载日月,其文略不具”,加之完成统一后“秦既得意,烧天下诗书,诸侯史记尤甚,为其有所刺讥也”,主动“烧”掉了作为“他者”的各国史官所记有秦史的列国史书,给距秦不远司马迁重构秦史带来困难,更遑论后人。由于统一秦仅二世,后世更多的是不断以秦为“反面教材”的褒贬文字,系统而专门对秦历史的记述一直没有能超过司马迁。
专门化的秦史梳理,大体始于清末孙楷1904年从文献中抽章择字而出版的《秦会要》,远晚于南宋徐天麟嘉定八年(1215年)《西汉会要》、宝庆二年(1226年)《东汉会要》。此后,仅有王蘧常在父命“秦结三代之局,其史乃自古无专著。汝能为之,明二千年建制所由,补十七史断代之阙,亦盛业也”下从1926年开始“前后乃至三纂”而成的《秦史》。较其略晚,马非百从1930年代开始收集秦史资料,先1945年出版《秦史纲要》,后继续整理于1979年国庆前夕“全稿始初具规模”,1982年出版《秦集史》上下二册,始成大观,距子婴出降已2189年。而二氏的秦史体例,几乎都从传世文献而来,按传统史书的形式进行整理,虽较《秦会要》续有发展,但因秦史文献本身有限,这种方式的研究难以持续。
1963年西北大学陈直先生,在发表的开创性研究成果《秦始皇六大统一政策的考古资料》中指出:“秦代一切制度,創始于商鞅,总其成于始皇。当始皇并灭六国以后,百废俱举,由纷争到统一,由庞杂到简单,对于文字、权量、郡县、货币、律令、官制各项,皆加以检定。此六者不但史传记载明确,且大部分可由出土的秦代古物得到印证。”于是,过去局限于有限传世文献而难以深入的秦史研究有了全新的方向。
随着1949年新中国成立后秦汉考古学蓬勃发展中秦文物史迹的不断发现,秦史在研究方法改变、研究资料不断增加的情况下,新成果陆续涌现。1981年林剑鸣先生出版了与马非百《秦集史》等体例明显不同的《秦史稿》,在充分利用传世文献的同时,全面整理了已发表云梦秦简、银雀山汉简、马王堆三号汉墓帛书等出土文献和一系列秦文物、遗迹和遗址资料,成为“第一部对秦人早期开发史、秦建国史以及秦统一、秦帝国成立的历史进行全面总结的史学专著”。不过由于考古资料的发现和积累、考古资料的整理与发表都需要时间,因此《秦史稿》之后,虽有1986年何汉《秦史述评》、有秦始皇陵兵马俑博物馆组织的“秦史秦文化丛书”及《秦文化论丛》等的陆续出版,整体上秦史研究的成果多还是在秦汉史的大框架中展开,与不断出版的汉史著作相比,论述更为深入的秦史著作明显较少。
而与此同时,多年来有关秦考古的重要发现不断涌现。在秦人核心所在的关陇地区,无论是秦故都所在的西县,还是重回关中后的秦雍城、秦咸阳、秦栎阳城、秦阿房宫等秦都,或咸阳原秦陵、秦东陵、秦始皇陵等秦陵的考古工作不断取得重要成果。此外,与秦人统一步伐相应的,秦曾经到达地点的考古发现也层出不穷。如湖北云梦的秦墓秦简、湘西里耶古城多达3.6万余枚的秦简牍文书,乃至西安相家巷等地出土的远超400年历史积淀汉封泥的2万余枚秦封泥的发现,乃至岳麓秦简、北大秦简等流散秦简的陆续发表,诸如碣石宫、琅琊台的考古发现,都给秦史源源不断地提供着新的研究资料。
在这个过程中,历史学家和更多的考古学家,如1999年徐萍芳《考古学上所见秦帝国的形成与统一》,2001年王学理、梁云《秦文化》,2001年赵化成《秦统一前后秦文化与列国文化的碰撞与融合》,2003年滕铭予《秦文化:从封国到帝国的考古学观察》,2008年梁云《战国时代的东西差别:考古学的视野》,2010年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中国考古学·秦汉卷》,2016年陈洪《秦文化之考古学研究》,2018年陈松长《秦代官制考论》等等,都基于考古资料对秦的发展作出重要探索。
