椰子记

◎崔湘青

在我身怀六甲之前，就早早起好了小椰子的乳名。之所以取名小椰子，我希望不远的将来，襁褓里的新生儿具有椰树风骨、大海胸襟。

一

丙申年冬月初二，我做了剖宫产手术。十四时十六分，小椰子问世。这是我成为母亲的时分。我轻易不会忘却。而我轻易不会记起成为女儿的时刻，只能记到出生日为丙寅年九月二十四日。能精确记住出生日的时分，还是时日，后来我想这大抵是为人母、为人子的一点区别吧。

我躺在手术台上，插着输尿管，脊柱打了麻药，全身麻木，意识清醒。很多绿大褂在晃动，娴熟缝合从里到外八层伤口。一个绿大褂翻搅我的肚子说“脐带太细了。”另一个绿大褂啧啧道“这娃娃真清秀。”小椰子刚生下来像个红皮鸡蛋，满面赤霞，柔密的胎发，大脑袋瓜，元宝耳朵，懵懂懂地睁着眼，一天天剥落日子的壳，探出嫩白的小奶皮，眼睛愈加大而清亮。孕期多喝椰子水大受裨益，不仅丰肌悦色，还明目养发。我最明显感受到的是腹中胎儿滋养得面如冠玉，目若朗星。小区附近有一批发椰子的棚户，孕中期我几乎每天踱步捧一个椰青喝甘冽的汁水。可能我是每次只买一两个的小散客，总见那卖椰子的人要么在拾掇圆滚滚的椰果，要么在打边炉，给人爱理不理、可卖可不卖之感。我时常被晾在一旁，像欠他钱似的。倒真有一两次忘了随身带钱，椰子刚开口，吸管已含进嘴里，面部就窘涩了，商量马上回家取钱还是让家属送过来。卖椰子的人一反常态，笑容可掬，让我不急不慌，下次带来就好，许是顾及我小丘般隆起的腹部，行动诸多不便，却并不打听我住哪儿，何时再来。

小椰子的啼哭，听起来渺远绵柔。我双眼模糊，上午还在待产室打催产针，白大褂频繁问“肚子疼了吗？”“多久疼？”“有多疼？”有很多呻吟状，但只有无以复加的疼，才能把身体拱成桥，一头栽进产房，鲜活的小生命破浪而来。我方知道生命源于疼痛，那种活生生的疼，是疼得快不行了，疼得都不会哭了。女性分娩是最疼的疼。一向怕疼的我，却因为不疼，以泪洗面，打了两天催产针，非但没有临产的阵痛预兆，反而胎心监护胎动异常，胎心微弱，甚至每跳动几下就骤停一会儿。白大褂立马给我吸氧，拔了催产吊针，挂上氧气瓶，急火火叫来在产房门外久候的家属，分析可能是胎心早搏的原因。紧急通知后，医生让我和家属商量是继续打催生针顺产还是准备剖腹产。当时的情况也许并没有想象中糟糕。因为突然、害怕和高度紧张，我已成泪人儿，即将成为懵懂的母亲。母亲即将成为慈爱的外婆，她生我的时候难产，遭受过世间疼痛的最大值，此时仿佛从未经受过分娩之苦似的，变回无知的少女，茫茫然。先生亦是掉了魂，手足无措。我同至亲至爱，都没了主心骨。

二

自妊娠36周起，小生命随时可能足月发动。原本打算顺产的我着手相应分娩准备。母亲像个老妈子一样悉心伺候我和肚子里日益满盈的小椰子的饮食起居，还要做繁杂家务，看门头店，料理人情往来，间隙踩着风火轮去割棉布、纱布和油布，做花被和尿垫，紧忙置办待产包。整天千头万绪的母亲忙不消停，恨没有三头六臂，睡眠严重不足。岁月一袭桑袍，蚕食记忆。母亲的记性愈加不好，做完饭习惯先关管道总阀，时常忘关燃气灶的旋钮。这已经不仅仅心系我们这个小家庭的平安，还关乎整栋单元楼的安危。我和父亲为此提心吊胆，轮番给她敲常鸣钟。但是屡说屡忘，屡忘屡说。爷俩儿没法儿，每日三餐前不约而同先探头检查燃气灶是否关好，各自确认安全才放心坐下来用餐。日日夜夜总见母亲在洗啊、涮啊。她一天大约有五分之一的时间泡在水里，但从大清早睁眼腾不出一点洗脸的空儿，到三更天合眼已全无洗脸的劲儿。一直在清洁的母亲，通常快到晌午才抹一把脸，嵌在沙发微闭双目，轻拍爽肤水和点涂面霜。美兰机场免税店促销时，我才舍得给她买一些昂贵的护肤品。那些虚荣的瓶瓶罐罐东倒西歪，时常扣不紧盖子。我心疼地旋紧瓶盖，顿感母亲像一棵老椰子树，荫庇儿女如羽、如伞、如盖，为子女献上葱茏的华年，遮挡岁月的风沙……我的肚子一天比一天高耸，而母亲眼里的血丝一天比一天晕红。我越来越像个被宠溺的、生活不能自理的小孩，而母亲越来越像个鞠躬尽瘁、毫无怨言的老奴。母亲无时无刻不在给养，而我无时无刻不在需索。我多么希望母亲就似没有年轮的椰子树，青春不老，岁月峥嵘。然而母亲的椰子树，记忆的落叶扑簌簌零落，生活承重，她以敦厚的躯干托举着我和小椰子，让我们高枕无忧，自由飞翔。

