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海边吹来蓝色的风(中篇小说)

2023-09-22 23:53乔宗玉翟延平
椰城 2023年8期
关键词:阿兰老师

◎乔宗玉 翟延平

竺儿国是这个地球上十分特别的地方。这个只有十几万人口的小国,由大洋中的两个孤岛组成,不属于任何一个大洲。一座斑驳的蓝色跨海大桥飞架两岛,将首都树儿城和贸易城市叶儿港相连。这个称得上“奇哉妙哉”的国度分雨、雪、旱三季,兼有热带、温带地区气候特征,堪称举世无双。

现在是寒冷的雪季,虽不过午后三时,天仍昏昏沉沉,见不到一丝阳光。风儿夹着雪花已在天空懒洋洋地飞舞了三周,风儿时强时弱,雪儿时大时小……这是文彬来这里工作的第二周,之前的一周一直在与前任交接工作,并未真正意义上出过什么门。遥想大学毕业时,他在燕京漂了一段,好不容易在他讯集团谋得了份差事,像挖门盗洞般疏通关系,才得以在集团驻这个鸟儿不拉屎的地方的代表处谋得了个所谓“首席代表”的职位。他讯看似个集团公司,其实也就是家比皮包公司稍大的开展家用卫星电视业务的小公司,海外也就有三两个安装家用卫星电视天线的网点,美曰“代表处”,协助总部投标些项目。“首席代表”听着光鲜,可整个网点,除了文彬,就剩老汤。

老汤五十好几,之前一直在总部给胡总当司机,胡总体恤他辛劳又谙于世故,力排众议给他“提干”。几年前,胡总派他来公司驻树儿城的代表处当行政秘书,实际上,除了文秘工作,他还继续干着司机兼杂务的活儿,再就充当胡总的眼线,时不时打“小报告”,私下交流,三五下地把上一任首席代表给挤兑走了。故而,这个首席代表的担子并不轻松,与老汤的关系也异乎寻常的微妙。说是首席代表,其实就是个业务小代理,应客户要求安装家用的卫星电视天线。在这片贫瘠的土地上,成为了“高大上”的职业,说白了就是个技工兼销售、售后客服的工作。

文彬从小算不得什么学霸,但学习成绩一直名列前茅,上学时勤工俭学,做些网页小设计,丰富职业阅历。作为“末流优等大学”的“准优秀”毕业生,顺利就业或者说找份体面工作,绝非想象中的那么轻松。与毫无工作经验的同学们相比,曾经在小广告公司兼职的经历,不意间成为他最大的优势,在投出数百份简历后,他讯集团公司看中他的创意能力,邀请他面试。

四轮面试下来,公司并未给他留下多少好印象,公司的胡总和管理层的苛刻让他印象深刻。其实他也没给公司和胡总留下多少好印象,虽说他务实精干并富有理想,但正是他的富有理想令胡总不安。胡总希望年轻人有工作能力,但不需要多少见识,老实听话就行,文彬的意气奋发则成为了减分项。但,看看其他几位候选人,要不业务上一无所知,要不死气沉沉,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摆烂”态度。胡总常常想,现在的毕业生怎么都这个样子?未老先衰,暮气沉沉?思量半晌,胡总觉得有能力且心怀理想的人,多多少少还是好于无能且混差事的人。于是,双方心平气和谈了一轮,文彬糊里糊涂地签了一份为期八年的劳动合同。在公司工作的第五年,正当文彬满脸的朝气与激情全然退却时,他得到了胡总的信任,被派到树儿城。

作为小镇老街上长大的孩子,不仅要出国,还当了首席代表,这谱写了当地的新历史,自然是桩光宗耀祖的大事件。邻里街坊们在他临出国回家探亲时,为他摆了百家宴,庆祝了一番,这让与他相依为命的母亲甚是开心,也让他因即将前往树儿城这鸟儿不拉屎的地方工作而紧锁的愁眉舒展了许多。尽管,他知道,新职位是个钱不多、活不少的苦差事,公司中但凡有背景的人都不热心,但毕竟是出国,毕竟是首席代表,想一想,就让老街坊们开心,想一想,就让他的老母亲开心,他最终还是释怀了。

当时,竺儿国还没通航班。文彬坐上轮船,晃悠了两周,兴奋感还是被眩晕感战胜。就这样,文彬就在一路天旋地转晕眩呕吐中,踉踉跄跄爬下了船,被老汤用“嗒嗒嗒”拖拉机般的二手破车拉回了代表处。

文彬张开嘴,往窗户玻璃上哈了哈气,用手抹了抹结在上面的冰,朦朦胧胧中,看到灰灰的天空,零落的飘雪。屋子里算不得暖,也无一丝冷意,壁炉里的柴火“噼噼啪啪”响着,这烟火味让人内心安稳。他脱下羽绒服,在身上加了两层毛衣,换了件更长更厚的羽绒服,围上厚厚的围巾,戴上棉帽,蹬上齐膝的羊毛棉靴,戴上羊毛厚手套,终于打开了房门。

代表处是个由矮矮的篱笆围成的不大不小的农家院子,有两幢尖顶红瓦房,一幢是文彬的宿舍兼办公室,另一幢自然是老汤的。庭院中央是一棵百年老树,篱笆门上钉着一块木板,上面用墨笔写着“TX Com Group”,那字迹由于雨雪冲刷,有些模糊。

刚出了房门,文彬有些后悔,外面似乎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冷,在没过小腿的雪中行走格外吃力,没走几步,身上似乎就要淌出汗来。但,仅仅是过了一分钟,文彬刚走到篱笆门前,北风已吹透衣裳,吹得身上痛痛的,脸上发麻发木。这位在东北长大的小伙子第一次领教到什么是真正的寒冷。

出了院子便是小森林,密密匝匝的树,沿着无数小路中的一条,走上三五分钟,便到了岛的边缘——那里是结了冰的小海湾,对面是另一个小岛,想必就是叶儿港,文彬思忖着。文彬顺着小海湾走着,脚步不觉轻快了许多。四十分钟后,他的帽子上结了白花花的霜,眉毛上也一片雪白,脸颊红扑扑的,鼻子里呼出来的气让眼镜蒙上一层白雾,随后竟结出一层薄冰。他脱了一只手套,摘下眼镜,用手涂抹着,再戴上眼镜时,他向远方望去,望见了一座雄伟的蓝色跨海大桥。长长的引桥延伸数百米,令他不禁赞叹。

他走到桥前,伫立观看许久,用心去感受这奇妙的世界。惊叹之余,他忽然意识到,在这宁静的白色世界,空无一人,除了他……这使他不禁感到孤独。

手机铃声打破了静寂,屏幕显示,来电者是那个说起话来磨磨唧唧、絮絮叨叨的胡总。胡总四十多岁,据说也不曾认真读过什么书,勉强在海外三流“野鸡”大学混了个管理学的文凭。父亲发迹,把这个公司作为遗产留给了他。他接手后,公司业务毫无进展,逐步失去了过去好些客户,只能说是勉强维持,惨淡经营。胡总说,给文彬发了业务电邮,让他赶紧回办公室处理。

这通电话让文彬清醒地认识到,这个世界的疯狂与荒谬。一则这树儿城直到今日仍没有移动数据业务,甚至短信业务也时好时坏,收电邮必须依赖固网宽带。二则疯狂的胡总在圣诞节还给他发业务电邮,他不知该去找当地哪位合作伙伴……大半个树儿城的居民都去热带度假了,就连警察局也关门好多天了。

文彬摇摇头,无奈地向代表处的方向走去。

旱季来临时,树儿城不再寒冷,也不炎热,空气干爽,这是当地最好的季节。说是座城,其实树儿城坐落于大森林中。在森林与森林之间,有些砂石小径,沿着小径两侧有些住宅和商铺。这里的原生态环境以及白色沙滩,每年旱季吸引了数千欧洲游客,使这里的小酒吧和小宾馆纷纷爆满。

文彬收到了当地商会的邀请,请他出席年会。小海湾旁的沙滩由白色的贝克和珊瑚化成,格外迷人。白沙滩一端是淡蓝的海水,一端是蓝瓦白墙的小宾馆。文彬一早就在会议厅外签到,早早坐到前排观众席。今天他将第三个演讲,当然,要用英文。一整天的会后,商会当晚在酒廊举行了酒会。曼妙的爵士纯音乐、蓝色的霓虹灯,玫瑰酒和威士忌,使世界轻松起来,商务人士们摩肩接踵,相谈甚欢。

“文老师,是你吗?你还认得我吗?”一个娇滴滴的女孩的声音问道。

转过身,文彬看到的是黑色紧身晚礼服包裹着的纤细的少女身躯。

“是你?……叶子,你怎么会在这里?”文彬惊奇地问道。

文彬上大学时曾做过家庭教师,他的学生正是叶子。当年的小丫头如今出落得亭亭玉立,他仔细地端详着她。

“真是巧,没想到能在这儿遇到您。”她脸颊上一片桃红,推推旁边的一位年长女士,娇羞地说,“姐,这就是我常常跟你讲起的文老师。”

转过身来的是位身材匀称、气质优雅、披着一头飘逸乌黑长发的女人,三十八九岁的光景,浑身散发着成熟女性的无穷魅力。

“你好,我是阿芳。”女人与文老师握了,说,“文老师英文帅气,人更帅气!”

