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确小说书写价值

2023-09-21 10:50介子涵
青年文学家 2023年23期
关键词:媚俗小说

介子涵

“文学即人学”,小说创作的中心点始终是“人”,这是文学创作的第一定律。但在当代小说创作中,存在不少为利益而做的商业化文章,破坏了小说原本应当具有的引導思维、宣扬道德、培育审美倾向的功能。

写作,要明确写给谁看,目的是什么。通过对中外小说典型的简要概述,我们大略可以发现,面向大众的小说不仅应当起到培养读者向真、向善、向美的价值取向,还应摒弃迎合大众恶俗趣味的庸俗化倾向,在整体理性认知的思考统领下探索未知、警醒危机,指引社会和人发展的方向。

小说是一种以刻画人物形象为中心,通过完整的故事情节和环境描写来反映社会生活的文学体裁。它诞生于市民阶层,最早是人们闲暇之余的消遣活动,并带有一种大众审美的娱乐性质,最后发展成为文人志士传播思想的工具。

评定一篇好的小说,从小说的概念来看,必不可少的是洗练的文笔、鲜明的人物形象刻画、一波三折的紧密情节结构,具有典型意义的生活片段,以及复杂的社会现象的反映。语言作为思想的载体,也要经历充足的捶打,形成或简洁有力,或明白晓畅的个人风格。这些都是最基础的内容与形式应当达到的妙处,除此之外还有情感。

“诗缘情而绮靡”(陆机《文赋》),一篇好的文章一定首先要有“人”的情感,小说也同样如此。高尔基说“文学即人学”,文学艺术最根本、最直接的目的便是人,要表现人,追求人的价值,小说作为文学的重要组成部分,也同样如此。因此,从审美的角度来看,一部理想的小说应当关注“人”,远离“媚俗”,传达出“美”,传达出作者的整体理性认识。

一、审美

美感是小说应当给予读者的重要内容。小说要攫取生活中的美,超越与抨击生活中的丑,塑造生动、感动人心的艺术形象。康德在他的《判断力批判》中提到了“愉悦—美—崇高—善”的四层状态链条。小说应该呈现出一种使人愉悦的“美”的状态,这种“美”并非具体生活中美与丑的对立的“美”,更多是一种道德观念的传达。小说通过严厉批判现实生活、热情叙述理想状态、刻画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等手段,展现形而上意义的“美”与“丑”,依托人们的共鸣,进而达到“心灵的旨趣”,使读者感到心灵的慰藉或是道德的大然大悟。

在《麦琪的礼物》中,吉姆用自己昂贵的金表换来极美的梳子,而德拉用美丽的长发换来名贵的表链,作者借此赞扬了底层贫困阶层的美好爱情,也歌颂了悲苦大众所具有的互相关怀与自我牺牲的精神之美,使读者产生心灵的震动。通过小说中流露的作者表现的善、恶、美、丑之别,读者从中感悟到至高、至善、至美的理念;通过小说中自由美的传达,读者形成了正确的道德观念。从这一点生发而来的便是读者接受观念。

如果美的传递是小说的价值所在,那么要注意的便是保证成功传递“美”,即读者接受良好,必须保证“共通感”。理想的短篇小说必须立足于当代生活的现实土壤,立足于历史的本质规律。例如,福克纳的小说总是扎根于南北战争时期的南方种植园生活,海明威的小说往往取材于自己的真实经历。菲茨杰拉德出生于贫困家庭,在年少时曾与一位贵族小姐相恋订婚,后其撕毁婚约,这种贫富阶级差距极大地造成了他对上流阶层既憧憬又厌恶的复杂态度,而这一经历和态度也在其小说中反复体现。

在《了不起的盖茨比》中,盖茨比和黛西的故事就是典型代表。虽然其中心主旨是“美国梦”的破灭,但他通过通俗易懂的爱情故事,从具体人物中提取抽象概念,通过盖茨比与贵族争夺黛西的失败反映出来,使得小说更容易被理解,且受众范围极广。这也是保证“共通感”的第二个要求—不设障碍。

当然,这里的“不设障碍”并不意味着谴责“陌生化”。俄国形式主义批评家什克洛夫斯基提出,艺术之所以存在,就是为使人恢复对生活的感觉,使人感受事物,使石头显出石头的质感。它是一种合理的艺术手法,力求运用新奇的手法与词汇,破除人们沉闷枯燥的、缺乏原创性和新鲜感的语言。其目的并不单是为了新奇,而是为了更容易调动读者的感官,刺激读者从麻木状态中清醒,从而获得更直观的感受。

所以,我们这里说的“不设障碍”,是指小说世界不应存在于虚无缥缈的环境中,是指其语言意象的脱离实际、晦涩难懂、不着边际,是指为读者的审美接受设置人为障碍的“私人化小说”。

