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勇庆
在现代主义作家中,福克纳是使用多角度叙事最为突出的作家之一,小说《我弥留之际》就曾采用十五个叙述者。被认为是福克纳最复杂、深奥的小说《押沙龙,押沙龙!》,以四个叙述者的讲述为读者营造了关于萨德本形象的迷宫。《喧哗与骚动》也主要使用了三个视角来讲故事。多角度叙事常常和重复叙事融合在一起,“重复性叙事由下列几种因素产生:一个人物多次重复在同一个故事里;几个不同的人物对同一事实作补充叙述(这可产生一种‘立体幻象’);一个或数个人物相矛盾的叙事,使人对事实或一个具体事件的确切内涵产生怀疑。”[1]正如托多罗夫所言,多角度、重复性叙事会产生相互矛盾的理解,也会让读者对叙述者的讲述产生怀疑,从而参与到真相的探寻中。《喧哗与骚动》对于多角度叙事的热衷并非仅仅出于艺术技巧的雕琢,也在于通过这种技巧重现现实世界中关于人的“存在”的迷宫,并期待读者能用自己的慧眼去探寻人存在的奥秘。
《喧哗与骚动》主要讲述了19 世纪末20 世纪初美国南方康普生家庭的女儿凯蒂的故事。关于这个故事的讲述,福克纳曾经感慨道:“我先后写了五遍,总想把这个故事说个清楚,把我心底里的构思摆脱掉,要不摆脱掉的话我的苦恼就不会有个完。”[2]故事的中心人物是凯蒂,这是福克纳最喜爱的女性人物,是他“心灵的女儿”,也是福克纳小说中让人印象深刻的女性形象。然而,凯蒂本人在小说中没有第一人称的话语叙述,只是一个被他人叙述出来的形象。故事的主要叙述者是凯蒂的三个兄弟班吉、昆丁、杰生,这三者都采用了第一人称内心独白,他们讲述的内容有两个部分,一个是叙述者当日发生的事情,另一个是记忆中与凯蒂有关的事情,尤其是班吉和昆丁这两部分,以意识流的手法将叙述者当前的意识与对凯蒂的记忆融合在一起。康普生家族的黑人女仆迪尔西部分是第三人称叙述,迪尔西部分没有专门讲凯蒂的故事,但为理解凯蒂的形象与命运提供了一个超历史的视角。
小说第一部分是班吉的叙述,时间为1928 年月7 日。班吉是康普生家中最小的孩子,虽然已经三十三岁,但只有三岁孩童的智力,他的叙事视角因此而显得特殊。班吉没有抽象的观念,只有印象和感受。“期待班吉解释他大脑所感知到的现象,就像期待留声机在录音上产生共鸣一样。他的大脑所做的就是通过物理感官来复制它所吸收的东西。”[3]556小说中有一个典型的例子充分地体现了班吉印象式的感知方式:当他讲述自己的手伸进火炉中被烧伤的情形时,因为他没有观念,不会用烧伤或者疼痛的抽象观念来表达和理解自己的状况,只会发出叫喊声。对于一个三岁孩童智力的人来说,这个世界所有的事物都是让他感到舒服或者不舒服的印象。已经发生过的事对班吉来说也并非过去的记忆,而是与现在即时即刻的一种体验和感受。班吉的叙述是属于超时间的叙事,过去与现在同时共存于他的世界中。非理性的思维、前语言的意识、过去与现在共时的时间感,在班吉的叙事中体现得淋漓尽致。因此,班吉对过去的讲述并不是按照事件发生的时间顺序来呈现的,而是按照偶然的、触发性的联想来进行,当然这种偶然的联想也不是完全没有规律的,它依照对语词(声音)、场景、感觉的相似性将过去各阶段的片段以及现在的片段叠合在一起,其中,引发班吉联想的核心触发点是凯蒂的爱。
