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萌
汪曾祺是中国当代著名作家。他的作品清新自然、平淡朴素,散发着浓郁的古典韵味。其小说内容都是反映生活中最平凡的事物和现象,处处透露着生活美和人性美。汪曾祺小说中的传统文化元素无处不在,无论是对文学创作主题的选择,还是对语言文字、叙事结构、人物形象等方面的处理,都能让人感受到传统文化在其中所起到的作用,这也是汪曾祺小说中所蕴含的浓郁的古典韵味之所在。加深对汪曾祺小说的理解,能使我们更好地吸收与发扬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具有一定的启示和参考价值。
一、小说语言承接古典诗文
(一)启迪于归有光的淡笔写浓情
汪曾祺的语言素来以“朴实委婉,清淡有味”著称,他的这种“清淡”的写作方式和归有光的清淡文笔相吻合,这也可以说是汪曾祺有意识学习的结果。汪曾祺不止一次提到他的作品受到过归有光的深刻影响,其作品以平淡无奇的笔触表现了强烈的情感,散发着一种婉转多情的古典余韵。在汪曾祺的作品中,我们可以看到他深受归有光影响的直观例子,如《湘行二记·桃花源记》中的“竹子都长得很高,节子也长,竹叶细碎,姗姗可爱”,《草木春秋·紫穗槐》中的“花穗较小,瓣亦稍小。风摇紫穗,姗姗可爱”。此处“姗姗可爱”一词,明显是借鉴归有光《项脊轩志》中的“三五之夜,明月半墙,桂影斑驳,风移影动,珊珊可爱”。又如,《徙》中的“他(高先生)在东街住过的老屋倒塌了,临街的墙壁和白木板门倒还没有倒。板门上高先生写的春联也还在。大红朱笺被风雨漂得几乎是白色的了,墨写的字迹却还很浓,很黑”,对照《项脊轩志》中的最后一句“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两者的结尾极其相似,都没有提到人物角色,却写到了一些跟角色相关的事情,不仅对时间进行强调,同时更为读者营造了一种较为忧伤的氛围,在这种有节制的感情背后,蕴含着作者的真情。二人都以朴素而有致、平淡而有味的方式描写结尾。归有光用一种轻描淡写的笔触写出了一篇充满感情的“小文章”,从普通人的角度去关心底层民众,把他们平凡而又琐细的生活记录下来,并且充满了真实的情感。汪曾祺也擅长“小文章”的写作,应当注意,此处所称“小文章”,对于归有光而言,多是指散文,对于汪曾祺而言,其含义较广,既包括散文,也包括小说。两者虽然稍有区别,但他们的作品都很简短,没有什么宏伟的故事,而是将他们的笔触延伸至平凡而又琐细的生活中,用淡笔写浓情。他们总能在淡淡的笔端把人间的真实融入其中,其情感真切、委婉动人,令人心生恻隐之情。
(二)承续于桐城派的雅洁修辞
汪曾祺在其《蒲桥集》的封面上写道:“娓娓而谈,态度亲切,不矜持作态。文求雅洁,少雕饰,如行云流水。春初新韭,秋末晚菘,滋味近似。”这一段文字不仅是汪曾祺对散文创作进行描述,也是对他的艺术风格的概括。在这些作品中,桐城派方苞所倡导的“雅洁”“文笔似水”,也是汪曾祺所追求的。“雅洁”之说为桐城派方苞所提,为桐城学者所承袭,一代代传承,最后演变为桐城派的修辞思想。“雅洁”是汪曾祺在文学上的追求,这一点反映出桐城派对汪曾祺“雅洁观”的直接影响。汪曾祺早年在韦子廉的指导下,学习桐城派文学,这对汪曾祺的文学创作产生了重大影响,他曾说:“这几十篇桐城派古文,对我文章的洗练,打下了比较坚实的基础。”(汪曾祺《我的创作生涯》)由此可以看出,桐城派文学对汪曾祺作品的影响既直接又明显,这种影响无论在言语还是文字上都有所体现。桐城派文学与“道统”和“文统”一脉相承,这就说明汪曾祺的“雅洁”文学传统,不但继承了桐城派文学的“雅洁”,而且继承了《左传》《史记》、唐宋八大家、归有光等人的用词风格。