阿芳双眸像星星一样,一闪一闪,闪得文彬脸上发烫……那晚,他们三人都很开心,他乡遇故知,大家畅快喝了一杯又一杯,说了不少话。

原来,叶子是来这里度假、顺便探望常年在这儿工作的姐姐的。阿芳在当地商界是闻名遐迩的交际花,极有手腕,左右逢源,裙下之臣无数,热衷为之效劳,故而为叶子的出游提供了不少便利。叶子休假结束回国,阿芳约了文彬去送机。这段假期,文彬与阿芳开心地陪叶子游玩,早成了无话不谈的至友。只是,每当两人单独相处时,脸上都多了几分羞涩。

叶子回国不久,树儿城就完全与外界断了航。树儿城少了游客,其他一如既往,只是酒吧冷清了些。

过了一段时间,航班陆陆续续地恢复了,但酒吧的生意依旧冷清。文彬偶尔路过那些店铺,常常看到老板愁眉苦脸地叹息……他不禁怀念起那个与叶子姐妹畅饮的夜晚,说得更露骨点,他着实怀念与阿芳畅饮的夜晚,她抬头一饮而尽时那曲线优美、光滑白皙的天鹅颈,还有她的露背裙……

晚饭后,文彬正洗碗,电话响起……阿芳的声音有些颤抖,甚至语无伦次,让人不知所云。

“你怎么了?在哪里?”文彬对于这个来电又喜又惊,这是两个月来他接到的阿芳唯一的电话。

“我……在家……哈哈哈……灯不亮了,世界黑了……”

阿芳住在叶儿港。开车经过那长长的引桥时,文彬看到桥下海浪汹涌,他深深地踩了一脚油门。

阿芳家门前果然一片漆黑。院门上的灯、院中的灯都熄灭了,从窗中可依稀看到昏黄的烛光。

文彬敲了敲门,无人应。他推了推,没有锁,就径直走了进去。一片乌漆墨黑中,烈酒的气息扑面而来,越往里走,酒气越浓郁。门廊右手是客厅,茶几上燃着的蜡烛闪着昏黄的光,酒瓶无精打采地躺在地毯上。阿芳穿着吊带睡裙,头倚靠在长沙发的靠背上,长腿搭在沙发上,睡着……

文彬脱下身上的外衣,弯腰盖在她身上,正要离去,她嘴里开始嘟囔起来,道:“你别走!”他的手被半醉半醒半睡的她拉住,他便挨着她坐下来。一阵微风从窗外吹过,烛光调皮地眨了一下眼,熄灭了。他正要起身去弄蜡烛,忽然感觉身上被压住,一侧的脸颊,继而唇和耳朵,感到湿湿的、热热的……

阿芳事业成功,感情却三番两次受挫。她对爱不再如年轻时那般憧憬和向往。她与小男友分分合合,拉扯了五六年光景,自上个月他回国后就杳无音信,直到今晚的分手电话,成为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

清晨,风和日丽,阿芳在厨房里哼着歌,煮着牛奶,煎着鸡蛋、西红柿和蘑菇,切着水果。

文彬被鸟儿的歌声吵醒时,丰盛的早餐早已摆上餐桌。

与阿芳的邂逅促使他决心勇敢地留在树儿城,或许将来也可以搬到叶儿港——阿芳的叶儿港。相信,那里必会有美好的未来,迎接他和她。

餐后,他们依偎在彼此身旁,缠绵间已是黄昏,竟不觉一丝饿。

忽然,文彬的手机不合时宜地响起。

电话另一端是母亲微弱的声音。母亲近来身体不好,进了医院。文彬愧疚地看着阿芳,半晌,无语。

“快回家去看看阿姨吧,赶今晚的航班还来得及。”阿芳说。

送走文彬,从机场开车回家的路上,阿芳穿过了那长长的引桥,觉得心里空荡荡的,快到家的时候,将车停在路旁,哭了起来。她抬起头时,星光已布满天空;她再望向那长长的引桥,朦胧中竟有几分哀伤的美。

文彬回到故乡,安顿好母亲,便赶紧回公司总部汇报工作,但还是晚了一步。令他始料不及的是,老汤已被任命为新“首席代表”,他只能暂时留在总部维修部工作。

文彬心思重重,虽惦念阿芳,但母亲生病,他每周都奔波于燕京的公司与东北故乡之间,加上工作上的窘境,他再无余力去思考万里之遥的叶儿港。那里就像是一场梦。

他所不知道的是,他离开后,阿芳每每开车外出,总要去文彬在树儿城的院子前绕一绕。那棵百年老树雨季发出了嫩芽,伴着丰沛的雨水,树干上很快绿叶茂盛起来。

“他不会回来了,连个电话都没有。”她对自己说,有些悲伤,但她多多少少已经习惯了这种境遇。由于职业竞争力有限,她在这个贫瘠的国度勉强谋得这份难得的工作,也没再奢望过回国发展。当地的几个相对富裕的男性大客户一直倾心于她,让她多了一份虚荣与满足。

那个雨季,阿芳稀里糊涂地答应了当地老富商迪克·约翰的求婚。

九月末的燕京,虽不总是暖阳普照,但也了无凉意。此刻,北乡渐渐入冬,第一场雪悄然而至……冬来得早了些,雪来得更早了些。

午后三点半,天色已昏暗,宛如一曲《夜深沉》,丝线般的雪断断续续掉到人的发梢,耳廓、鼻口、脸上,被寒意浸入,隐隐作痛。风虽不强劲,可依旧像刀片般划过人的脸颊,让人感到一阵阵麻木。落在地上的雪,有的很快被车轮碾压融化,有的逐渐冻为冰凌,路面又湿又泞又滑,黑黑的,黏黏的,竟无一丝电影中飘雪的美感。

他本是想回燕京的,但一则此前的喘病未愈,时不时肌肉痛,一运动便喘得厉害;一则路费与回到那里后的着落是更大的问题,便迟迟未成行……

鼻孔呼出的气哈在眼镜上,凝成朦胧一片。朦胧就朦胧些吧,眼不见心不烦。

路上的车小心翼翼地行驶,停起车来咿咿呀呀地吃力。密密匝匝的雪花让车灯不再那么耀眼。

一辆炫彩跑车拉风地一掠而过,卷起的雨雪与泥巴混成浆水,甩了他一裤角。然而,车却出乎意料地在不远处的路旁,缓缓停了下来。

“文彬,是你吗?”一个女人娇嗔地问道。他沿着声音望去,后车门已打开,一双长腿踏着高跟皮靴迈了出来,往上是加厚的肉色丝袜和皮裙,外裹一件貂皮大衣……

女人白晳脸颊上笑容盈盈,自信大方,她向男人招着手,文彬自然是大度地踱步过去。女人为弄脏了他的裤角表示歉意,并询问他,为何在这北乡?她说听说他早已在大城市安家,有了女友和体面的工作,便问他:“这是回老家休假吗?”

文彬支支吾吾,不知如何回答。那女人原是他大学同班同学,毕业时,同学们争先恐后奔向沿海,她却不以为然。据说她家自有办法,她后来居然真的就没离开这黑洞洞的落后北乡。在这人口流失的北乡,她无疑用实际行动展示了自己对家乡无私的爱。

她邀他上车同行,他客气地谢绝了,尽管他真心羡慕那车中飘出的暖意。她上了车,降下车窗,又与他聊了几句,递给他一张名片,让他方便时约她聚一聚。他礼貌地收下名片,车在泥浆中又踉踉跄跄地开走了。

名片上写着省M集团副总经理……

文彬终于走到了母亲家楼下,静默,徘徊,迟疑,原来回家也需要很大的勇气。迎接他的依旧是无私的母爱,尽管母亲走起路来明显更加吃力。他心里酸酸的,沉默着,尽管他从前比现在或多或少健谈些。

“没关系的,孩子,这儿永远是你的家。”

嫂子从客厅走过,望了他一眼……二次路过时,她悄悄问道:“咱妈的手术不能再拖了,你的解聘赔偿金到账了吗?”