小说一开始就展示班吉的这种叙事特点。在1928 年4 月7 日,黑人小厮勒斯特带着班吉从栅栏的缺口处钻过去,班吉的衣服被挂在钉子上了,班吉的意识马上就进入了1900 年12 月23 日凯蒂带他穿过栅栏时衣服被挂在钉子上的相似情景。地点相同、情景接近,但意义却是相反的。在过去的时光中,班吉得到了凯蒂细心的呵护,而当前是看护者勒斯特不耐烦的训斥。随着凯蒂说“你不想你的手冻坏吧”这句话引发的关于冷的联想,班吉的意识又迅速进入了另一个冷的片段,被威尔许照看时,那是同一天稍早的时候,尽管屋内有母亲和照看自己的黑人小厮威尔许,但因为没有凯蒂,班吉的感觉是冷的,他闹着要到门口去接放学的凯蒂:
凯蒂在走来了。接着她跑起来了,她的书包在背后一跳一跳,晃到这边又晃到那边。“嗨,班吉。”凯蒂说。她打开铁门走进来,就弯下身子。凯蒂身上有一股树叶的香气。“你是来接我的吧。”她说。“你是来等凯蒂的吧。你怎么让他两只手冻成这样,威尔许。”“我是叫他把手放在兜里的。”威尔许说。“他喜欢抓住铁门。”“你是来接凯蒂的吧。”她说,一边搓着我的手。“什么事。你想告诉凯蒂什么呀。”凯蒂有一股树的香味,当她说我们这就要睡着了的时候,她也有这种香味。[4]7
班吉的眼睛就像一块屏幕,放映出的是一个极其温馨美好的画面,一个生动活泼、充满爱心的女孩在这个画面中跃然而出。这一幕可以说是班吉部分中凯蒂正式的出场,而这个画面已经在班吉的脑海里永远地定格了,这是他对凯蒂最初的印象,也是最终的印象。凯蒂就是爱的化身,代表着美好与温暖。当然,班吉没有理性意识,不能用抽象的词“爱”来理解凯蒂对自己的呵护,但他能感受到凯蒂带来的是温暖,这种温暖与冬天的冷以及其他人给自己的感受是不一样的。尽管不能进行理性判断,但孩子有着比成年人更为敏锐的感受,他能分辨出威尔许让自己把手插兜里是一种程序化的关心,并不是真的在意自己是否冷到。而凯蒂弯下身子给班吉搓手的动作,是实在的温暖,并非母亲那种仅仅停留在语言上的毫无温度的做作。这是一种典型的孩子的感知方式,来不得半分虚假,只有真实的东西才能给他舒适的感觉,所以他喜欢炉火,因为炉火是真实的热,还有凯蒂,那是真实的爱。与之相比的是康普生太太的虚情假意,她对儿子所谓的关心永远都只是体现在语言上。因为怕累,康普生太太不愿意抱儿子,却声称是为了让儿子更好地长大。当迪尔西自己掏钱给这个已经被家庭遗忘的孩子买生日蛋糕时,康普生太太却斥责迪尔西是在用店里买来的蹩脚货毒死他,甚至因为害怕智力有障碍的儿子会给自己的家族丢脸,她通过改名的方式将之从家族历史中排除出去。康普生太太给班吉的爱是一块永远不会实现的漂浮的空中蛋糕。凯蒂才是班吉现实中的“母亲”,也代表着这个世界对一个刚刚脱离母体的孩子的爱的接纳。
除了叙述凯蒂对自己的爱,另一个重要的内容就是关于这份爱的失去。大姆娣(班吉的奶奶)去世当日晚上,七岁的凯蒂爬树窥探大人们的动静,迪尔西的女儿弗洛尼问凯蒂瞧见什么的时候,班吉的意识瞬间就进入了凯蒂的婚礼:“我瞧见他们了,接着我瞧见凯蒂,头发上插着花儿,披着条长长的白纱,像闪闪发亮的风儿。凯蒂凯蒂。”[4]43凯蒂在树上瞧见的是死亡,班吉瞧见的是凯蒂结婚,两个片段在班吉的脑海中是相似的,因为都代表着失去。凯蒂结婚当天,班吉在T.P.的带领下在地窖中偷酒喝,醉了后大声嚎叫,把正在参加婚礼的凯蒂唤来。“凯蒂伸出胳膊来搂住我,她那闪闪发亮的披纱也缠在我的身上,我一点也闻不到树的香味,于是我就哭起来了。”[4]44凯蒂身上“树香”的消失是班吉害怕和拒绝的,于是他眼前出现了凯蒂十四岁时的情形,这是班吉印象中凯蒂身上的树香第一次消失,原因是凯蒂第一次穿大人的衣服,并喷了香水。随后班吉的讲述集中在这种“树香”消失的事件上,如凯蒂和查利在秋千上幽会,凯蒂第一次失身等。尽管班吉无法从理性的角度来理解凯蒂的变化,但他能感受到这种变化意味着凯蒂的消失。凯蒂爬树窥探到死亡是一个隐喻,意味着凯蒂开始接触到成年人的世界。进入成年人的世界,就是进入社会,不再是自然纯真的。婚礼是失去的最终完成,因此,在班吉的意识中,凯蒂的婚礼与大姆娣的死亡并列在了一起。