“雅洁”是桐城派一贯坚持的一种修辞理念,是桐城派两大理念中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桐城派学人在古文创作时,根据“雅洁”理念要求,其语言需要雅驯清醇、通顺清淡、纯正简洁、内蕴深厚,这一点也在汪曾祺的作品中得到充分體现。同时,“雅洁”对于桐城派而言,更是一种对儒家修辞观的另外一种表达方式,其内部蕴藏着更加丰富的人文意蕴,体现了桐城派“道与器合”的修辞学思想。汪曾祺所倡导的“以其为本”“其文当利于天下”的观点,其实就是孔子的修辞学思想的具体表现。所以,汪曾祺的作品在语言上有对桐城派“雅洁”的追求,不仅表现在修辞手法上,更表现在修辞理念上,其中蕴含着汪曾祺特有的美学趣味与艺术体验,并最终转化为其生活形态。
二、小说内容取材明清散文
(一)晚明小品世俗化取材
汪曾祺说:“我的气质,大概是一个通俗抒情诗人。我永远只是一个小品作家。我写的一切,都是小品。”(汪曾祺《门前流水尚能西—〈晚翠文谈〉自序》)
汪曾祺之所以把其创作纳入“小品”范畴,明显是建立在其对“小品”文学类型的认识之上。在研究“小品”对汪曾祺的创作产生了怎样的影响时,我们先要对“小品”有一个清晰的认识。在吴承学的界定中,“小品”包括了序、跋、记、尺牍、骈文、辞赋及小说等,其格式以“短而精,言词简洁,自成一格,意趣绵长”为特征。因此,汪曾祺之“小品”既应指散文,亦应指小说。
对汪曾祺作品呈现出的民俗与市井情调,学界多从汪曾祺所处的地域文化、北京市文联与中国民间文艺研究会的工作经验等方面来探讨,固然这种文化背景对其作品产生了深远的影响,但不可忽略古典文学对汪曾祺小说题材选择上的影响,其中又以张岱的小品文为主。张岱的小品文作品主要包括《琅嬛文集》《陶庵梦忆》《西湖梦寻》,对汪曾祺的影响也很大。与张岱相似,汪曾祺对描写市井小人物也很感兴趣,他的作品中有很多都是普通人,有三教九流、有卖浆之流,他并没有从政治和主流的角度来表达主旋律,而是更倾向于接近现实、贴近人物,展现出生活中的美好和诗意。汪曾祺善于捕捉他们最显著的性格、外貌、情感和才华,并进行刻画,如《故里杂记》中的李三、庞氏三兄弟,《故乡人》中的金大力、王淡人,《异秉》中的王二,《大淖记事》中的十一子,《晚饭花》中的秦老吉、麻皮匠、时福海,《岁寒三友》中的王瘦吾、陶虎臣、靳彝甫,《王四海的黄昏》中的王四海等。以《故乡人》为例,王淡人的性情和《陶庵梦忆》里的濮仲谦很像,都是只顾自己的喜恶,不问名利,其个人特色非常明显。这些角色虽然很平凡,但生命力极强,扎根于民间,生活在烟火之中。
(二)桐城派行文节奏取材
当前学者认为“文”和“气”可以追溯到孟子,其后有曹丕、刘勰、韩愈、刘大櫆等从各个方面阐述了“文”和“气”的关系。其发展历程大致可分为孟子“知言养气”说、曹丕“文气”说、刘勰对曹丕思想进行系统化与理论化,韩愈提出“气盛言宜”与“立言养气”等论说,直到清朝桐城派不断地加以改进与充实。
汪曾祺很看重“文气”这个中国传统文学理论的重要概念,他对桐城派的“文气”说很是赞同,谈到作品的构思,他不愿谈结构,而主张讲“文气”。对于他而言,把握“文气”更容易形成风格,因此他非常重视小说语言的行文节奏、语言秩序,使作品里的人们“活”过来,加强其内部的连贯性,从而给整个故事带来行云流水般的文气。汪曾祺对桐城派的写作手法很是欣赏,他不仅多次公开肯定桐城派的“文气”说,而且在创作过程中更是浸染了桐城派的“文气”。
另外,汪曾祺还多次提到韩愈的“气盛言宜”,即“气盛则言之短长与声之高下皆宜”(韩愈《答李翊书》)。从这一点可以看出,汪曾祺的文学思想不仅有刘勰和韩愈的思想,也有桐城派学人的某些主张,再结合自己的思想,将其应用于小说创作中。
汪曾祺重视文章的耳感,该创作理念与桐城派“因声求气”理论有着密切的联系。“因声求气”理论是桐城学者研读古文的不二法门,也是桐城派对声韵美的一种艺术追求。桐城文人向来注重文字的声音节奏与声音之美,而汪曾祺的作品,同样也注重文章的声韵美,不仅用平仄、对仗、四字句、长短句来增加语言的音律,还用虚字来增加语言的弹性,用虚词来延宕文气;在字与字之间,穿插着一些虚字,让语句呈现出一种起伏有致的流动之感,能够带活全局。桐城派以“因声求气”的思想为指引,十分注重诵读来领悟文章之“气”,在诵读时,要从字词中体会“神气”,每一个音节在吞吐时都要留出间隙,以便诵读更加流畅,而该流畅又要靠灵活的语言来实现,再加上虚字的运用,增加文章的韵味。