文彬次日一早去了附近的快递站,尽管那里没有他的邮件……

文彬为人有一点点内向,多多少少有点儿“社恐”,还滴酒不沾,业绩乏善可陈。到了总部维修部后,文彬主要忙活些行政工作,说白了就是打杂。每月收入不多不少,付完房租、水电费,再刨去饮食交通费用,就没什么结余了。

隔壁公司的一位前台妹子来自南方小城,长得清秀,为人也爽朗,由于常有些杂务上的拆借,文彬很快与她热络起来。两家公司的有些同事常开玩笑,说他俩是青梅竹马,当然更多的人说他们是“忘年交”。文彬曾将女孩的照片发给母亲看,母亲自然向亲朋邻里炫耀,这对“青梅竹马”很快成了北乡的大人物。可惜,女孩并非看起来那番简单,很快转为销售。不久,她身上的脂粉气愈发浓郁,酒烟的味道挥之不散,身上的名牌越来越多,业绩亦突飞猛进,深得公司几位老板器重。她很快发达起来,自然再没空闲搭理文彬。

文彬性格温和,极富耐心,他那老实巴交的性情,会让人感到踏实,后来居然在售后服务方面做出了点成绩,解决了不少客户投诉方面的难题。部门的总监跳槽去了其他公司,他感觉自己的机会就要来了。部门内的小兄弟们也纷纷提前祝贺他。他心中竟一时多了不少的骄傲和期许。

终于,有一天,胡总叫他去办公室谈一谈,文彬紧张而兴奋地走进办公室,期待好运的最终降临。好长时间,办公室异常安静,老板沉思半晌,开启金口,全面肯定他的工作成绩……他按捺不住激动,不停插话,表示自己定会不负众望再创佳绩。胡总努力地挤出一丝微笑,然后又静了下来,办公室里静得只有空调“嗡嗡”的运转声,瞬间让文彬有一种不祥之感。

“好吧,我们都是干脆人,就直截了当吧!”胡总说着,从抽屉里拿出一份合同,推到他面前。文彬仔细阅读后,才明白这是份公司将维修售后外包给隔壁公司的合同。“也该祝贺你,这个项目由你的‘竹马’负责。”文彬疑惑地“啊”了一声,才明白,胡总指的是隔壁公司昔日的前台小妹,尔今的“大红人”。老板又拿出一份通知书,推到文彬眼前。文彬呆呆地看着,眼前发晕,上书“解聘通知书”,上面还有他的名字。“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公司销售不景气,自然维修售后就闲了下来,所以就外包了,”胡总解释道,“公司不会亏待你的。”

文彬看着胡总,只见他的嘴唇在动,就像鲶鱼的嘴,一张一合,嘴角边吐着白沫沫……文彬听不清他在说什么,却想起了自己大学时学的食品保鲜技术,想给那张“鲶鱼嘴”封上保鲜膜……文彬离开公司的第二天,小兄弟们纷纷来电安慰,同时带来了个让他感到欣慰的消息——整个部门的人都被解聘了!不是因为自己工作能力不行才被解聘的,是因为经济不景气,文彬时常自言自语安慰自己。

此后的几个月,文彬不停出入于各类人才市场和招聘会,屡屡碰壁。手头的积蓄不断减少,自己又因咳嗽不断,虚弱了很多,文彬不免一时消沉下来。寡嫂来电,告知母亲病重,文彬便马不停蹄、百感交集赶回北乡,边照顾母亲,边试着在家乡谋职。然而,回乡的感受并不美好,可以说如凛冬般冰冷。每每偶遇家乡同学,被人询问近况,他都强装自己回乡休假,迅速溜走,唯恐露出破绽,这种狼狈让他感到羞愧。

混了几日,文彬感觉快递员的收入可能不错,起初犹豫再三,碍于面子,毕竟自己是正规大学本科毕业,又是这把年纪,但很快嫂子的白眼,成了推动他走出坚定一步的助推器。

“没有空缺了,”快递站的主管说,“现在干快递的太多了,公司也在收紧员工数量,这行是越来越难做了。”文彬垂头丧气,正要走出快递站。“等一下!”主管小伙子带着浓郁的近郊口音喊道:“你要不嫌钱少,倒是有份临时的差事。”文彬欣喜而感激地转过头,高兴地说:“临时的也行呀!”

“倒不一定是临时的,目前也就是这么个说法而已,”小伙子爽朗地解释道,“除了钱少点儿,辛苦点儿,没啥不好。”原来快递站有份奶站购买的外包服务,由一位快递员每天早晨从奶品公司的奶站领取两百袋牛奶,然后在早上六点前,按地址单将牛奶分别投递到每位用户家门外的牛奶箱里。每袋牛奶,快递小哥能获得四毛钱收入。这份工作格外辛苦,原来是位生活困难的老爷爷在干。

“老爷爷生病了,眼下无人能替,如果你愿意,明早就来上班吧。”主管说。

“几点?”文彬问。

“凌晨三点半吧,”小伙子说,“再晚,就送不完了。一定要按时送到,被投诉就糟了。你有电动车吗?”

文彬一时没有想到电动车的问题,怔怔地问:“自行车,行吗?”

“你自己定吧,反正是你自己的活儿。”

文彬回母亲家的步子轻快了许多,到家就问母亲自行车在哪里。母亲说,父亲去世后,就没有人再动过那自行车,车子还在楼下车棚里存着,不知多少年月了。

车棚里布满灰尘,昏暗的角落里,一辆“二六”自行车挣扎着靠在红砖墙边,轮胎干瘪得不能再瘪。文彬把它搬回家里,打上一盆水,悉心擦拭它,给它打气,抹润滑油……他记得那是他考上大学时父母送给他的礼物,当时车把、车圈闪烁着的银色光芒,墨绿色的车架深沉而庄重,似乎在宣告他的成年。然而,现在银色的光芒早已被锈迹斑斑所取代,好在用油脂擦拭后,锈迹退却了些,光芒仿佛又回来了些。

自行车是个神奇的东西,家里除了文彬的“二六”自行车,还曾有过一辆“二八”。儿时他就坐在父亲“二八”自行车后面,望着父亲高大的背影,听父亲不时地提醒,“醒一醒,不要睡着啦!橙色泡泡水在等你呢,还有红色的、绿色的、蓝色的小车车……”随着车身一阵晃荡,恍恍惚惚中,他就会来到另一个光鲜世界,那儿有铁皮玩具小汽车可以摆弄,尽管不能拿回家,光看一看就让小文彬无比欣喜,情不自禁手舞足蹈起来,何况还有橙色的泡泡汽水,每次他都会贪婪地猛喝一口,看着父亲慈爱的微笑,旋即将瓶子推向父亲,说:“饱……饱……彬彬饱。”父亲摸摸他的头,让他继续喝。父亲管那里叫“供销社”,小文彬总是说成是“公交社”,每次都惹得父亲哈哈大笑。

回程,自行车车架上会堆满面粉和大米,小文彬只好一路小碎步,拉着袋子的一角前行,父亲会时不时地回头看看小文彬是不是还在身后,高兴时他们两人还一起歌唱,“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来这里……”那回家的路有那么遥远,但他们总是开开心心的……小文彬上小学一年级期末,父亲终于把“公交社”里文彬心仪多年的玩具小汽车买回了家,作为他获得“三好学生”荣誉的奖励。哥哥也曾带着文彬偷偷去供销社,用自己卖废品赚的一毛钱,买了块西瓜,给文彬吃。哥哥比小文彬大五六岁,其实也是个孩子,他看着文彬吃,忍不住口水直流,文彬把西瓜递给哥哥……哥哥说:“我吃过了!”文彬便一口一口啃下去,半张小脸上沾着西瓜汁,笑呵呵的……

如今,父亲和他的“二八”自行车已成为依稀记忆,自行车似乎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交通工具。现在,从千里之遥的燕京回北乡乘高铁只需要三两个小时,而神奇的是,在这个满大街汽车的时代,他依然还要依靠自行车作为代步工具谋生,他不禁摇头苦笑,用手轻轻摸了摸自行车车把。

凌晨三点的北乡没有一丝光亮,夜黑得无法给人带来任何希望,世界像是被恶魔的黑口袋罩了起来,连风都令人窒息。北风呼啸而过,鼻腔隐隐有一种痛裂感……裹上厚重的冬衣,没温暖几秒,转瞬便是行走在冰冷月球般的寒冷。孤独的文彬领了两百袋牛奶,整整四箱,放在车货架子上,摞得高高的,车推起来得格外用力才能保持平衡,人根本没法骑上去……