当我初为人母，更深切体会到了母亲的恩重情深。麻药弥散，蚀骨的疼痛袭来，连坐卧翻身起立这样轻巧的小动作都变得格外困难，会撕扯到竖切的刀口。我遭受各种疼，内心最阻拒的是医生卯劲按压伤口排挤恶露，在病房叽哇鬼叫，死死护住缝合的刀口。它像一条肉粉的蚯蚓缩在腹部，看起来诚然不美观，却散发着母性的荣光，将给我佩戴恒久的纪念章。术后身体空虚，前三天完全不能自理，我和浮出人世的小椰子累坏了日夜操劳的母亲。她这棵肌理斑驳的老椰子树几欲倒地，却坚韧不拔，伏地而行，为我们硬撑起一片伟岸。我实在看不下去她的健忘和红眼睛，出院后尽量亲力亲为。前来探望的七大姑八大姨以过来人的口吻表示及时的关心，纠正日后可能会引发种种疼痛的习惯。月子体虚，不能多用眼，不能挖耳朵，不能抱孩子，不能拄胳膊肘，不能跪着换尿布，不能碰凉水……母亲说让我坐两个月月子，什么也别做。她尽可能把活计揽在身上，替我背负甜蜜的包袱。她的糙手抚弄小椰子，一个像皴皮萝卜，一个像嫩豆腐，门头店也不管不顾了。金水银水不如妈妈的奶水。为了奶水充盈，母亲一日六餐地伺候月子餐。小椰子拱在怀里，吃一盆拉一锅。他的大脑壳，简直像极了日益硕丽的圆头椰，落地发芽，肆意成长，不怕日晒雨打。“大头大头，下雨不愁。恁有雨伞，俺有大头。”我摸摸大头，又拉拉小手。小椰子就连指甲也长得飞快。我刚跪在床上给他剪了没两天，小荷又露尖尖角。有苗不愁长。愁的是这小家伙总是抓脸挠头，稍不留神就抓出一道道血痕。抓在儿身上，疼在娘心头。小椰子似不嫌疼，还在那儿扎煞着小手，蹬蹭着小脚傻乐呵。好在他的自愈能力特别强，结痂的伤口飞快愈合了。新生世界，欣欣向荣。他正长成一棵不畏现在、不惧将来的椰子树，美好而坚韧的生命铺展开来。

“小椰子爱笑，是个喜饽饽。”母亲道。清晨醒来微微笑的小椰子，滴溜溜地瞅着人，一逗弄就笑得嘎嘎的。他是冉冉升起的暖阳，照亮我人生的晦暗。睡蒙蒙觉，也会咧开嘴，笑出声。眼睛像蚌时开时合，里面藏着黑珍珠般闪亮的瞳仁。眼神像云飘来飘去，浅梦里在云彩上荡秋千。“大炮一响，黄金万两。”小椰子放着响亮的长屁，屁股下面就一滩浆黄了。小水枪，高射炮，屁大点的小婴孩一泡大尿又高又远，直冲人的面身，似能垂钓一池芳华。有时候正正好浇进嘴里，有时候顺着脖子急急淹了怀中的粮仓，有时候尿了旁人的裤裆。尿壶也会秒变茶壶，眨眼功夫就不知道孝敬了谁，给谁的口杯添了茶。