不过正如学者指出的,秦统一时间太短,即使是从战国纷争到帝国一统,时间都甚短暂。而考古学能反映的东西往往又存在很多的不确定性和滞后性,不断出现的考古新资料和新研究,虽的确可阐发秦人历史,但由于考古对象是变化相对缓慢而滞后于现实政治“改朝换代”的物质文化,因此从考古资料所看出的往往都是“粗线条”的历史“大势”,“精确”或“精细”的,特别是放到秦这样短时间内的考古资料,就不仅有限且有很大局限。如何充分分析传世文献,并将有限而相对“精细”的考古资料,与阐发历史“大势”的考古材料结合,就成为历史学家和考古学家共同的努力方向。
西北大学地处秦人建功立业的陕西西安,一直以来都是秦史研究的主阵地。陈直先生开创性、系统化走出的将文献资料与考古资料结合研究的新路,在其不断推出巨大成果的影响下,被越来越多秦史及秦汉史研究者所采用。如在西北大学随陈直先生学习与工作的林剑鸣先生所出版的《秦史稿》及《秦汉史》等著作,都是这一方法当然的重要实践。
学脉相传。由1977年在西北大学考古专业学习,后随林剑鸣先生攻读硕士学位,今西北大学史学部主任、著名历史学家王子今先生2021年主编的“秦史与秦文化研究丛书”第一辑的出版,自然成为多年来最重要的秦史研究成果。该套丛书由陕西省人民政府参事室主持编撰,并“理所当然”地由西北大学出版社具体组织实施出版。
丛书第一辑由14部专著组成,包括《秦政治文化研究》(雷依群)、《初并天下——秦君主集权研究》(孙闻博)、《帝国的形成与崩溃——秦疆域变迁史稿》(梁万斌)、《秦思想与政治研究》(臧知非)、《秦法律文化研究》(闫晓君)、《秦祭祀研究》(史党社)、《秦礼仪研究》(马志亮)、《秦战争史》(赵国华、叶秋菊)、《秦农业史新编》(樊志民、李伊波)、《秦都邑宫苑研究》(徐卫民、刘幼臻)、《秦文字研究》(周晓陆、罗志英、李巍、何薇)、《秦官吏法研究》(周海峰)、《秦交通史》(王子今)、《秦史與秦文化研究论著索引》(田静)。
该丛书具有非常明显的学术特点:
丛书不仅集合了相当长时间里我国秦史研究的最重要力量,如丛书作者王子今、雷依群、周晓陆、徐卫民、臧知非、赵国华、樊志民等学者,同时集中了一批年富力强且一直在秦史研究领域深耕不已的如闫晓君、史党社、田静等中年学者,还集中了一批年轻而充满活力的如孙闻博、梁万斌、马志亮、周海峰、刘幼臻等学界新锐。这一老中青作者的“组合搭配”,既是王子今先生强大学术组织力的集中表现,也是王子今先生有意识开展学术绵延传承的最新努力。
丛书所收各作者著作,几乎都是作者们长期耕耘研究方向的新作。如主编王子今先生自于西北大学在林剑鸣先生指导下开展交通史研究出版《秦汉交通史稿》成一时佳作后,相关研究一直不辍。丛书中的《秦交通史》,无论内容编排、研究深度,还是全书体量,都远超之前已有成果。我想,早已在秦汉史研究诸方向均取得卓越成果而著作等身的王子今先生,之所以选择自己学术起点且续有心得的交通史方向“初心”的新“果”,而不是将自己其他方面的研究作品纳入丛书,当是以此纪念林剑鸣先生的教导和自己学术起步的“青春”岁月。自然,积子今先生40多年之功出版的《秦交通史》,毫无疑问是目前为止最精到的该领域研究佳作。
又如,长期工作于秦始皇陵博物院的田静女史,早在1993年就承担了《秦史研究论著目录》的整理编辑,并在1999年出版后又一直承担秦史研究目录的续编整理,“像苦行僧”一样年复一年地细心收集、整理着层出不穷的秦史资料。
