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颖
纵观陶诗的接受情况,宋代苏轼率先将陶诗提到很高的地位。此前,历代文人并不看重陶诗,或对陶诗有只言片语的评价,但这也是出于陶渊明道德和人品,如颜延之《陶征士诔》中就有很多篇幅论及陶渊明的品德,却只用“学非称师,文取旨达”八个字来评价陶渊明的诗文。沈约在《宋书·谢灵运传论》中讨论魏晋文学的发展,但其中并没有涉及陶渊明的诗文,或者说压根儿没有提及陶渊明。钟嵘的《诗品》对汉魏至齐梁时期的一百多名诗人进行次第排列,也仅把陶渊明置于中品,说陶渊明是“古今隐逸诗人之宗也”。虽然萧统对陶渊明的诗文多加赞赏—“渊明……文章不群,辞彩精拔,跌宕昭彰,独超众类,抑扬爽朗,莫之与京”,但萧统《文选》中只选录八首陶诗,说明萧统对陶诗的评价仍然不是很高。
唐代,李白用“何日到彭泽,长歌陶令前?”(《寄韦南陵冰,余江上乘兴访之遇寻颜尚书笑有此赠》)来表示对陶渊明的仰慕。杜甫将谢灵运与陶渊明并称:“陶谢不枝梧,风骚共推激。”(《夜听许十损诵诗爱而有作》)可以看出,与南北朝时期相比较,唐代人对陶渊明的评价有所提升。实际上,陶渊明的诗歌在宋代才被推到很高的地位,陶诗的经典地位就是经过了苏轼的评价后逐渐得到了宋人的普遍承认。苏轼说:“吾于诗人,无所甚好,独好渊明之诗。渊明作诗不多,然其诗质而实绮,癯而实腴,自曹、刘、鲍、谢、李、杜诸人,皆莫及也。”(《与苏辙书》)同时代的黄庭坚谈论到陶渊明,说道:“陶彭泽之墙数仞,谢、庾未能窥。”(《论诗》)可见陶渊明作为宋代文人相继推崇的“诗之典范”。比起前代来说,无论是陶渊明和杜甫其人还是其所作诗,至宋的地位都突然拔高。钱锺书《谈艺录》指出:“渊明文名,至宋而极。”陶渊明得到了宋代文人的普遍认可,并逐渐确立其在文学史上的地位。可以说,宋人崇陶是一种普遍的风尚。陶渊明其人及其诗文的地位演变情况既有时代发展的客观因素,也与环境影响下人的审美趣味有关。与前人对谢灵运的推崇不同,宋代陶谢地位进行了易位,或许“元嘉之雄”谢灵运与“隐逸诗人之宗”陶渊明之间地位的高低浮动也是反映宋代文人审美趣味变化的一个侧面。下面就对宋人“崇陶”的原因进行辨析。
一、陶渊明其人:身心俱隐
宋人对陶渊明如此推崇,从陶渊明本人来看,可以分为其人和其诗文两个方面。陶渊明的人格、品德在宋代引起了广泛的讨论,除苏轼说的“古今贤之,贵其真也”外,梅尧臣、欧阳修等人也对陶渊明人格进行了议论和推崇,这其实与宋代文人自身的处境有关。
宋人好参与政事,但仕途并不总是顺达。文人士大夫总是需要在出世和入世之间进行选择,仕隐矛盾则是宋代文人士大夫难以逃脱的课题。宋人在宦海浮沉和政治幻变间,往往将归隐列为自己的人生选择,但倘若现实社会为其实现政治理想提供了必要的政治环境,强烈的社会责任感就驱使着士大夫在现实社会中有所作为。人生的前路左右着士人的选择,使他们在出与入、仕与隐之间很难做出一个果断的选择。如果选择“仕”,则士人独立的个体人格就不得不服从于王权政治,“隐”则不失为保有士人精神独立和自由的手段。士人在仕与隐之间往往两难,欧阳修就在诗中有明确的表述:“山林本我性,章服偶包裹。君恩未知报,进退奚为可。”(《思二亭送光禄谢寺丞归滁阳》其一)他既想驰骋官场,又说“山林本我性”,当归隐心绪迸发时,又觉得难以偿还君恩。或许是他意识到归隐并非如此容易,又或许是“进退奚为可”,欧阳修最终并未对归隐一事下定决心。这种仕与隐的矛盾选择之中,身心俱隐的选择最为人称道,陶渊明常被宋人称作是身心俱隐的典范。与陶渊明形成强烈对立的就是心在仕而身却归隐的谢灵运,宋人往往对谢灵运的这种分裂进行否认,而陶渊明的“身心俱隐”则成为宋人所向往的一种“自适”境界。