文彬把一份厚厚的订奶户花名册塞进衣服口袋里,册子上的人,有新小区和公寓的,也有老旧小区的。多数用户每天早上订三袋奶,当然也有订一两袋的。他突然意识到这单子背后藏着每一个家庭的生活,带电梯的公寓楼住户,多数订两袋;带电梯的新小区大多订三袋,而这两种现代楼盘中订一袋的也有三十多家;没有电梯的破旧老小区,楼道里甚至连灯都会偶尔失去光亮,多数只订了一袋,只有少数幸运的家庭才订两袋或更多,这或许就是人生的无奈吧。

很快,文彬意识到冬衣是多余的,汗水迅速浸湿了衣衫,步履也愈加沉重,走不了几步,他便咳喘起来,爬楼的时候,每爬一级台阶,他都觉得自己快断气了,到最后他感觉多走半步都是受罪,生不如死……清晨六点半,他送完最后一袋奶时,闪亮的星星还高高地挂在暗黑的天空,风吹过肩头,却无法吹掉结在他眉梢上的冰凌,却仿佛能吹散生活中的一切暖意。但此刻他竟觉得暖暖的,至少暂时还不太冷——他忘了带上手套,双手红得像鸭蹼,冻麻后就不冷不疼了。

每天只工作三个小时,日收入八十元,并不算太低,这想法让文彬心里畅快了些,浑身的大汗也让他许久胀痛僵硬的身体畅快了些。

解聘赔偿金终于到账了,文彬带着母亲去医院,见了医生,住院床位却成了问题。母亲和嫂子在诊室里时,文彬的手机响了起来。

“你明天不用来上班了,你被投诉了!”

“啊?!”文彬大吃一惊。

“K区5-502你送了几袋?”

“不记得了,都是按名单送的呀,都送完了的。”

“那就没办法了,除非用户撤回投诉!”

母亲与嫂子已被轰出了诊室。医生不耐烦地解释道:“住院需要排队,除非科主任同意,另做安排!”

文彬一直在外地工作,哪认识什么科主任?如今又面临失业,回忆起之前受到的种种不公,心里不禁发酸,胃里搅动……

去找科主任的任务自然落在了他的头上。

“妈,别急,我有办法的,我去找科主任聊聊。”文彬的声音中充满了莫明的自信与希望。

母亲迟疑地望着他的双眼,道:“孩子,不着急,妈妈能等!”

“没事,没事,我能解决。”尽管他心里也不知道如何解决。

科主任的诊室门口已挤满了候诊的患者和家属,焦虑、躁郁的情绪充盈着楼道。费尽口舌,文彬才得以站到了门前。走进诊室时,里面空无一人,只听见一个女人从隔壁说道:“等一下。”不一会儿,诊室的门被一位等得有些焦急的患者推开,质问文彬完了没有。文彬无可奈何地耸耸肩,患者这才意识到诊室内并无医生,只好识趣儿地退了出去。

女医生戴着厚厚的口罩,眼中无一丝的暖意,唯有严厉与肃杀。文彬被自己厚厚的口罩憋得满脸通红,或许通红的原因并不只是口罩。文彬怯怯地说了妈妈住院的请求,医生不及他说完,便说:“这需要根据病情缓急确定,我们每天会开会讨论,有消息就打电话通知你。现在请出去,好吧?”

文彬下定了赖着不走的决心,纹丝不动。

医生无奈地说:“这样吧,你把你妈的病历本留下,再留下你的姓名、电话,我会给病人们看完病后,一有时间就尽快与同事商量一下。”

文彬写下自己联系方式时,眼睛有些湿润,因为他突然意识到,这可能是母亲得到医治的最后机会了。他默默地缓慢向外挪动了几步,快到门口时又突然转过身,向医生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后了无生气地用低沉的声音轻轻地说:“拜托了……”说完转身便走,像是要逃离一个充满耻辱的世界一样。所有的无奈就在这深深的一鞠躬中得以释放,文彬不再期待辉煌的事业、幸福的家庭,甚至不再奢求自己能找到一份糊口的工作,只要妈妈还能好好地活下去,就行了。他感到眼皮无力,脖子无力,肢体无力,浑身无力,无力得连呼吸都感觉累得不行。

将母亲送回家,他去了投诉自己的那户人家,敲门始终无人应答……他又打电话向主管要对方的电话,主管却死活不给。这自然是能够理解的。算了,文彬想,总不能一辈子就送牛奶呀!

夜里,手机铃声忽然响起,文彬睡意朦胧中按下接听键,是白天那个女医生打来的电话,文彬瞬间有一种以往班主任或者是上级主管来电的感觉,人立马从被窝里钻出来,紧着脖子,跟人应对。“有空床位了,立马过来办住院,过两小时不候!”电话那头,女人厉声道。

“好!好!马上!”文彬半截身子点头哈腰作势。挂了电话,翻翻皮夹子,竟然连一个钢镚儿都没找着。没有工作,就没有收入;没有钱,妈妈住院费怎么办?耳边,嫂子的催促声、同学朋友的嘲笑声接踵而来,甚至那个燕京的“竹马”女友也在笑话他,道:“你看看你呀,穷得叮当响,连给妈妈治病的钱都没有,还想做我男朋友?!”接着,“竹马”和他那位“鲶鱼嘴”上司登上了国际航班……

忽然,眼前又出现了父亲和哥哥。父亲打开小酒壶默默地喝酒,一脸的郁闷,哥哥却大吼起来,“你是怎么照顾妈妈的!还是不是个男人?!”

“妈妈还好……”他弱弱地回答。

“你还有脸说?!这就是‘还好’?!”哥哥愤怒地指向床上的母亲。

文彬忙看向母亲,她在床上脸色惨白,一动不动,嫂子大哭不止。他呆住了,半晌扑倒在床边,用手摇晃母亲时,她的口鼻不停地流出血,染红了床单,染透了他们的衣衫,滴得满地都是……窗被风吹开,刮进了红色的雪花……

文彬身上一阵阵冷汗,掀开被子,看看手机,凌晨两点半,没有来电记录,原来刚才做了个梦。床头柜上还放着文彬工作头一年回北乡过年时全家的合影,父亲和哥哥穿着白衬衫、系着文彬送的新领带,母亲围着文彬送的新丝巾,全家人其乐融融。后来的一天,哥哥被人从矿井里抬出时,面容消瘦,脸上沾满泥和煤,满身尘土,黑黑的脖颈上还套着领带。事后听幸存的工友说,哥哥当天感到莫名的不安,特意戴上领带,工友们笑话他,你个矿工下矿戴什么领带呀?哥哥一本正经地说,那是文彬送给他的,那是他的护身符。“没想到护身符也没有救得他的命”,说着,工友们纷纷落泪。文彬当时在家乡休假,亲眼目睹了一切。白发人送黑发人,父亲一病不起……父亲年轻时是个“酒虫子”,经常在发工资当天与工友一顿酒花完半个月工资,母亲久劝无果,便重金为他买了个银色小酒壶,灌满散酒,让他揣在怀中,这让父亲时刻感到怀中暖暖的。后来,他每月发工资后就直接回家交工资,而壶中的酒从未喝过。父亲落气时,小银壶里的酒还是满的。据妈妈说,父亲自从有了这个小酒壶,不知怎么的,变得异常顾家,再没喝过一口酒。文彬似乎明白了父亲的心思,从此滴酒不沾;也不爱系领带,任凭上司批评,最多就打个领结……

浑浑噩噩中,文彬竟然刷牙洗脸,穿上厚厚的冬衣出门,骑上单车,刚出小区门口,才想起自己已经被快递站辞退了……此时,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小伙子开着电动车,载着两箱新鲜牛奶从他身边疾驰而过,文彬心想,他们这么快就找到替手了啊!他蹑手蹑脚回到家里,忧伤地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对那二十多岁的送奶工不免产生几分妒意,“寒窗十几年,大学毕业,竟然还不如一个打工仔。其实自己又高贵到哪里去呢?在公司里,他们不也是让我打开水、扫地、复印文件、贴车票?”文彬心里嘀咕着,实在无法入眠,便又起身出门,披着晨曦,骑上单车,不知不觉到了大学校园门口,看到自己那时候经常光顾的便利店,依旧亮着灯,里面飘出茶叶蛋的香气,文彬觉得,似乎生活又有了希望……天终于亮了,天上飘下了雪,文彬伸出双手,仔细观看落在手上的雪,白色的,真好。

这时,手机铃声响起。手机那头,传来一个陌生女人硬邦邦的声音:“这里是住院处,刚有人提前出院,有床位了,赶紧安排病人来住院吧,马上到,床位不留呀!”文彬惊得坐在地上,然后去抓起地上的雪,仔细端详,是白色的!半晌,他醒悟过来,这不像是梦?

