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你平安》：多元叙事、现实关注与自我书写

施亚君

《保你平安》作为大鹏（董成鹏）执导的第四部电影作品，也是其第三部商业类型片，在历经两次撤档后最终于2023年3月10日正式上映，并收获了较好的首映口碑和票房成绩。从他上一部影片《吉祥如意》以来，大鹏开始进行新的风格探索和内容创作，本片相较于他的前两部商业片《煎饼侠》《缝纫机乐队》而言，有着文本间的内在一致性与延续性，也实现了新的突破，如融入悬疑、恐怖、公路等商业类型元素，注入了作者更多的自我表达，如对生命的哲学思考和对互联网娱乐文化新的思考。《保你平安》将小人物的英雄梦想、生死伦理与职业道德、网络暴力、校园霸凌等严肃的现实主题以荒诞、夸张的形式“缝合”起来；同时将影片内核的悲剧性隐匿进喜剧故事的框架之中，以戏谑、调侃、反差的方式消解悲剧性冲突与人物形象的悲情色彩，构成了悲喜交织的叙事基调。其类型杂糅、情节夸张荒诞、快节奏叙事等后现代特征，亦契合大众寻求娱乐消遣的心理以及对喜剧等商业类型元素的审美习惯，显现出导演大鹏在电影工业生产背景下新的探索和本土化努力。

一、悲喜交织、类型杂糅下的多元叙事

（一）类型杂糅与多重主题表达

《保你平安》的市场定位为喜剧片，然而与导演过去两部喜剧作品《煎饼侠》《缝纫机乐队》不同的是，这部影片融入了更多的商业类型元素，如公路、悬疑、恐怖等元素，并借此推动影片的叙事和主题表达。影片开场，父女二人各自平静的生活分别被两桩事件打破，对于本片的主人公——以销售墓地为生的魏平安来说，其过世不久的客户韩露被网传生前为“坐台小姐”，引起相邻墓地的客户不满，要求其将韩露“迁走”；而对于魏平安的女儿魏磨砺来说，则恰好目睹同班同学陷害班里另一同学。这两件事令父女二人感到于心不安，因而共同陷入一种相似的处境之中，即是否挺身而出维护自己内心的正义。接下来父女二人各自如何选择便构成了影片的两条主要叙事线索，在以魏平安为主体的叙事线上，推动力是其行动背后的多个悬念：一是韩露到底是不是网传的坐台小姐？二是造谣的人是谁？三是魏平安能否找到他？四是其造谣的原因是什么？在递进的过程中亦揭晓了韩露因何要埋在卧龙山陵园和她身故前所捐巨款从何而来等隐藏问题。环环相扣的悬念使影片的情节不断推进，同时悬疑制造了紧张氛围，而在魏平安找寻造谣者时，一路驾车从籍安到驰峰，路途中的险象环生、节外生枝、新角色的加入以及抵达终点后的真相大白是典型公路片的叙述手法和类型特征。除此以外，影片密室逃脱场景的叙事段落和部分配乐所制造的恐怖气氛，以及多次出现的白马意象，为电影增添了恐怖和神秘的氛围。

总体来说，电影呈现出类型杂糅、情节夸张荒诞、快节奏叙事等后现代特征，契合于大众寻求娱乐消遣的心理以及对喜剧等商业类型元素的审美接受习惯；但影片叙事的主题却是内涵丰富的甚至是严肃的，将小人物的英雄梦想、生死伦理与职业道德、网络暴力、校园霸凌等沉重的现实主题以荒诞、夸张的形式“缝合”起来，传递出“人间自有真情在”的情感价值。