二、去俗

小说诞生于读者对于虚拟世界的心理追求。作为一种“让读者看”的文学,作者也好,内容也好,读者也好,小说作为一种艺术再现的客体和审美接受的主体都会潜移默化地受到社会风气和环境的影响。

随着时代经济的快速发展,小说同市场挂钩,小说的“俗化”成为不可避免的趋势。无论是对现实生活问题的反映,还是对历史故事的演绎,无论是对个人隐秘情感的揭露,还是对另类时尚生活的描写,绝大多数小说“不再关注政治历史的伟大推动者和伟大主题,而只关心日常生活和身边的小型叙事;不再关注哲学文化形而上的终极关怀和未来世界的‘辉煌远景”(王齐洲《基于新观念反思:重读现代意义上的中国小说学术史》),逐步发展成为以世俗性和消遣娱乐为主要功能的通俗文学。小说不再是反映社会生活本质规律的严肃文学,而成为大众日常疲倦懈怠时的暂时性发泄,使人们的艺术感知始终停留在最外层,成为一种与心灵无关的日常点缀,失去了它原本应该拥有的美学品格,同样也失去了“崇高”。

当前大范围流行的网络小说实体化就反映了这一点。许多通俗文学中为博得大众眼球,进行了低俗的设定;有些小说浮于描写表面生活,琐碎巨细而无精神内核;还有些短篇小说题材选择恶俗,只为迎合大众口味,博得一笑。在这里,需要声明的是,这些情节单拎出来基本是被允许的,如郁达夫的《沉沦》运用大段篇幅描写主人公在幻想异性的场景,想要沉沦但又不甘的心理,莫言的《檀香刑》也贯穿着眉娘和钱丁的感情线,《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里托马斯、特蕾莎、萨宾娜的多角纠葛等,这些都是流传至今的优秀小说作品。它们之所以优秀,就在于其并不是单纯浮于表面地描写此类情节,为迎合大众恶俗趣味而描写,而是为了丰富人物形象,为了反映社会现实,为了引起人们共鸣而描写,引导读者在这一事件过程中思考,是情节顺理成章衍生出的一部分。

如今,有一部分小说已然失去了原本应当带给读者的理性与思维力,成为市场上公认的消遣消费品,这绝不是好的精神食粮,反而是糟粕。

举个简单的例子,同样是写“暴风雪山庄”,《无人生还》中阿加莎通过诡异的童谣设定人们死亡的方式和顺序,将情节烘托到极致,在死亡的过程中非但没有出现过多的血腥暴力场面,反而用大量的对话和推测将人物间的猜疑、人性的自私与丑陋刻画得淋漓尽致,带领读者思维与其同一推理,考问人性深处的善恶灵魂。而现如今的很多“无限流”小说,虽仍包含童谣谋杀和孤岛模式,却通过描写详细真实的血腥场面吸睛,毫无美感意蕴可言,反而徒生不适。同为恐怖小说,爱伦·坡的《黑猫》却表现了人与人之间、人与自然之间的爱恨,“黑猫”正代表着对病态人格的反思,这与现如今只能带给人们感官刺激的小说相比毫无价值可言。

当小说放弃了其原本应有的整体理性认知,消解了自身应有的诗意超越意象,一切精神价值便消解为实用价值,一切永恒的怀念与追求也消散为当下即刻的官能感受,使人逐渐丧失思考与解读能力—一篇或一本小说完全没有任何记忆点,读完便忘,自然也无法给人的心灵带来片刻震撼。当小说失去了身为“优秀小说”应具备的反叛精神,为迎合大众而落俗,变成“他人”的产物,它也成了“媚俗”的、“绝对认同的”产物。正如米兰·昆德拉所说:“在福楼拜塑造了包法利夫人80年之后,也就是我们这个世纪的30年代,另一位伟大的小说家,维也纳人布洛克写下了这句至理名言:‘现代小说英勇地与媚俗的潮流抗争,最终被淹没了。”

三、整体理性认识

我们小时候明白的道理大多都是大人通过讲故事告诉我们的,就像《格林童话》中的每一章都会引导我们向真、向善、向美一样,小说也同样是一种语言。作为一种说话的艺术,理想的短篇小说应当注重其矛盾与冲突的描写,应当具备一种前瞻性和危机意识,应当提供一种道德追求的引导与构建能力,应当站在时代的前沿启发人们对人类命运和时代精神的思考,启发人们对未来走向的研究。

“在其先进的位置上,艺术是大拒绝,即对现存事物的抗议。”(马尔库塞《单向度的人》)艺术之所以有其存在的价值,就在于它提供了另一个世界,即可能的世界;就在于它提供了另一种思想的维度,即诗性的观照视角。在本质上,艺术是超越性的,它瓦解着沉闷庸俗的现实人生,使之呈现出那种总是被无情现实所扼杀和挤压的意义,呈现出它所重组的杂乱无章的现实与历史碎片,使之成为一个“陌生化”的精神世界。