电话那头不停的“喂……喂……”

“什么时候?”文彬惊愕地问。

“今早八点前去住院处办报到!”电话挂了。

此后,母亲的手术很顺利……

几天后的上午,走在路上的文彬听到了电话铃声,竟是快递站主管。“算你走运,新招的送奶工干了没几天就不干了,你明天早上可以复工了!不过别再给我惹麻烦了啊!”主管说。

“我……”要不要复工继续送奶,文彬一时却拿不定主意了。

他边走边思量这让人难以琢磨的世界与人生,求之往往不得,绝望中却失而复得,工作和母亲……文彬本想去医院探望母亲,不知怎的,突然发现自己竟又走在了母校的碎石小路上,那上面已铺着一层薄薄的雪,两侧的针叶林也已长得老高。唯有不远处的凉亭没有多大的变化,只是在雪映下斑驳了些。四周静悄悄的,走过空荡荡的教学楼时,文彬感觉鼻子里又冷又酸,似乎看到了自己和同学们在倾听老师的授课。他突然很想念他们……是想念他们,还是想念那段光阴?他说不清,总之,他开始猜想大家都去了哪里。

犹豫再三,文彬还是拨通了省M集团副总经理女士的电话。女士用矜贵的口气说,自己在伦敦的广场上喂鸽子,明天要去京都泡温泉,后天回北乡,正想跟他谈谈战略合作……她又问他,听说他现在干送奶工是怎么回事?他赶忙说,自己早就改行当编剧,趁回乡体验生活,准备写一个牛奶工的电视剧。女士颇有期待地说:“那你给我留一个角色呗,我不差钱,就想圆个演员梦……”“嗯!嗯!”文彬应声道,赶紧挂了电话。想起大学时她去参加电影厂海选试镜,凭一己之力,让两个男评委当场“决斗”的光辉事迹,就觉得这个女人不简单。

那天,文彬没有去出席同学会,而是径直去了周老师家——其实同学们也没有等他来就开了餐,畅饮起来。周老师的老伴已去世十余年,他白发苍苍,脸上也少了不少当年的光彩,却仍有一份说不出的神气,像是恋爱中得意的青年、事业中成功的壮年,文彬的到来让他异常的欣喜。学生自然不会向老师隐瞒自己生活的不易。

“专业上的事儿是不是都忘记了?”周老师喝了口杯中的白茶,然后小心翼翼地问。

“不敢,不敢”,文彬掏出事先准备好的文稿,“这些年,我一直坚持学习,尽管咱们的专业不热门,也生不得什么钱,我还是一如既往地热爱。这些都是我这些年写的文章,有些发表了,有些还没有。”

周老师认真地读了起来,“好呀,好!写得好!”他赞不绝口,一会便踱步到另一个房间,许久才回来。

“如果再有机会回校园读书,你愿不愿意呀?”周老师问。

“我……当然愿意,可是,可是……”

“好!那就行了!”周老师斩钉截铁地打断了他的话,摆手示意他不必再啰嗦。

敲门声过后,走进来一位与文彬年龄相仿的女子。说不上美丽,也算不得丑陋,知识分子模样,脸上带着一份特殊的成熟女性的味道,异常的润泽,身上飘着白茶的幽香。

“兰,快进来,你看这是谁?”周老师拉着女人的手说。

阿兰正弯腰换拖鞋,她抬头望了一眼文彬。文彬这才注意到她粉色短裙下裹着丝袜的修长玉腿、纤细的腰身、坚挺的胸部和绯红的脸颊。

“哦,老周,你这是要?……”阿兰忙问道。周老师把文章交给阿兰,示意她不要啰嗦,先读文章。等阿兰读了一阵,周老师问她,“兰,你觉得文章如何?文章的作者配不配读你的研究生呀?”

“当然……当然,如果他能考上的话……”

原来,阿兰是高文彬两年级的师姐,毕业后被周老师推荐保送上了研究生,留校当了老师。周老师退休前,她接替他,当上了副院长,并兼任校办主任,深得校领导赏识。她可谓年轻有为,早早就评上了教授和硕士研究生导师。只是,个人生活不太顺遂,刚结婚两个月就离了婚,当然没孩子,就一直一个人过。阿兰也住在这幢“院长住宅楼”里,恰好住在周老师家对门。周老师之前在隔壁悄悄打电话,喊她来家里坐坐,说有又急又好的事情商量。

后来的一年间,文彬仍旧每日凌晨奔走于各小区之间,保证一袋袋鲜奶按时投递到各家牛奶箱。与以往不同的是,他白天没有躺在床上补觉,或无所事事地到处游荡,而是坐在了大学校园的课堂旁听。

那年的研究生考试考场中,增加了这位年龄不小的考生。

研究生学习的三年光景,文彬并不轻松,除了凌晨送奶,还要兼职做阿兰老师的助教。他毕业那年,腰腹日益健硕的阿兰老师牵着本校二级学院新录用的文彬老师的手,朝着民政局的方向走去……

柏油马路在刺眼燥热的艳阳下,已经变柔软。路边的太阳花被晒得无精打采地耷拉着脸,正午的街道上热得空无一人,除了文彬。他抱着自己在办公室里这五六年的家当,站在马路边,看着炎热中变得恍恍惚惚的街道,有些茫然……

回望自己前面三十多年人生,小门小户出身,寒窗苦读十数载,千军万马过独木桥,通过高考这条唯一的路,谋了个高学历文凭。毕业后在职场终日劳碌,满世界撞得个头破血流,又染上了喘病,垂头丧气地回到老家,过着苟延残喘“啃老”的日子。此后幸得恩师周老师帮助,自己方回到母校读研,毕业时又幸得阿兰相助,勉强留在母校二级学院任教,算是过上了安稳的生活……

本以为一切就这样地顺利起来,谁曾想,尽管他努力工作,专心科研,可每年评职称的时候,就没有了他的消息。周老师热心点拨他,一是要加强同领导的“沟通”,二是可以尝试研究下国外同行的研究成果,搞些业务突破,这方面全校的老师就他外语底子最好——大学时参加英文朗诵比赛拿了全校第一,论优势非他莫属。

这真是非常中肯的建议,但文彬愣是没参透里面的深层次意味,加强同领导“沟通”是什么意思?文彬认为,就是多跟领导沟通。系主任是个谦逊的长者,常常在全系教师大会上征求大家对系里教学和科研的意见,文彬认为加强沟通的机会来了,他便频频地举手,表达自己关于系领导应该带头加强调研、带头深入到学生当中去的建议,同时表示系里形式主义的会议过多,根本是浪费时间。

老主任频频点头,语重心长地说道:“好呀,好呀,我看文彬老师说得很有道理,关于深入调研的事,我们就请文彬老师牵头成立个小组,带着老师们利用周末多和同学们接触沟通。”对于系主任的肯定,文彬心里美滋滋的,回家就开始拟定周末带领同事们深入到各班调研的方案。当晚,他兴奋地给老师们群发短信,约定当周周末一早在一年一班教室集合,并通知了一年一班的班干部。

周末一早,文彬准时地来到教室,左等右等,一个小时过去了,整个教室除了他自己,再没有一个老师和同学到来。他给老师们一一打电话,他们要不表示家里突然有急事来不了,要不就干脆不接电话。他再打电话问班长,班长说,系办来过电话说,周末安排同学们参加植树活动,他们正在植树……文彬听罢,一怒之下把手机摔得粉碎。

系里再次召开全系教师大会时,文彬又举手,未及他张口,老主任便又热情地说:“又是文彬老师举手提工作建议呀。这很好,文彬老师的这种实事求是的精神值得大家学习。”随后,他话锋一转,问道:“文老师,你牵头的调研和座谈工作进展如何了呀?”“我……我……”文彬支支吾吾起来。

“怎么?还没有行动?”老主任问道。“嗯。”文彬低沉地答道。“胡闹,”老主任狠狠地拍了下桌子,“文老师看起来很老实,干起工作来怎么这么不踏实?建议是你提的,让你牵头落实,你就开始拖拉起来,两个月过去了,纹丝不动!全系的同志们都像你这样,我们的工作将会变成什么样子?全校的同志们都像你这样,我们的学校将变成什么样子?”