（二）叙事基调：悲喜剧的风格

“悲喜剧并不是悲剧和喜剧的简单相加，在悲喜剧中，悲与喜的界限被有意识地打破了，悲剧性的冲突在喜剧的框架内展开，形成悲剧性和喜剧性相互渗透、水乳交融和浑然一体的产物。”[1]影片具有悲喜剧的风格特征，其悲剧性灌注于影片文本内核与人物形象。主人公魏平安是一个典型的“小人物”——初中毕业，身无所长，曾因替朋友打抱不平而进监狱，也因此离婚，刑满释放后靠朋友引荐直播卖墓地维持生计；破旧的老款“虎头奔”可以窥见到他多年前也风光富有过，如今过得潦倒颓败，依然固执地染着一头与世人格格不入的绿头发，并自称“籍安断尾虎”，以彰显自己与众不同的“酷”和“态度”。然而就是这样一个籍籍无名、不靠谱的人，却我行我素地践行反抗网络暴力与坚持正义，使该人物具有孤胆英雄的意味。当众人皆听信网络传言，默认韩露生前的不检点时，他并不急于替自己的客户撇清，而是一边提出对传言真实性的质疑，一边不以为然地表示就算是真的又如何，“埋咱这儿的人不让有道德瑕疵？”当事态升级，对此事的处理关乎到他的工作，好友劝他把韩露迁出去，反正她没有亲属，且人死了什么也不知道，但是他们还得活，而魏平安依然做不到坐视不管，这份坚持源自于他本性中的善良和执拗，也有他对随波逐流、得过且过的反抗，加之翻看韩露微信朋友圈时发现的签名“Do what you think is right”和去墓地途中遇到的白马，种种力量迫使他坚守内心的价值，因为他认为如果仅仅因为传言就把韩露的坟墓挖出来迁走，就等于替一个不会说话无法自辩的死人把这事儿认下来了——而这也正是内置于该片主题中的悲剧性，即对于已逝者而言，其生前的名誉还是否重要？若没有亲属为其处理身后事，那么其尊严又何以维护？

这种深层次的悲剧性冲突被隐匿进喜剧故事的框架之中，使悲剧性和喜剧性互渗融合，故事最后生命中的困境也被举重若轻地抚慰和化解。当平安哥为了争取查证真相的时间在寺庙“抢”出冯总弟弟的骨灰，抱着骨灰盒一路狂奔、为了还逝者清白在铁轨和屋顶孤身一人舍命追捕造谣者时，当听聞造谣者仅仅因想免费看网文而发布博人眼球的言论制造热帖冲动地要起身揍他时，观众被银幕上这个染着绿头发背着粉色书包的“英雄”逗笑了，嘲笑他的荒唐与落魄，也为他对正义的坚守而动容。影片以戏谑、调侃、反差、黑色幽默的方式消解了主题中沉重严肃的部分以及人物身上的悲情色彩，构成了悲喜交织的叙事基调。

二、温情化的现实关注

（一）有温度的“生死观”

电影片名“保你平安”，其直接含义指向故事中主人公平安哥维护逝者韩露的名誉、成全她与男友安葬在相邻处的心愿，而更深的寓意并不局限于此。当魏平安在现实中陷入迷茫时，恰恰是韩露签名所说的“做你认为正确的事”成为他坚持正义、实现自我价值的指引。在电影结尾处，完成英雄之举的平安哥回到自己平凡甚至困窘的生活中，韩露生前为他提前预订的烟花像是对他正义相助的感谢和褒奖，亦是愿他得偿所愿、永远平安的祝福和守护。此前，一事无成的平安哥每晚在直播间自说自话，从未得到“666大礼花”打赏，却在现实中收获了绽放在天际的、切实而绚烂的礼花，这份来自于一个“活完了”的人的礼物打破了生者与死者的边界，使影片呈现出一种有温度的生死观。在短暂的闪回片段中，可以看到平安哥在与韩露签订墓地合同时曾鼓励她，病若治好了，合同可以反悔，还告诉她死并非“死”，只是“活完了”。这种豁达、超越的生死观既符合主人公平安哥的人物性格，亦为现实注入了温情和乐观的精神价值，使得影片在直面人们讳莫如深的殡葬、死亡话题时，呈现出温暖的底色，片名“保你平安”实为生者与逝者的相互守护与彼此成全。全片的最后一个镜头，是卧龙山两个年轻人挨在一起的墓碑，而在影片的彩蛋中，韩露与男友冯锵锵在甜蜜地拍摄婚纱照，画面定格于二人并肩携手的身影，画外音则是摄影师的祝福“永永远远在一起，生生世世不分离”。有情人终成眷属的这一幕，是对魏平安所有努力的回应，亦是对专属于中国人的“生生世世”这一浪漫情怀的回应。

此外，电影中多次出现的白马亦是导演以镜头语言对死亡进行的诗意阐释，韩露因男友的姓氏中有“马”而将卡通的白马形象设为自己的头像，在影片情节遵循现实逻辑的基础上，白马的出现为其增添了几分神秘色彩，也为逝者是否有灵魂这个问题留下想象的空间。《诗经·小雅》中有诗《白驹》，“皎皎白驹，在彼空谷。生刍一束，其人如玉。”的诗句寄托了古人对远去友人的惜别与想念，而影片中的白马意象以诗意化的表现手法消解了人们对于死亡的恐惧，亦以影像揭示出死亡无常的特性，是为导演对生命的哲学思考。