苏轼对仕与隐的矛盾也很明显,《与苏辙书》中说:“吾于诗人,无所甚好,独好渊明之诗。渊明作诗不多,然其诗质而实绮,癯而实腴,自曹、刘、鲍、谢、李、杜诸人,皆莫及也。”苏轼将陶渊明放在如此高的地位,实际上是将陶渊明视作他宦海浮沉和人生经历中的精神寄托。苏轼曾说:“陶渊明欲仕则仕,不以求之为嫌;欲隐则隐,不以去之为高,饥则扣门而乞食,饱则鸡黍以延客。古今贤之,贵其真也。”可见苏轼对陶渊明人格个性的推崇。事实上,苏轼将陶渊明视作自己人格精神的化身,毕竟“欲仕则仕,欲隐则隐”是他无法做到的,他的官场失意、君臣不遇,以及对时事的种种愤慨和感伤,都在陶诗和陶渊明塑造出来的精神世界中得到了调和。苏轼的确在诗中表现过归隐倾向,他也有过“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临江仙·夜饮东坡醒复醉》)的念头,但他内心的儒家精神未能让他真正放弃对社会的责任感和使命感。或许,他对陶渊明的喜爱,让他的现实生活和理想生活得到了融合,采取了一种归于自我的自适态度,达到了身仕心隐的境界。
总体来说,宋人主要是从人格认同上来接受陶渊明的。陶渊明代表了宋人所向往的一种理想精神境界,宋人眼中的陶渊明形象,既包含老庄的逍遥精神,又有佛禅超然事物的思想意识。陶潜遗风也在一定程度上浸染了宋人的心态,陶诗的“平淡”在宋代诗学中成为重要的审美范畴。
二、陶渊明诗文:真与平淡
“文变染乎世情,兴废系乎时序。”(刘勰《文心雕龙》)文学演变中也必然包含文学接受的变化,宋代“崇陶”是社会环境和文学发展共同演变的结果。实际上,对陶渊明的推崇正是宋人对陶诗“真”与“平淡”诗风的接受。
陶渊明诗歌有两大特点,即“真”和“平淡”。苏轼说:“古今贤之,贵其真也。”苏轼心目中的理想人格是与诗文之真所契合的。又如陈模《怀古录》中所论及:“盖渊明人品素高,胸次洒落,信笔而成,不过写胸中之妙爾,未尝以为诗,亦未尝求人称其好,故其好者皆出于自然,此其所以不可及。”此言也是说陶渊明“人品素高”,所写诗文于是“信笔而成”,这种“不过写胸中之妙”的诗文与伪饰之人所写之诗是完全不同的。陶渊明不役于物,更多的是坦然接受生活,这就是宋人所向往的一种“自适”的境界。宋人对陶诗之真的推崇,实际上是他们在脱离官场藩篱之后自身想达到的一种理想状态。相反,他们对谢灵运的“不自然”,或者说是“工于自然”往往是持贬斥的态度。在北宋人的眼中,谢诗之山林与陶诗之山林是完全不同的—谢灵运善于写山水之美,陶渊明写身处的自然田园山水。谢诗之贵气精工往往被视作是不如陶渊明之处:“谢所以不及陶者,康乐之诗精工,渊明之诗质而自然耳。”(严羽《沧浪诗话》)相比于重点在描摹客观事物的谢诗,陶诗中所蕴涵的陶渊明本人的“真”之品格,以及他所流露出的对自然山水的“自然而然”,陶诗往往能达到一种物我合一的艺术境界,就是“自然而然”的一种审美感受,进而感受到陶渊明其人之“真”和诗之“真”。
宋人重理,讲求规范,善于在平淡的生活中寻求人生的哲理,对应宋代文学所表现出的就是文学的一种理性化倾向。这种理性化倾向穿插在宋人的生活态度和情趣中,同时也浸染了宋人的心态和意绪。宋人善于从生活细微之处遥想宇宙更深之处,诗句之中往往有文人深刻思考的理趣,相反很少有情感的流露。因此,宋诗呈现出一种相对平淡的状态,“平淡”诗风是宋人的一种审美取向,亦是一种追求。陶诗所表现的“平淡”之风在北宋就很受赞赏,秦观评价陶诗“长于冲澹”(《韩愈论》),就是说陶渊明之诗平淡、自然却蕴意深远。陶诗中的这种平淡诗风和田园事物符合宋代布衣登第士大夫们所惯有的一种审美视野,类似于“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归园田居五首》其三)的平民化表述,也易引起文人的共鸣。另外,儒、释、道三教的盛行,特别是注重个体心灵体悟的禅宗思想的流行,宋人主张用理性的态度去对待情感,以哲思去体味和反思自己的内心,主张一种不为性情所累的理性的自持。陶渊明对官场和自我的处理成为他们模仿的方式,但宋人并不能完全放下朝政,为了求得对世俗生活的超越,他们大多在诗中进行一种对人生、对世界的冷静的观照。他们对待黨争、诗祸并不在诗文中将满腔愤懑宣泄出来,而是以理性克制的情感,通过一种平淡稳定的疏泄方式得到安顿。陶诗中所表现的平淡和自适给他们建立了情绪疏解和精神安顿的家园,这正是宋人所需要的。