我以母亲的身份备忘了而立之年，方知月子是一头趁虚而入的兽，稍不留意，就潜伏隐患，可是明知故犯。奶奶嘬牙花子，哈喇子滴拉到小椰子的脑门上。“崽儿是狗看一天，猫看一天，鸡看一天。”小椰子哭了闹了，要么就是饿了拉了，要么就是泼赖着索要爱的抱抱，要么就是哪里不舒服。湿疹和红屁股反复发作，最严重的时候满身都是小米粒大小的疙瘩，小水库淹了大腿根儿，尿骚疹子把皮肤都咬出花白斑，小椰子哼唧唧抓痒。我就手脚一团忙乱，全然顾不上自个儿日后会落上脖子疼、腰疼、膝盖疼、脚后跟疼的月子病。奶儿也跟着急，变得膨大，硬邦邦垒出无数眼小井，汩汩外冒甘露般的乳汁，甚至漫溢成喷泉。老话道痴奶子，我觉得神奇，娃娃哭了，不管是亲生还是他生，不论守在身边近在咫尺，还是出门在外遥不可及，那么亲那么疏，那么近那么远，奶儿都能敏锐地感应到，马马胀痛起来，像悬着两枚沉甸甸而甜津津的椰果。倘在裙衫单薄的时节，为免尴尬，防溢乳垫一定得随身备着。围着小椰子团团转，真真连吃饭洗脸上厕所的功夫都没有。没空儿吃饭喝茶？小椰子每天都会给我们摆布一席丰盛，他的小公鸡要煲好几锅热喷喷的黄焖鸡米饭，烹难以数计汤色纯亮的功夫茶。没空儿洗脸擦身？小椰子也会来帮忙，他的小花洒总会出其不意来一场淋浴。“眼前有人宜喜宜嗔，愿能给他好风好水，让他好花生长。”只要小椰子顺遂安好，我就疼至不觉疼，累至不觉累了。

三

为了促进胎儿入盆，母亲每晚拾掇了碗筷，强忍腰酸背疼，陪我溜街散闷。那年的雾霾肆虐，像蓄谋已久的魔鬼，难以驱逐。犹忆小时候熟视无睹的夜空，满天星灿灿，如今却躲了猫猫，再也寻不见了。故乡正在沦陷，它被装进了大烟囱。纯净空气都快成奢侈品了。经济发展空前繁荣，环保形势却空前严峻，这真是一部悲喜剧。“霾头苦干，自强不吸”。国人玩着文字游戏，戴着似乎无济于事的防毒面罩，苦笑作揖，健康受到胁迫，神情也格外凝重。因为空气污染严重，便无信步闲街的悠然。每天只散步半小时，其他时间我宁愿闷在家里，哪儿也不去。我一边秋水望穿，翘首以盼，一边作诗臆想，打发时光。

新 生

2016.11.7，立冬，北方多地飘雪，预产期临近，畅想新生儿呱呱坠地情景，特赋此诗。

雪来了

你也来了

只有白兰瓜般大小

这晶莹的11月23日

雪花像扬了一地的酥糖

我扭开那些温润的血液

等堵塞的身体窜出溪流

你亦哭亦歌

声音嘹亮

像旷野奔跑的豹子

来时无畏

我目光疲软

拨开纷纷扰扰的睫毛

内心如远山湖泊

空明如镜

悬念

2016.11.22，预产期已至，尚无临产征兆，拈诗望秋水。

太阳初雪飞花

一边飘洒，一边消融

吐露眼神

像吐出话梅

坚且硬的核，缓而慢的冰霜

覆盖幽幽绿的苔藓

你是悬念的胡同

有着怎样的迂回

问世，问山水

问那飞远的画眉

《新生》和《悬念》写于孕晚期，这时大腿根部开始长妊娠纹，那些延展的绛紫的深浅不一的斑纹，彩排一场簇新的遇见。坚挺的肚子，正在环抱一个新奇的世界。因在海南无人照料，我到省医院开诊断证明，到海航大厦填特殊旅客服务需求表，写免责声明，煞费一番周折回到山东省亲待产。立冬之日，万物雪藏。我在老家静养安胎，甚少出门。北方的冬季，本来就是单调枯索的底色。我倚窗而立，窗外是广阔的天地，不见悦目赏心的蔚蓝天和洁白云。暗自庆幸的是，海之南、天之涯还是一方净土。那里的天空无以复加的蓝，有蔚为壮观的云海、艳阳和霞光。雾霾的魔爪遥遥不及。我已在椰林婆娑的海南安了家。冬姑娘萧杀的面纱笼罩着大半个中国，而我的海岛还是温润时节，从不缺少葱茏绿意与缤纷花事，有阅不尽的人间春色。插根扁担都能发芽的生态岛，到处是蓬勃的生机。听说首都公务员不堪忍受雾霾对身心之虐，毅然决然辞职，一心奔赴海南深呼吸，从头开始打拼生活之事，我先是惊愕，放弃在京城吃皇粮不可谓不冲动，着实是魄力之举。生命无价，理应善待。富含负氧离子的海南空气质量稳居全国排行榜首，甚至可以作为商品售卖，还萌生了以灌装海南优质空气的椰壳作为特色包装的商业创意。也有从煤炭大省飞到椰城置业的哮喘先生和咽炎女士，一下飞机，踏上这片清丽之地，倍感神清气爽，郁积多年的老毛病舒缓了些许。碧波之上、韶光之下的椰韵天堂，是洗心洗肺、养生养神的宜居福地，亦是契合“择一城终老,携一人白首”所有温存情境的烂漫之都。去年他们果断在海口西海岸购房。时年海南出台限购政策，房市走俏，房价攀升。两口子徜徉在小区附近的海岸，观海听涛，椰风送爽，近在眼前的房产大幅升值，心里真是美若云蒸霞蔚。