文彬的脸火辣辣的,浑身一阵热,一阵冷,不停地淌着汗,整个会议室中寂静下来,只有他的心跳,整个世界寂静下来……从此,文彬再没有与领导“沟通”过。文彬终于得到了久久向往的安稳生活,每天上班没有人打扰他,或者也可以说,再没有人理睬吧。给他出主意的周老师,每每见到他,只是摇摇头,绕着他走开了,仿佛他成了过街老鼠……

终于,把老主任熬退休了……

文彬想起来之前周老师关于研究外国同行业进展的建议,就又开始了新的钻研,一边重温外语,一边苦读原著。

新主任终于到了,据说大有来头,大家热情地为他举办了欢迎会。会议室的讲台上,高主任眉目和善,“咿咿呀呀”讲个不停,其讲话内容却令每一个人反感,他把自己高高置于一个宛如独立批评家的“局外人”位置,历数老主任的桩桩罪状,似乎系里所有老师都跟着老主任犯下了十恶不赦的罪行,不可饶恕。

上任没几天,高主任的慈眉善目突然消失了,楼层走廊里经常会回荡着从他办公室传出的呵斥声,“你是个丢了名节的人!”“我是在拯救你啊!你再这样下去,学校就不需要你!”“你什么意思啊?”随之而来,是另一个人低沉的“嗯嗯”附和声……

系里开会多了一个规矩,凡是迟到的都得在门外站着听完会议。但,奇怪的是,这个三十五六岁的高主任却派头十足,每次开会必是让大家一等再等,他才迟迟出现。于是,便有年轻老师拖拖拉拉不按时出席,结果在高主任之后到了会场,遭遇了因迟到门外罚站的待遇。更有趣的是,他居然有一次提前五分钟就到了会场,当时有三分之一的老师还没有到会议室,他不等时间到就开始了会议,之后出席的那三分之一的老师们被迫“享受”了门外站着听会的待遇,这其中还包括了一位再过一个月就即将退休的屈教授。与他同站的自然也有他教过的学生——那些年轻老师,虽然现在大家是同事,但学生对昔日恩师依旧毕恭毕敬。

会后,屈教授的学生们纷纷跟屈教授吐槽抱怨高主任。一个说,高主任夸夸其谈,每每论及专业,令人乍舌;另一个说,高主任对大家缺乏起码的尊重,最让人无法忍受的就是,明明大家没迟到,就因为他先来了,大家就算迟到了,而且连屈教授的面子都不给!屈教授默默不语,低着头走了。

次日,高主任收到了屈教授的病假条。屈教授本就身体不好,他常常夜以继日搞科研,积劳成疾,这次罚站使他旧病复发住了院,还没等病好出院,退休的时间就到了。系里没有给他举行任何仪式,高主任也从未问过一句他的情况。就这样,屈教授默默地从他为之奉献近四十年的岗位上消失了。系里只有一个教授的岗位,于是,如何拿下这唯一的正高指标,成为系里几位副教授最为关注的事情。据说,那段时间,几位副教授突然与高主任关系融洽起来,高主任的各项工作主张也得到了他们的大力拥护与支持。年底,高主任成为了高主任并高教授,并获得了一系列的荣誉称号……那些副教授们从此消停了下来。

文彬是位“资深”讲师,对于这一年的起伏,觉得非常有趣。所幸,他从来没有被罚站过。现在他也学会了会上沉默,和认真“记笔记”。每次开会时,他都早早坐在第一排,用笔认真地在笔记本上记录着。当然他写的不是会议内容,而是在笔记本上反复写着外语单词。遨游在外语的海洋中让他开心了许多,有时他甚至口中默默地念叨着新单词。

一次会议上,文彬正痴迷地写着单词,不觉中高主任边讲边踱起了步,文彬的本子被他一把抢了去。抬头看时,高主任脸上的一团和气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对文彬一通劈头盖脸痛骂,当众吼道:“你死罪!”文老师被羞辱得不及丧家之犬,一时意气之下,当场愤然宣布辞职……

“愿干就干,不愿干就滚!”高主任的厉声始终环绕在文彬耳畔。

他回办公室收拾东西的时候,好多同事都来看他,各个唉声叹息,当然也有直言他有骨气、做得对的。大家一直把他送到校门口,文彬反复让大家止步,大家才默不作声地垂头丧气地慢慢走回校园,进了办公楼。

文彬回头望着校门里面,呆了这么多年的地方,要说没有感情,是不可能的。要说有感情,那可真真的是百感交集。然而,眼下,也确实是呆不下去了……

突然,一位姓林的年轻女老师跑过来,气喘吁吁地对文彬说:“对不起,文老师,我刚才正在接一个紧急电话,所以没顾得上送您,您是好人,好人一定会一生平安的。我得去给学生上课了,您多保重!”说着,她又匆匆跑进教学楼。

林老师是上周才从外地转来的,文彬甚至没来得及与她说过什么话。文彬为她的话而感动。这世界还是好人多,他心里对自己说。

太阳晒得他眼睛有些发晕,文彬看看纸盒里的东西,也就是几本工具书而已,离开校园现在留着它们还有什么用啊?临出办公室门的时候,系里一位青年教师,帮他开了门,问了一声:“文老师,要不我开车帮你把东西搬回家?”“不用,不用,搬得动……”文彬嗫嚅道,“谢谢了!”……

那天,天特别的晴,天特别的蓝。文彬知道,离开体制后想再进入体制内,比登天还难,尤其他这种因为得罪领导而辞职的,在行业圈子里恐怕很难混下去了。以后要去哪儿谋生呢?唉……文彬移着碎步,向垃圾箱缓缓走过去,路过的学生向他打了声招呼——“文老师!”文彬连忙应和着,也不好意思把书都扔了。就这样,抱着一箱书,从河西走到河东,走过春江大桥,自己也不知道走了几里地。尽管不知未来的路如何走,与其说文彬对学校感到不舍,不如说他感到了一种莫名的轻松与自由。因为,他对这所学校烦……透……了。这里早已不是当年高中毕业时他迈进的那所大学,甚至他突然觉得现在那里就不像是一所大学,有哪里不像,他却说不清楚。或许是那种感觉吧,学生们不再像他那时努力读书,不再那样对毕业后走进社会和职场憧憬,他们的那种“躺平”感让他吃惊。当然,躺平的不止是学生,还有他的同事们……

在学校任教的这些年,他突然感觉自己失去了交朋友的能力,最后感觉自己一个朋友也没有了。他突然感觉自己终于成为了自我世界的主宰,因为那个世界里只剩下了他自己。母亲去世了好几年了,他把母亲的房产给了寡嫂,之后她就改嫁了,嫁给了一个长她诸多年龄的男人。他现在生活在远离市区的公租房中,爱人阿兰嫌那里远,几乎不去住,她还是时常住在她的“婚前财产房”中。所以,文彬与阿兰处于一种特殊的关系中,两人是夫妻,却很少生活在同一个时空中。

文彬此次辞职赋予他一种特别的力量和前所未有的自由感。他就像蓝天中的蒲公英,无忧无虑地漫无目的地飘荡着。

文彬用钥匙打开了阿兰的房门,她不在家。她早年是文彬的师姐,后来做了文彬的研究生导师,再后来,两个人情感增进,毕业那天,文彬一手毕业证,一手结婚证,阿兰则带着准生证,两个人笑呵呵地拍了一张合影。有周老师高足、夏院长身边红人、金牌导师阿兰的加持,文彬在学校头几年顺风顺水,系主任对他客客气气,学生也很尊敬他。

儿子满月那天,文彬抱着孩子在酒店等阿兰,却接到警局的电话,说是阿兰撞了别人的车,人家要告她。文彬着急忙慌地赶到派出所,才发现原来阿兰开车时和夏院长一起,文彬只好把他们两个都担保出来,夏院长表示一切经济赔偿他来付,文彬这才松了口气。

这事儿出了以后,阿兰就辞职,和一位姓钱的老板合伙开了公司。她口才好,又有一些相关业务的专利,搞销售不在话下。钱老板,是阿兰以前的学生,也是她的崇拜者,请阿兰过去,是他梦寐以求的理想。

阿兰在公司里越来越忙,两口子见面的机会越来越少,他们之间的话更是越来越少。现在,文彬辞职回家,阿兰也没多说什么,就说让他多看孩子,自己的收入够养家。于是,文彬便成了标准宅男,每天在公租屋里带带孩子看看报,他于股票期货一概不通,最多也就是刷视频,消磨时间。

这天文彬回到阿兰的“婚前财产房”,拿些孩子夏天的换洗衣物。翻找收拾中,一不留神,孩子的一只小袜子掉进沙发缝里,文彬的手一通摸索,除了袜子外,竟摸出一个橡胶圈,他心里“咯噔”了一下,不敢多想……毕竟他觉得自己能娶到阿兰就是很幸运的,不能胡乱猜测,可能是公司小年轻来自己家玩的时候掉落的吧……

一连两三个月,文彬出现在各类招聘会和职业中介,他投出了四百多份简历,最终均石沉大海,无一家单位来电邀请他面试。唉,可惜了那些复印费了。

文彬偶尔会去学校路口那个超市,就为闻一闻茶叶蛋的清香,他对鸡蛋过敏,但爱闻茶叶蛋的香气。有天,他好奇地推开超市的门,看到了煮茶叶蛋的店员。与他想象中的不一样,那不是一个圆圆脸的小妹,是一个中年妇人。妇人看见他,很热情,一眼就认出了他。

“文彬,你还记得我吗?我是梅子!”妇人笑着说。

“梅子?”