小说艺术是由作家创作的,而乔姆斯基在评断知识分子责任与价值时说:“知识分子的责任就是说出真理,暴露谎言。”保持异议,是知識分子最大的贡献。社会赋予作家群体、赋予知识分子群体发声和著文的权利,他们的责任是坚守自己的良知,擦亮眼睛去发出质疑的呐喊,提供解决的方案。“凡孤独者,即私人的牧歌之英雄,都是一个逃逸者。”(米兰·昆德拉《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

为什么卡夫卡的《变形记》经常被称作是短篇小说之典范?并不是因为“人变成甲虫”这样一个荒诞的情节—这在《金驴记》《聊斋志异》中屡见不鲜。它的荒诞体现在人变成甲虫后周围人态度的变化,体现在格里高尔在变成甲虫之后由“人”逐渐异变成为“虫”的心理和行为习惯,体现在格里高尔“虫”的外表下那颗敏感的“人”心。卡夫卡通过这种异变来反映和揭露现代社会个体价值的缺失,揭露资本主义高度发展环境下现代人的精神异化危机。《堂吉诃德》为什么名扬至今?因为塞万提斯通过塑造悲剧性和戏剧性混杂于一体的堂吉诃德形象,以堂吉诃德“骑士梦”的破灭怒斥西班牙政府,希望其勿与时代脱节、认清现状,不要沉迷在16、17世纪的迷梦。为什么《变色龙》为人所津津乐道?因为契诃夫通过描写人物不断变换态度的细节,有力地嘲讽了封建卫道士们卑躬屈膝的嘴脸。而《装进套子里的人》除了讽刺和鞭挞别里科夫及造成他畸形性格的反动时代外,也通过柯瓦连科传达了作者对冲破腐朽、具有新思想的青年的呼唤,对自由的呼唤。

在米兰·昆德拉的《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中有这样一段心理描写:

这位参议员怎么能知道孩子就意味幸福呢?他能读懂孩子们的灵魂深处吗?要是刚一摆脱他的视线,那三个孩子便扑向另一个孩子,动手揍他呢,该如何解释呢?

参议员做出这样的结论只有一个依据,那就是他自己的感觉。当心灵在说话,理智出来高声反对,是不恰当的。在媚俗的王国,实施的是心灵的专制。

显然,由媚俗而激起的情感必须能让最大多数人来分享。因此,媚俗与出格无涉,它召唤的,是靠深深印在人们头脑中的关键形象:薄情的女孩、遭遗弃的父亲、草坪上奔跑的孩子、遭背叛的祖国、初恋的回忆等等。

媚俗让人接连产生两滴感动的泪滴,第一滴眼泪说:瞧这草坪上奔跑的孩子们,真美啊!

第二滴眼泪说:看到孩子们在草坪上奔跑,跟全人类一起被感动,真美啊!

只有第二滴眼泪才使媚俗成其为媚俗。

当我们处在绝对的大环境下被绝对的观念和文化传统统一的时候,我们就很难跳出圈子看到真相,看到当前所存在的时代弊病。每个人都逃不开时代洪流的裹挟,那么当我们看到一篇作者隐退的小说时,我们能否在其中找到正确的道德取向和思维方向?能否找到突破现有困境的缺口?能否提出怀疑?相应地,当作家想要写女性主义文章时,他们究竟是发现了新的研究点,还是顺着已有的社会思想毫不动脑地下笔成文?我们回到诸如《变形记》等此类流传至今奉为圭臬的文章,它们的共同点都在于“反叛”—站在时代的洪流中反叛时代,反叛“绝对认同”;它们的共同点也在于一种“建立”—揭露社会现状,点明危机,指明道德追求的方向,发人深省。

小说的整体理性认识的核心是“人的理性”。“文学即人学”,小说的艺术关怀是把人作为一个整体去予以表现、美化和提高的,它包含着作家们对人类道德的追求和对人类未来该何去何从的思考。人的认识是无法超越物自体而存在的,所以文学艺术的任务便是不断勘探超出认知的“大”,以激发人们的探索欲望与征服欲,进而在对“美”的不断探索中产生一种道德感,不断在追求至善至美的道路上前行。而小说整体理性认识的缺失导致其放弃了本应当承担的使命,只是简单承认已有的并非价值的存在,放弃了对未来存在的探索发现,失去了使人思考的能力。一部好的小说,是应该抵制庸俗化的小说,是主张吵醒“铁牢笼里沉睡的人们”的小说。

理想的小说不应仅是一种愉悦,它应当是一种对美的享受,对美的求索,应当是对至真、至善、至美理念的“建立—打破—再建立”的过程,而非在设置好的天花板下“吃历史的老本”。一篇优秀的小说应当永远向前看,永远充满激情,而非瞻前顾后、停滞不前。小说,要带给人对道德与价值的思考,带给人对自身存在本身的探寻,要具有瓦解庸俗沉郁的振聋发聩之声,要具有对抗疏远现实的真理向度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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