四

已过预产期的我因羊水渐少、胎儿缺氧办理住院手续。倘还在椰林如梦的海南，羊水少了不打紧，天然的椰子水急救最灵妙，常饮多饮椰汁，羊水自然就足了，而且澄澈如照碧池，腹中胎儿也就安适不拘了。丙申年时值国家政策全面放开二胎之年，医院妇产科人满为患。我扫视空气凝滞、各种气息糅杂的病房，坐在靠门的17号床位。这是一间普通的病房，承载着生命孕育的故事。有装不下的人情味和欢笑泪水。有很多坚强过、坚强着、将坚强的母亲及陪护家属。他们心之热盼，敬而求之，守望跌宕绵延的生命，如渡船迂回靠岸，也有终不能幸免于难的断肠人。听说偶有一些蹑手蹑脚的人，趁人熟睡潜入病房，抱起婴孩遁入夜色。时常还有一些任意的人造访，把胎盘加工、起名预测、金牌月嫂、月子餐外卖、推奶催乳等卡片塞进孕产妇手里，落落大方做起自我介绍。住院期间这些花花绿绿的卡片约摸已凑成一副扑克牌之多，也来了很多自诩为市内唯一资质认证的催奶师。

18号产妇盘坐，目光安详地看着推车里的黄疸小儿，絮絮地告诉我，她熬了48小时才从产房推出来，饱受如坠悬崖深谷的疼痛，感觉自己不知死了多少回，使牛劲把眼珠子都睁裂了，元气几近虚空，胎头还是出不来。为了娃娃长好，她抗拒用产钳助产，坚决不改剖腹产，在踉跄进产房之前就叮嘱过家属，不论生孩子遭多大的罪，也不要丝毫动摇，半途在剖腹产手术单上签字。她是铁定了心顺产。九死一生之际，急眼的助产师逼问一句“你想让自个儿娃娃找后娘吗？”她吓得直激灵，咬破嘴唇，透支全身气力把孩子生下来。整个人周旋在生与死的命门，显得腥红壮丽。

窝在19号床上的是一对客居他乡打工的小两口儿，因为小个子女人贫血，且是罕见的熊猫血型，市妇幼保健院拒接，转到同城人民医院输了三袋血，花费洋洋数千，数月的血汗钱付诸流水，又因血库告急，不得不再次转到省城医院。小夫妻紧忙收拾行李，背着大包小包，即刻动身赶当日发往省会的大巴车，刚买的一提分娩备用的卫生纸实在累赘，弃之浪费。我的母亲主动跟上前去搭话，问这提卫生纸可否卖给她。我想母亲眼大漏神，真是健忘，一住院医生就让多备妇婴用纸，她扭着脚跑到医院附近的商店买回一提，况且那卷纸就近在面前，足够住院期间使用。小丈夫说这纸花了十八块钱，给他十五元就好。母亲递过来二十块，执意不让找钱。我看到煞白的小女人脸上晕染了三两桃花，漾起感恩的笑窝，方知母亲善举，她是如此悲悯，而不是如此健忘。

20号孕妇不仅高血压，还患有妊娠糖尿病，怀孕8个多月就早早入院观察。因为匆忙，很多细致入微的待产物品来不及采买。丰肥的20号总是笑盈盈向我打听婴儿专用棉签、吸奶器之类在哪儿采买，多少价格。我耐心告诉她这些都是网购所得，分享如何又快又省淘到好产品。欣然接受的20号告诉挤在身边的男人，枕边人觉得几年前生一胎买的吸奶器还凑合可用，执拗不肯换新。妇人不再笑盈盈了，尴尬地看着我。我看着擎着双手，弓着双脚，跟青蛙似的睡姿的小椰子，吟哦着《椰子树》的儿童诗：“椰子树有一只很长的手，白天摘不到太阳，晚上摘不到月亮，他的手看似很长，其实很短。”她忙岔开了话题。