第二个叙述者是昆丁,他叙事的方式及内容和班吉的很接近,主要是通过意识流来呈现他在1910年6 月2 日溺水自杀前混乱的心理活动,过去的种种片段不断在脑海中闪现,并与现在交错重合在一起,叙述者在进入意识的最深处时分不清现实与记忆。和班吉不同的是,昆丁是一位有着正常智力的成年人,而且是哈佛大学的大学生,他的理性思考与抽象思维的能力都比较发达,他的意识更为复杂和晦涩。班吉没有能力用抽象的语词来表达自己的处境,而昆丁则用内心独白来评述自己的处境,因为他的理性意识在极度痛苦中已经变得支零破碎,以致他的内心独白非常紊乱难懂。总的来说,昆丁部分的叙事显得更为庞杂,令人费解,但叙述的焦点仍然是凯蒂的爱。
在这部小说中,康普生家庭中深爱凯蒂的是班吉和昆丁,他们都想获得凯蒂的爱并留着这份爱。不同的是,班吉讲述的是得到爱和失去爱,而在昆丁这里,讲述的是希望保护凯蒂的贞操和希望的落空。昆丁对凯蒂的爱是病态、扭曲的。他爱自己的妹妹,是因为他将妹妹的贞操视为自己生命中唯一有价值的东西。在昆丁叙述的部分,凯蒂第一次出现是和婚礼有关:“她径直从镜子里跑了出来,从被围堵在一个角落里的香气中跑了出来。玫瑰。玫瑰。杰生·李奇蒙·康普生先生暨夫人为小女举行婚礼。”[4]86值得注意的是,昆丁“看”到凯蒂是从镜子中跑出来的,在随后的另一段记忆中,他想起班吉在凯蒂婚礼时醉酒大叫,惊动了凯蒂的情形:“在镜子里只见她一溜烟地跑了过去,我简直莫名其妙。跑得真快,她的裙裾卷住在手臂上,她像一朵云似地飞出键子,她那长长的面纱打着旋曳在后面泛出了白光她的鞋跟嗒嗒嗒地发出清脆的响声一只手紧紧地把新娘礼服攥在胸前,一溜烟地跑出了镜子玫瑰玫瑰的香味那声音响彻在伊甸园的上空。”[4]90在这两段例子中,“镜子”和“玫瑰”这两个意象反映了昆丁对凯蒂贞操想象性保护的失败。如同镜子中的幻象一样,他所渴望的凯蒂洁白无瑕的贞操是虚幻的,凯蒂的婚礼就是对这个幻觉的彻底打破,他痛苦地意识到自己终究要面对的是一个现实中的凯蒂。如研究者所言:“从某种意义上说,凯蒂正在走向现实,进入了以玫瑰为代表的性,并摆脱了昆丁试图维持的幻觉。镜子似乎是他无法直接看待凯蒂的婚姻的一个衡量标准;虽然他可以用隐喻的方式描述凯蒂的动作,但他仍在不自觉地试图在镜子里欺骗她,那是童年纯洁的幻觉。因此,他常常记得她跑出了镜子——但他不能真正让她跨过门槛走向成熟。”[5]与其说昆丁在欺骗凯蒂,不如说是在欺骗自己,他幻想自己能够保护妹妹的贞操,但失败的记忆却无情地折磨着他,将他一次次地拉回到那破碎不堪的过去的真实中。
在昆丁混乱意识中出现得最多的是凯蒂失贞的场景:“你干吗不把他带到家里来呢,凯蒂?你干吗非得像个黑女人那样在草地里在土沟里在丛林里躲在黑黝黝的树丛里犯贱呢。”[4]102这在昆丁的叙事中是最可怕的场景,彻底摧毁了昆丁为凯蒂建构的纯洁之镜,因为凯蒂的失身并非被迫的,而是主动的,甚至还像一个黑女人一样在草地里与人苟合(仅针对《喧哗与骚动》一文的观点,下同)。在美国旧南方的观念中,黑人女性是下贱且淫荡的。无疑,在昆丁的潜意识中,凯蒂形象已经和在时代局限下被歧视的黑女人等同,尽管他的理性意识拒绝承认,这造成了他内心的分裂,他的叙述一旦触及凯蒂失贞的回忆时,就经常像一个精神病患者一样分不清过去与现在、真实与幻觉。