“你忘记了?我是你小学同桌啊!每天带一个茶叶蛋来上课的,给你吃,你还不要,扔在地上!”

“是你呀!想起来了!”文彬为自己小时候的不懂事感到愧疚,也好像明白了为什么自己爱闻茶叶蛋的香气,因为那是一种温暖。

“你在这个学校教书吧?我听说了。”

“不,我刚辞职了……”

“哦,一定是有更好的地方高就了,你们大学老师多受人尊敬呀。”

“没呢,你这里需要人手吗?”

“开什么玩笑,你一个大教授!我们庙小容不下大佛……”

“没有,没有,我就是普通老师,不是什么教授,我以前背运的时候没有工作,还当过快递员,帮奶站送奶呢。”文彬腼腆地笑笑。

“那这样,你等等我信儿……我帮你留意下!”梅子道。

过了两天,文彬接到梅子的电话,说是有个剧场,销售部缺人手,让文彬去试试。文彬当天把孩子送到小区托儿所,自己一个人骑着家传的那辆“破二六”去剧场了。一进剧场大厅,看到几个纸板做的清朝人偶,把文彬吓了一跳!他以为自己碰到香港僵尸片里的僵尸了……他的脑海里,晃过高主任那张冷冰冰的面孔,尤其是在楼道里,高主任的鼻孔朝着他一呼一吸地“噗呲”出气,两眼傲视天花板,趾高气昂,压根听不见低着头、哈着腰的文彬那声弱弱的、渗着恭敬的“高主任”……

票台在“僵尸”后面,剧场经理见他来了,抓住他就让他套上一套清朝的戏服,让他去卖“僵尸片”的文创——清朝的发簪啊、扇子啊、毛笔啊……旁边的化妆师给他脸上扑扑粉,两腮红一抹,拖着小辫子的小瓜皮帽一戴,小毛巾一搭,还挺有剧中“店小二”的味儿了!文彬就这样被推到了文创柜台,招呼着观众。虽然剧场里开着冷风空调,但厚厚的服装,依旧让文彬大汗珠子直冒。

“这茶杯多少钱啊?”一个时髦的女士问。

文彬看了看标牌,说:“两百!”

“哟,这么贵呢,太坑人!”

“这个墨盒呢?”一个老大爷问。

“五百!”文彬照本宣科。

旁边的经理赶紧走过来,说:“这是江南素功的墨,可不一般了,满纸墨香,可以辟邪安神,延年益寿!您买回去,绝对值!一看您就是文化人!”

穿着背心的老大爷微微含笑,扫码付款。

经理瞪了文彬一眼,说:“你给我机灵点儿!”

“嗯嗯!”文彬脸上的汗把妆都给花了……

这时,文彬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抬头一看,是阿兰。他正想喊,却发现阿兰边上是钱老板,两个人手挽手走过来。小老板扫了一眼文创,问阿兰,“你喜欢啥?我给你买!”小老板指着发簪说,“这个好看!给我来一个!”

“这个,这个五千块!”文彬哆哆嗦嗦说。

大厅声音嘈杂,阿兰没有注意到穿着店小二服的老公。

钱老板豪爽地付款,把簪子插在阿兰的盘发上……文彬看着这一幕,竟然手脚发软……

大厅人来人往,很快演出开始了。文彬第一天上班,就给经理赚得盆满钵满,经理夸他能干,当场表示愿意留用他。虽然是临时工,但每个月有三千块,有提成,管一顿饭,目前来看,这活儿比送牛奶省力多了。本来应聘售票员,没想到歪打正着卖文创,反正都是站柜台,也没什么不好的。说到底,还得感谢钱老板一掷千金买下簪子,让经理笑逐颜开。

文彬晚上回到家的时候,给阿兰打电话,刚想问她在哪儿,她说她在应酬,就挂了电话。也许因为胆怯吧,文彬没敢多说,也没讲自己每天去剧场卖文创。孩子放托儿所,下午四点送过去,晚上八点接回家,就这样,过了半个月,阿兰愣是没察觉丈夫的异样。

一天夜里,雾重,文彬去接儿子,不巧一辆汽车竟然逆行在自行车道上,冲着文彬骑的自行车就冲了过来。文彬赶紧闪躲,单车磕到马路牙子上,儿子掉到了地上,汽车居然停都没停,扬长而去。文彬急匆匆地抱起孩子,才发现孩子的头瞬间流出来了血,怎么叫也叫不醒。文彬颤抖着手指,打电话叫了救护车……医院急诊手术室外,文彬低垂着头,眼中模糊,一遍遍拨打阿兰手机,却是始终无人接听,后来居然被挂断并关了机。

大夫出来说,孩子失血过多,急需要输血,孩子是B型血,医院恰好没有这个血了。文彬是A型血,急得他如热锅上的蚂蚁,给亲朋好友挨个打电话,问谁是B型血,恳求献血就孩子一命,不巧竟一时就是找不到B型血的亲朋……阿兰突然回过电话来,听文彬讲述后,说是马上过来。二十分钟后,阿兰和钱老板一起出现在医院,没想到的是,钱老板碰巧是B型血,谢天谢地,终于有了血源。他给孩子输了血,救了急。文彬觉得自己浑身发冷,坐在冷风嗖嗖的楼道,恍惚间,他好像看到儿子的小风筝飘起来了,飘进了急救室……虽然输了血,儿子还是昏迷中。阿兰拼命地斥责文彬,钱老板则一直陪在她身旁,无比沮丧。

孩子还是走了。那夜,文彬独自凝视宛如静静睡去的孩子,久久的孤绝……时间仿佛一个黑洞,这孩子来到这个世间权当路过人间……文彬全身僵持着,面无表情,眼中空空,居然未落一滴泪……随后,他一个人游荡在暗夜,街上空荡荡,杳无人烟,静得不能再静。街灯暗淡,阴郁的夜空无月无星,他突然感到很冷,很冷,鼻子有点酸……

梅子来参加了追悼会,在孩子的灵前放上一束白菊。许多年都未曾联系的同学居然闻讯后也来了不少,大家都不禁感叹,文彬这么好的一个人,怎么就这么不幸。好久不见的夏院长居然也坐着奥迪驾临殡仪馆,他头顶的“地中海”越来越明显,肚腩也较之以往更大……夏院长摘掉金丝边眼镜,擦擦眼角的泪,拍拍文彬的肩,安慰了一番,并说凡事都得看开,说着他不停地叹息,眼泪不停地掉落下来。文彬诧异时,旁边的前同事把文彬拉到一旁的角落里,低声告诉他,他辞职不久,系里新来的那位非常低调的美女讲师林老师,监考时抹口红,高主任对她大发雷霆,训斥她“有伤风化”。不久后,高主任就被神秘地调岗到了后勤部当饭官儿,负责管好食堂里的一日三餐……而林老师接替高主任当了系主任,她善于交际,连屈教授都乐颠颠儿地加入了她的课题小组,奉之为“女神”!最近,学校接到了通知,夏院长不日将平调去另一所学校,林老师已被任命为新院长。林老师今天在市里有会,所以没时间来,但她特意嘱咐大家必须都来送孩子一程。文彬心中暗暗对这位新任命的林院长由衷地感激。他回头看向一旁的夏院长,夏院长鼻子抽搐着,也不知他是哭孩子还是哭他自己……

孩子的丧葬费是钱老板出的,他看上去很颓废,亲自给孩子挑了墓地。令文彬出乎意料的是,阿兰当晚就把一份离婚协议书递给了他。文彬沉默了许久,世事皆缘,或许他与这个家的缘分就到此了吧,想罢他签了字……剧场经理打电话,问文彬,还来不来上班?因为已经有上百个大学生投简历,应聘这个岗位。如果不是看在他为人老实的份儿上,早就招新人了。生活还得继续,文彬立刻回答说:“来,我来!明早就来上班!”