（二）对负面事件的克制表达

影片的时空环境设置以现實世界为基础，因而显现出现实性和真实感，同时影片中涉及的事件显现出导演对现实社会的观照和探讨，如网络暴力、校园霸凌等，而导演在处理这些负面事件时较为克制，没有过多地展现人性中的恶和阴暗，而是于细节处刻画人性中的善与乐观。影片中的风波始于网上有关逝者的谣言，但魏平安抽丝剥茧、层层查证后却发现传谣的人不过是道听途说，始作俑者也仅仅是因为读网文时不想付费，而发布有热度的评论可以换取积分，便随手在帖子中捏造能够博取流量的谣言。这种设定一方面增强了影片的喜剧效果，另一方面也使得该片中的网络暴力是出自于无心之失，而非故意和恶意；对于自媒体时代网络生态中的种种乱象，影片也没有流露出太多批判的态度，而只是点到为止地通过这样一个故事，提醒观众，面对网络上的言论，多一些审慎与平和。

在镜头语言的运用和对多个配角的形象塑造上，导演的拍摄手法是写实的，因而使片中的小人物呈现出众生百态、格外真实，如演员李雪琴饰演的魏如意是密室逃脱游戏室里的NPC（非玩家角色），日复一日扮演僵尸“鬼魂”，对于无意间“吃到的瓜”即未经查证的谣言时会轻信和传播，但当她从哥哥魏平安那里了解到韩露生前的事迹，也会帮他一起寻找造谣的源头并在网上发布真相；如演员杨迪饰演的驰峰网红“一枝花”，一边在平安哥一筹莫展的时候主动伸出援手，一边也非常现实地向他索要酬劳并蹭取平安哥的热度开直播赚流量。导演无意于挖掘小人物身上的人性之恶，也无意于书写现实苦难，而是在对现实世界中负面事件予以表现的同时未将其怪罪于任何人，对影片里这些在“无意”中推波助澜构成暴力的普通人施以共情与宽容。

同样，影片也没有过度歌颂普通人“做正确事”的伟大与艰难，与父亲一样选择见义勇为的魏磨砺遭受报复以后，她固然难过却并未因此消沉，也没有后悔自己的正义之举，而是勇敢地直面自己过去不敢示人的胎记，并鼓励父亲也要将正确的事坚持做完。“温暖现实主义并不回避现实的痛苦和不堪，而是通过对现实的真实描摹，引发人们对正在发生的现实生活的痛苦和痛点的关注与思考，这种理念对人现实苦难和困境的解决办法是温暖的、阳光的、积极的和建设性的。”[2]影片积极而节制地呈现出对现实世界的关注，以乐观和温情化的方式对现实问题和困境进行象征性的解决。

三、电影工业语境下的自我书写

作为大鹏导演的第四部电影作品，也是其第三部商业类型片，《保你平安》依然极具作者性，自编自导自演是其每一部影片的“标配”，而娱乐化、小人物、英雄梦，成为大鹏导演影片中的关键词。从《煎饼侠》中的娱乐圈背景到《缝纫机乐队》中的摇滚文化，再到《保你平安》中全民娱乐的“互联网+自媒体”时代，娱乐文化是剧情的重要载体和发展背景。尽管电影的主角有处于舆论漩涡中的“明星大鹏”、有落魄潦倒的知名乐队前经纪人，直至这一部的主人公才是真正意义上的普通人，但是大鹏的作品内核始终都与小人物的英雄梦想有关，呈现出相互指涉、相互对话的状态，构成文本间的互文性关系。《煎饼侠》像是导演的少年英雄梦，梦想自己成为超级英雄来拯救世界；《缝纫机乐队》则像是青年的英雄梦，以一腔热血在事业上证明自己并收获爱情；而《保你平安》属于中年的英雄梦，平安哥从年轻时的仗义出头被判刑再到为客户打抱不平而被拘留。与以成功为导向的励志式表达不同，导演在电影创作中摒弃了对世俗意义上成功价值的追求，演绎了小人物对于英雄和理想主义的理解。不同时期的作品体现了导演不同层次的创作理念和价值认同，也成为其电影作者性的重要表征。