三、小说意境融入古典诗歌
(一)引“诗骚”入小说
中国的文学以抒情为主的传统对作家的创作有着很强的影响力,这个强大的“诗骚”传统,必然会对其他类型作品产生一定的影响,无论哪种作品,要想得到读者的承认和赞赏,都不得不借助“诗骚”的抒情性。汪曾祺的“抒情”,通常是借助外部的自然景色与场景,也就是意境的基础形式,将人的心理感受、内在情感表现在身边的所有事物上,创造出一种气氛,一种只能意会,却无法用言语表达的情调。在古典诗词中,山水、花草、太阳、星星、风雨等都是有生命的,都依附于作者的感情与生活经验,这一点也同样适用于汪曾祺的小说。汪曾祺的许多小说都有这样的写作趋向,而《受戒》和《大淖记事》又是他的小说中最突出的两篇,也是他作品“意境”内涵最深的两篇。《受戒》以较少的篇幅,将自然界中的景物与场景分散于小说中的每一处。小说一开始就对庵赵庄、荸荠庵的环境做了简要的描写,然后就是明海长大后的生活情况。在明海与英子见面后,汪曾祺把镜头转向了英子的家,对英子家的周边环境进行了详细描述,从远处到近处,从外面到里面,从英子家的外部环境到院子内部环境,层层递进,就像是一幅乡间的画卷,在这一画卷里,流淌着作者对美好人生的寄寓和期待。也就是在这些场景的铺陈中,人与自然的融合,灵气的意境从分散在小说中的自然画面中蔓延出来,慢慢地形成感性的空间。汪曾祺小说对这样一种境界的表达,把“诗骚”的传统带到了小说创作之中,又使小說整体意境、情绪、气氛更具古典抒情诗的艺术特点。
(二)重视境外之意
20世纪80年代,汪曾祺重新登上文学舞台,有意识地对其作品进行了“诗化美”的探索,他弱化了作品中的故事情节,并在作品中强调作品的境外之意,从而赋予作品诗般的旨趣。汪曾祺的这一创作倾向,可谓是把“意境”这个经典美学范畴首次引入新时期小说中,并由此唤醒了已经沉寂许久的抒情传统。自新时期开始,汪曾祺的小说已经不只是追求故事的趣味和剧情的曲折,他更多地依靠了对许多具有审美价值的事物进行描述,把内心的感情与客观的景物相联系,把客观的环境与人物的个性相联系,让作品中的意境油然而生,从而让作品中的情节变得更加富有诗意。汪曾祺在创作上也有“气氛即人物”的观点,他强调主观抒情,并在情节的流动中凸显了意境之外的情调,使意境的营造成为作品的一个重要内容。笔者认为,“气氛”是一种故事情节以外的物境的韵外之旨,是通过对外在客观场景的描写与人物性格、情节发展产生互动而营造出的“味外之味”“言外之意”的审美效果,这种意境充满无限韵味与意趣。
汪曾祺的小说并不以具体情景为中心,而是以情景体现作品的整体情调和意境,每个场景表面上看似各自独立,实际上又有其内部的一致性,并为作品的整体意境所服务。《大淖记事》以描写大淖的自然风光为开头,勾勒出每个季节的特点,构成一幅充满活力的大淖画卷。这幅画卷就是整个故事的背景图,画面中角色的一言一行,都带着恬静与浪漫的味道,尤其是十一子与巧云之间的感情,更是让人着迷,人生的磨难似乎都烟消云散了。而在小说结尾处,巧云在承担起担子时充满了生的力量,使其显得更加的坚定有力。
汪曾祺是一位十分有成就的当代作家,他的创作思想丰富,他的小说语言清新雅致,并且还具有浓郁的中国古典韵味,这种古典韵味并不是刻意而为之,而是在中国古典文化的影响下形成的一种独特风格,而这种风格是其作品能够成功流传下去并且具有独特魅力的重要原因。从汪曾祺作品的古典韵味来看,它对现代文坛产生了深远的影响。我们需要不断审视汪曾祺的小说,从中找到启发与借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