五

我姐姐的孩子叫小叶子。

我这个宝蛋蛋叫小椰子，椰子树的椰，不是树叶的叶。

为什么叫小椰子啊？

我总是不厌其烦向亲朋病友解释这个问题。

椰树是生命之树。海南人对椰子树饱含感情。作为2012年落户海南的岛民，亲历近年来两场超强台风“威马逊”和“莎莉嘉”，它们像悍夫彪妻来势汹涌，破坏力巨大。我择居的椰之城，刚柔并济的母亲树，是向生命鞠躬致敬的椰子树。我是一枚奔流的青椰，浪迹天涯，心安处即吾乡。海岛人家频受大大小小台风的洗礼，早已对台风司空见惯，多少有了免疫能力。而40多年不遇、最大风力17级的“威马逊”，重创了这座岛屿的免疫系统。海南岛损失惨重，留下了深刻的创痛记忆。吹飞的房顶，即使关紧的门窗，依然不断进水，俨然水帘洞一样。人们甚至整宿不能合眼，要用身体堵住屋子里漏水的犄角旮旯。连续多日停水停电，货架上的方便面、火腿肠、榨菜、矿泉水等速食品被抢购一空，通讯信号中断，交通瘫痪，电线杆拦腰吹断，户外巨型广告牌迎面劈来，车辆被淹被砸，参天大树连根拔起。我所在海岛的省会城市，满目疮痍。整座城市妆容尽毁，近十万株行道树倾倒。至今提起自建国以来登陆我国的最强台风“威马逊”，人们仍谈虎色变。而“莎莉嘉”横扫海南的破坏力或比“威玛逊”更大，无疑是可怕的梦魇。在“威马逊”和“莎莉嘉”无情的检阅下，热带植物王国相当多一部分树木已跪拜在地，气息奄奄，而椰子树表现坚挺，在台风灾害天气下脊梁不倒，防风固岛，被美赞为“树坚强”。椰树是大无畏的勇士。我的小椰子是海南仔，我希望他果毅如椰。

椰树是性灵之树。据传琼州大地遐迩闻名的明代神童王赞襄出世前，大美村一棵椰子树忽而生发了三根树干，飓风过境，毫发无损。村民认为是奇异之象，也是祥瑞之兆，必有一段传奇佳话。果不其然，王赞襄自幼慧根深厚，目即成诵，13岁已熟谙经史，被誉为国器奇才。1924年印度文学巨擘泰戈尔访华，与徐志摩、林徽因有一张留影。从神态上看，泰戈尔宛如松，徐志摩宛如竹，林徽因宛如梅。这张老照片是谓“岁寒三友图”。泰戈尔行将离华之际，徐志摩在北京真光剧场所作的讲演提到泰戈尔“想望椰树的清荫与曼果的甜瓤”。我想椰树大概也是泰戈尔灵感的“恒河”吧。椰树的通灵之处还在于椰子是长眼的。在钟灵毓秀的椰之城，我希望我的小精灵般的椰宝宝，长于斯热望于斯。

每天上午九点是例行查房时间。“真叫恁愁死了。什么身体条件都要二胎？要命不要命啦!”值班医生侧头蹙眉，操着一口嘎巴虾味儿的家乡话，“20号要马上准备手术，还不到日子，早产情况不明朗，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保大人还是孩子要有心理准备。”我瞠愕无语，不敢直视20号的眼睛，晌午便瞥见一台崭新的吸奶器放在她的床头柜上。医院是无情亦有情的地方，在产房发生过无数大命换小命的悲剧。这张病床躺过无数的20号。笑盈盈是千千万、万万千分之一。最终放弃了自然分娩的我，亲历过生育之苦与痛，心有戚戚然，只能颤栗地为20号祷告：愿她亦是虚惊一场，从产房推出来的时候也是笑盈盈的；愿她的“小椰子”亦生龙活虎，矫壮乐活。风影绰约的母亲河，流淌着生与死的命题。此岸是向生而死，彼岸是向死而生。在子嗣繁衍的长堤，暗涌着所有疼、各种疼，但愿普天下的母与子坚强如椰，傲岸如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