作为早期互联网视频领域的代表人物，大鹏曾凭借出演网络短剧获得知名度，获得关注的同时，有关其低俗的评价和批评的声音也接踵而至。由于其跨界导演的身份以及与互联网文化的密切关系，网络词汇、网络元素在其电影中随处可见，《保你平安》中，更是直接对“互联网+自媒体”的大众娱乐背景进行描绘，直播带货、弹幕文化、蹭流量等网络现象在承载剧情的同时，也展现出导演对网络造谣与网络言语攻击的态度。很多时候网络用户会随意点评或人云亦云，甚至利用大众的猎奇心理捏造事实博取流量。“吃个瓜而已，那么严谨干什么”“黑红也是红”“互联网没有记性”“自媒体也是媒体哈”等台词更像是导演对互联网文化的调侃和自我解嘲。网络攻击的现象在大鹏的三部影片中一以贯之，《煎饼侠》主人公“大鹏”醉酒失态引发网络发酵导致形象一落千丈，《缝纫机乐队》主人公程宫因所带的乐队解散而遭网络中伤一蹶不振，而在《保你平安》中，主人公对网络暴力所进行的反抗，也可视为大鹏借由作品对网络攻击的一次正面回应。

值得注意的是电影中的贴吧与直播、B站弹幕输出等现象盛行于同一时间，这并不符合客观事实与现实逻辑，贴吧文化是80后、90后的集体记忆，而身为80后导演的大鹏成长于互联网技术高速发展的时期和互联网媒体快速更迭的时期，故此两个不同时代的互联网流行文化的交织也成为编剧苏彪和大鹏自我书写的一部分。

“Y世代导演群体，一方面年龄相对较年轻，对青少年的娱乐需求和心理共情点比较熟悉，通过类型这一相对‘标准化‘靶向化的创作模式，满足了青少年观众主体的需求；另一方面，他们本身就在类型片的电影环境中长大、学习，较少中国电影传统创作模式的‘包袱，能够比较直接地学习、借鉴和采用类型片创作规律和特点。”[3]80后导演正逐步成为中国电影创作的中坚力量，如何在电影产业化的背景下兼顾作品的市场导向与作者表达，探索多元的叙事风格，是他们共同要面对的创作命题。在此前关于电影工业美学的讨论之中，有论者认为新力量导演通常在其电影中隐匿自己，“作者性”不明显、“风格化”有限，甚至其“主体性”是消散的，“在电影生产中弱化感性、私人、自我的体验。”[4]对于大鹏导演来说，其进入电影行业之时虽已适应于电影产业机制与市场规律，并按照类型生产原则进行电影创作，但其创作主体性并没有降解于受众和市场，或是消散于媒介和影像，其作品中有对自己家乡集安（本片中化名为“籍安”）的反复描摹，有对出身“草根”的小人物的生动刻画，有源自于东北本土的语言幽默，以及上文提及的互联网元素，这些无不凝结了导演大鹏个人的生命经验。自其上一部影片《吉祥如意》以来，大鹏开始在电影中进行新的风格探索和内容创作，本片相较于他的前两部商业片而言，也融入了更多作者表达和自我意识的书写，显现出类型格局中的多样化实践和本土化努力，而并非客观、工业的创作立场和游戏性的表达。

结语

《保你平安》中诗意、豁达的生死观为现实注入了温情和乐观的精神价值，使得影片在直面殡葬、死亡等话题时，呈现出温暖的底色，在表现网络乱象滋生的娱乐过度与暴力问题时也显现出一种积极节制的态度，以幽默和温情化的方式对现实问题和困境进行象征性解决，是现实主义类型电影在开掘主题深度、平衡娱乐与伦理、反映社会现实方面一次有力的探索。但值得注意的是，对于创作者来说，在剧作的逻辑性、社会与时代展示的准确性、审美分寸的把握等方面依然还有提升空间，以避免陷入同质化的创作境地。

参考文献：

[1]张纪鸽.《威尼斯商人》中的悲喜剧因素[ J ].电影评介，2007（02）：106-107.

[2]胡智锋，尹力，等.新时代影视创作的温暖现实主义[ J ].北京电影学院学报，2022（06）：4-23.

[3]尹鸿，徐皓月.在全球化背景下崛起的中国80后导演[ J ].当代电影，2022（09）：4-13.

[4]陈旭光.新时代 新力量 新美学——当下“新力量”导演群体及其“工业美学”建构[ J ].当代电影，2018（01）：30-3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