古人读书,谓目录学为治学津梁。张之洞《书目答问》讲“读书不知要领,劳而无功”,“泛滥无归,终身无得;得门而入,事半功倍。”近年来,随着电子检索技术的日渐便利,学界对目录学的重视程度日渐降低。但因各种原因,无论是知网还是读秀等层出不穷的电子检索系统,都存在着一定程度或较大程度的“遗漏”,有时甚至很多非常重要的成果也被“技术性排除”而难被检索得到。因此在长期持续专注和积累基础上,田静女史出版的《秦史与秦文化研究论著索引》,不仅分类合理、取舍得当,且更在大量收录了今后较长时间内也未见得会“上网”的公开期刊、内部书刊、学术辑刊、博物馆馆刊上的一系列论文和各论文集中的秦史研究成果后,其所择资源的“丰富度”就远超现有各目录内容,当然而必然地应该是今后秦史研究的主要“门津”。
丛书出版的各年轻学者著作,多是在名师指导下完成。如《初并天下——秦君主集权研究》(孙闻博)、《帝国的形成与崩溃——秦疆域变迁史稿》(梁万斌)、《秦官吏法研究》(周海峰)。这些成果,既充分发挥了传世文献和出土文献及新考古资料相结合的方法论优势,又都基于新资料的新人、新视角、新研究,其所取得的新成就自然相当地让人惊喜。
如孙闻博《初并天下——秦君主集权研究》,以过去很少被人关注和开展研究的“秦‘初并天下的政治现实的确立为线索”,在“集权君主制”下开展了对秦统治政策、政治口号、名号和信物的探索,从历史角度,自秦崛起“复兴”过程中产生重大转折意义的“商鞅变法”开始,到不断东进最后“一天下”,对秦人特别是秦君的努力和曲折进行了系统“展示”,“揭示政治文化意涵,进而思考君主在军事、政治活动中的角色及地位”,探索从周“分天下”到秦“并天下”的政治文化变革和发展。从宏观上探索着“两千年之制秦制也”中直接影响到今天的“秦制”形成过程和特点,大大加深了我们对秦统一政治军事进程的判断。当然,可略做补充的是,作者在书中专门设节分析的原为陈介琪旧藏、今存东京博物馆的“皇帝信玺”封泥,其出土地过去并无可信依据,但从近获资料看,其应出洛阳。若是,恰可成为作者指出其为皇帝“信物”后行用至外地的佐证。
古人云:“学如积薪,后来居上。”通过子今先生的精细组织,丛书不但系统化地推出了当前最新的秦史研究成果,更隆重推出了秦史研究新人,充分展示出多年以来秦史研究的巨大成就,为秦史“预流”,为秦史“导引”,这既是主编子今先生的成功,更将是秦史研究的新起点。
当然,万事无全。丛书虽已包含多达14部著作,但如与王蘧常先生《秦史》目录、林剑鸣先生《秦史稿》目录、马非百先生《秦集史》目录,乃至更早的《秦会要》目录进行比较的话,我们不难看出,还有很多有一定文献和考古资料基础的秦史研究方向,如职官、都邑、历法、郡县、舆服、音乐、外交、水利等方面的研究尚待开展。不过可喜的是,据说西北大学出版社目前已开始筹划丛书的第二辑出版,那么想来很多我们想到和没有想到的秦史与秦文化研究方向,应已在子今先生的统筹谋划之中。
如果把“秦史与秦文化研究丛书”第一辑喻为由14棵“大树”组成的秦史研究“新丛”的话,那已开始筹划的第二辑和今后的更多辑,肯定会在子今先生的组织和西北大学出版社的努力下,日日新般扩展成秦史研究的皇皇巨林。
作者简介:
刘瑞,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研究员、教授,阿房宫与上林苑考古队队长。主持秦汉栎阳城等考古工作。出版专著《秦封泥集存》(全2册)、《秦封泥集释》(全2册),参与完成国家社科重大项目1项。
摘自《中国传媒出版商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