陶诗中的“平淡”还符合宋人平民化的审美趋向,宋代文人将“平淡”视为诗文创作的最高目标,欧阳修言诗须“以闲远古淡为意”(《六一诗话》),梅尧臣也认为“作诗无古今,唯造平淡难”(《读邵不疑学士诗卷杜挺之忽来因出示之且伏高致辄书一时之语以奉呈》)。可见,宋人将“平淡”放在了很高的地位,这种平淡的风格正是宋人开拓的唐人之外的道路。
三、陶渊明思想:儒、释、道的共同影响
陶渊明不仅受道家影响,同时也受儒家、佛家思想的影响,这既表现在他的性真自然,清静无为,也表现在他独善其身,自适达观。综合来看,陶渊明融合儒、释、道三家,杂糅形成他本人的思想。
陶渊明出生在士族家庭,一生多次辞官,最终归隐山林,他一生境遇的转变与他本人思想的变化有着密切关系。陶渊明早年受儒家思想的影响,他在诗句中写自己少年壮志:“忆我少壮时,无乐自欣豫。猛志逸四海,骞翮思远翥。”(《杂诗十二首》其二)这是很明显地受儒家思想所影响的诗句。其诗文还写道:“先师有遗训,忧道不忧贫。”(《癸卯岁始春怀古田舍二首》其二)孔子说:“君子谋道不谋食……忧道不忧贫。”他不愿为了“谋食”而奔波做官,可见他的归隐很明显受到了儒家思想的影响。《桃花源记》中,陶渊明描绘了他所渴望的理想社会,希望回归到小国寡民的原始社会,这是他受儒家思想和道家思想共同影响下的产物。除儒家和道家思想的影响外,东晋末年佛教盛行,陶渊明在一定程度上也受到了佛教思想的熏染。形、影、神问题是佛教中人常常进行讨论的话题。慧远的《形尽神不灭论》《万佛影铭》就对形、影、神关系进行了讨论,认为“神常不灭”,肉体可以消失但灵魂永存。陶渊明的《形影神三首》就是针对佛教所提的形、影、神三者的关系而作的,虽然他否定了神仙的实际存在,但未必能直接下定论说陶不受佛教思想的影响。总体来看,陶渊明所关注的并非佛教思想,或许他只取佛教思想中的某部分再加上他自身的观点进行杂糅,因此能在他的思想中看到佛教思想的影子。佛教思想反映在他的诗作中:“一生复能几,倏如流电惊。”(《饮酒二十首》其三)又如:“宇宙一何悠,人生少至百。”(《饮酒二十首》其十五)沈德潜《说诗晬语》说:“晋人多放达,独渊明有忧勤语,有自任(托)语,有知足语,有悲愤语,有乐天安命语,有物我同德(得)语。”“知足”和“乐天安命”语,就是说陶氏受佛家影响下形成的“随缘自适”的思想。
宋代复杂的思想环境对文人士大夫的价值观也产生了影响,他们既渴望像儒者那样积极入世,又难免遇到挫折,道家的顺应自然或许给他们提供了避风港,归隐也是人生可以选择的道路之一。此外,佛家禅宗所说的“修心”“自然”,给他们在出世入世之间提供了一个较为折中的方式。许多宋人认为,在建功立业之外,内心的富足也是人生中重要的修行。陶渊明这种儒道佛相互杂糅形成的修身之道被宋代文学家、理学家进行了不同程度的学习和吸收,使他们得以在不同的人生阶段中调整心态。
苏轼一生历尽波折,除了在人生态度追慕陶渊明,诗文上苏轼创作了大量的和陶诗,从元祐时期于扬州任职到流落在儋州这一段时间,大约创作了124首和陶诗。从苏轼创作和陶诗的内容和背景来看,苏轼写这些和陶诗是有目的的。这些和陶诗的内容大多与陶渊明所作诗歌类似,陶渊明因素存在于苏轼人生的各个阶段,苏轼本人的思想也是儒、释、道思想的结合。苏轼作和陶诗是渴望在精神上与陶渊明对话,进而找到一种对人生的抚慰和寄托。儋州时期,苏轼涉及佛禅的作品就很多。这一时期他将陶渊明作为一种精神上的依赖,他说:“唯恐读尽后,无以自遣耳!”(《书渊明羲农去我久诗》)不仅苏轼,人生潦倒的文人士大夫自会在陶渊明思想中寻找慰藉,与其说陶渊明思想中与佛禅思想有相似因素,不如说宋代文人选择陶渊明作为自己归隐的表率,因此学习他思想中有利于自己“修心”的成分。
宋人对陶渊明的推崇也许是对前代将李白、杜甫等大诗人赞誉到无以复加地位的一种反叛,毕竟在宋代以前,陶渊明始终是一个普通诗人的存在。与时代风气,审美旨趣变化的同时,是陶渊明其人、其诗文、其思想风度造就了宋人对陶渊明的推崇。陶渊明在宋代地位的上升或许也是庶族审美取向与士族审美取向的一种交锋,宋人所追求的不仅仅是一种诗格、诗风的创新,也期待着一种颠覆以往诗坛的审美取向的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