十一

眼下是消夏演出季,观众人潮拥挤,文彬不仅仅要卖文创,还要提前两小时穿上厚厚的熊猫服,扮大熊猫,只有两个眼睛露在外面,以此来吸引小朋友进剧场。文彬看到那些和自己儿子年龄相仿的孩子,鼻子忍不住一酸,眼泪都在眼睛里打起了转转。为此,他也很大方地把自己手里的气球送给孩子一个,孩子一高兴,便要搂着“大熊猫”合影,然后要进剧场看戏……经理为此又好好地表扬了他,觉得他不仅仅勤勉,能吃苦,而且确实是剧场的招财大叔!

一天夜里,散了戏,文彬一个人漫无目的地走在大街上,他也不知道去哪里好……他不想回公租屋,那屋子的每个角落都会让他想起自己和儿子的最后时光,仿佛那孩子还坐在床上,伸开双臂,期待他来抱……他特别感谢世界上还有剧场这么一个地方,各行各业的人坐在那里,满坑满谷,看同一个戏,发出同样的笑声,或者,流下同样悲伤的眼泪。文彬觉得剧场简直是拯救了他不堪一击的前半生,至于后半生会怎样,他也不知道……这时,他的手机响了,是梅子打来的。

“睡了吗?”

“没……刚离开剧场……”

“哦,我也在这儿附近,路过剧场,想起了你,最近还好吗?”

“嗯……还好!要不出来坐坐?我走到春江边了,这边有好多夜宵摊……你吃晚饭了吗?”

“我吃过了……不过,我也走到春江边了……你在哪里?”

“我在春江桥下,你呢?”

“我在你身后!”文彬转过身,看到笑盈盈的梅子。这是他丧子之后,近半个月来第一次感到了暖意……

两个人沿着春江水,朝着灯火辉煌的夜宵摊那儿走去……每一个摊位上的炉火都烧得鼎旺,火苗窜得比人都高,蛋炒饭在翻滚,猪蹄在沸腾,羊肉串在滋油,麻辣小龙虾一排排码着,螺狮堆成了山……哪哪儿都是人,文彬想不通,这么晚了,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人不回家看电视,都跑江边吃夜宵?梅子说,因为这里的夏天太短暂,江边又凉快,所以大家就出来了。

眼看没有座位可坐,文彬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倒霉的人,吃个夜宵吧,还没位置,哪哪儿都不容他……梅子拿来两瓶啤酒,和一把羊肉串,拉着他,在临江堤的一幢矮楼的屋檐下的楼梯上坐下,两个人喝起啤酒,吃着串儿,吹着小风。

突然一道闪电在夜空划过,伴着隆隆雷声而来的是倾盆的大雨。夜市“哗啦”一下就散了。整条街迷失在朦胧的雨中,人们早已跑光,空空的街让人心里感到空荡荡的。屋檐下的文彬和梅子我行我素地坐在那里。可能是因为被风吹着了,也可能是因为回忆起近来的坎坷而感到沮丧,文彬渐渐感觉自己的世界开始摇晃起来,随着风中飘忽不定的雨开始晃动,眼前和整个脸上湿湿的,不知是汗水、雨水还是泪水。

“你……哪天……教……教……我煮……茶叶蛋吧!”文彬喝了一口啤酒,不知为何突然冒出这么一句来,同时看着梅子,傻笑起来。

“你又不吃!你不是鸡蛋过敏吗?”梅子啃了一口羊肉串,看着文彬答道。

“可我爱……闻……茶叶蛋的……味道!”

“那我的学费很高的,独门秘方,一般人不教的!”

“我……不一样,你得……教我!”

“怎么不一样啦?”

“你人生煮的第一个茶叶蛋,是不是……给我……吃了?”文彬严肃地盯着梅子,说道。

“嗯!”

“所以……所以……不一样……”文彬边说,边比比划划。

“真难为你,你还记得这个,”风吹过,梅子捋了一下头发,说道:“我那时候没考上大学,高中毕业后就卖茶叶蛋……知道你考上春江大学,后来,你又回学校读研究生、任教,我总期待着哪个早晨能在学校便利店遇见你……谢谢你,没嫌弃我是个卖茶叶蛋的……”

“说什么呢,我……我以前……还送过牛奶,现在是个剧场打杂卖货的……很感谢你,帮我介绍这份……工作!”

“见外了啊!慢慢来,先过渡一段日子,会有更好的工作等着你。”

“好,”文彬低声说,“你还是那样善良,以前,下雨天,你总是拉着我跟你共伞,送我回家……”

“你还记得这些啊……”梅子喝了一口酒,露出淡淡的微笑。

皎洁的月亮静静地钻进云堆里,两个人默默靠着,半晌不说话,竟这样,就在此后淅淅沥沥的雨中睡着了……睁眼醒来,天色大亮,清洁工挥舞着扫帚收拾街面,早餐摊子支棱起来,汤面和骨头汤的香气扑鼻而来……文彬意识到,自己和梅子在江边原来耗了一晚,忍不住握了握梅子的手,觉得她的手心好温暖……

又过了一两个月,已经是秋季了,可正午的太阳依旧炙热,文彬走到便利店门口,抬起头,发现便利超市的招牌被拆下来,里面在装修。身后,忽然被人拍了拍肩膀,文彬回过头,看到梅子。梅子笑着说:“你想吃茶叶蛋了?”“不是,我……”

“我知道你鸡蛋过敏,逗你玩的,”她指着便利超市说,“这里租金实在太高,我朋友租不起了,不打算开了。但我打算把这里盘下来,开家小律所。你愿意加入吗?我已经辞去原来的工作了。”

“你不是……”

“你呀你!……我没考上大学,也没荒废啊,一边卖茶叶蛋,一边自考法学专业,早就考上了律师证!那个剧场经理,就是我帮他打赢了一场官司,所以才认得的……我因为喜欢煮茶叶蛋,所以经常到朋友的这家便利超市帮忙……其实,也是想见到你……”梅子低头微笑道,“你来加盟我的律所吗?”

“啊……好啊!但我不懂法律呀”文彬忽然觉得眼前有了希望,凝视着梅子。“你外文好,我这儿有涉外业务,缺个翻译,你可以试试,但工资不高呀!”

“你能收我就行,不怕钱少。”文彬高兴地答应了。

没多久,律所开张了……

文彬和梅子都很忙碌,业务进展得很快,他们也进展得很快。

一天夜里,梅子双手环绕在文彬脖颈上,深情地望着他,唇与唇越来越近……

这是北乡寒冷的冬夜,弯月依稀挂在深蓝的天上,星星冻得眨着眼,路上厚厚的白雪不时被“嗖嗖”的冷风掀起。但,梅子家的房间里格外温暖,温暖得她穿着单薄,温暖得唇与唇越来越近。

突然,梅子把手指贴在日益临近她的文彬的唇上,然后调皮地说:“停!我饿了,你给我煮茶叶蛋吃吧。”

“我……不会……”文彬喃喃地说,一脸无奈。

“没事,我来教你!”

厨房的窗敞开着,荡漾着浓郁的茶叶蛋香气。文彬在梅子的悉心指导下,学会了腌制茶叶蛋……他最喜欢把刚出水的白煮蛋壳一个、一个磕碎开的感觉,细细的浅纹,方便下一道程序里的调料渗进去。此后,他每晚去梅子家为她煮茶叶蛋,每每看到她津津有味地吃着他煮的茶叶蛋,他的内心无比兴奋,同时他觉得之前本科学的冷门专业——食品贮运,在腌制茶叶蛋的过程中,起到了决定性作用。这简直是一个美妙而快乐的过程!

梅子说,他煮的茶叶蛋,味道非常淡,却有独特的幽香。

他有一天突然明白,最美味的茶叶蛋,不需要味道有多浓,而是需要平静中默默地、缓缓地去煮,不需要许多的期冀,不需要许多的急躁。当这个世界快起来时,煮茶叶蛋却需要慢下来,静静的。椭圆的生鸡蛋以一种无喜无悲、无忧无痛的情绪一点一点感受微微炉火中的暖。无论在冰冷寒夜,还是炎炎夏日,鸡蛋终会迎来飘香的时刻,尽管那可能只是一种让人忽略的淡香——浓一点也罢,淡一点也罢,其实根本并不那么重要。

梅子最高兴的事,就是看文彬煮茶叶蛋。文彬的宁静淡泊,他工作时一丝不苟的认真劲儿,让她感到一种可依赖感和希望。就这样,她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尾声

又过了段时间,文彬收到了来自一张来自椰城的名信片,没有落款地址,图案中是一片旭日阳光下宁静的海,上书“思念——蓝风”……

海,让文彬不禁想起那远在他国的那蓝色的海和上面长长的引桥……他青年时曾经热爱生活,热爱写作,有过一个笔名——蓝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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