班吉的叙事将凯蒂形容为“树的香气”,而在昆丁这里,则是“忍冬花的香味”。忍冬花意象之所以在昆丁的意识中频繁出现,是因为昆丁在野外找到了失身的凯蒂,那里长满了忍冬花,到处都飘荡着花香,忍冬花的气味就此与凯蒂的性欲联系在一起。“一张谴责的泪涟涟的脸一股樟脑味儿泪水味儿从灰蒙蒙的门外隐隐约约地不断传来一阵阵嘤嘤的啜泣声也传来灰色的忍冬的香味。”[4]106另外一次,当他想到家乡的忍冬花时,忍冬的气味与凯蒂接吻的情景又混杂在一起:“什么东西里都混杂着忍冬的香味,仿佛没有这香味事情还不够烦人似的。你干吗让他吻你吻你。”[4]147当凯蒂给昆丁谈起让她委身的达尔顿时,“她的脸朝上仰着忍冬的香味又来了。”[4]165甚至,昆丁将病态的乱伦的欲望,都归结于忍冬气味散发出的肉体的诱惑。从昆丁的一些独白来看,他对凯蒂有着一种隐秘的乱伦的心理,这种乱伦心理体现了人类心理的复杂性。昆丁自小就体现出了对妹妹的过度珍惜,这种珍惜不但包含了在一个冷漠的大家庭中兄妹青梅竹马的感情,也掺杂进了南方男性对淑女贞洁的责任感与保卫意识,畸形的家庭氛围与社会观念导致了自然情感的扭曲,而昆丁则将罪责都归结于忍冬花香味散发出的性欲的诱惑。
在对“忍冬花香味”的分析中,有研究者认为:“昆丁指的是这种气味,是她皮肤表面的肉体分泌物,是一种从肉体渗出的物质……昆丁因此讨厌那种轻率的散发的气味,几乎是淫秽地渗出了肉的最内在的秘密。”[6]昆丁将凯蒂的性欲望与忍冬花的气味等同起来,在他看来,这种“肉体分泌物”体现了女性天生的内在的淫荡与堕落,凯蒂的本性如此,忍冬花的气味其实就是她浓郁性欲的体现。昆丁与父亲关于贞操的讨论也认同了这一点,“因为女人认为童贞不童贞关系倒不大,这是父亲说的。他说,童贞这个观念是男人而不是女人设想出来的。”[4]87“于是父亲说这是因为你是一个童男子,你难道不明白吗?女人从来就不是童贞的。”[4]129这两次讨论都是从昆丁自己是童男子的话题开始的。表面上看,作品中康普生先生是在以非常开明的方式劝解昆丁不要把贞操太当回事,实际上这两父子讨论的焦点在于女人是没办法守住贞操的,潜台词就是女性天生就是堕落的,只有男性(主要是指当时的美国南方人)才会重视贞洁。
小说的第三部分是杰生第一人称的内心独白,但是在内容和技巧上都比较正统。尽管他的叙述没有像他的两个兄弟那样有太多关于凯蒂的内容,但实际上仍然是以凯蒂的失贞为核心。杰生叙事的时间是1928年4月6日,他没有回忆凯蒂失身的事情,主要讲述了他利用凯蒂对私生女小昆丁的爱,榨取凯蒂的钱财,并通过折磨小昆丁,来宣泄他内心对凯蒂的恨意。杰生认为凯蒂是自私的,因为凯蒂的不贞行为,杰生失去了在银行工作的机会,这让他耿耿于怀。当他发现父亲下葬当天凯蒂偷偷来送葬时,他嘲讽凯蒂父亲一死就马上溜回来。凯蒂的失贞,在杰生看来,证明了女性是天性堕落的,他经常用婊子来形容凯蒂,在独白中对小昆丁这样评价:“我早就说过,如果一个女人胎里坏,那你是没有办法的。如果她血液里有下贱的根子,那你怎么拉也拉她不起来。”[4]249在杰生的意识中,他将凯蒂的贞洁视为进入银行的踏板、自己光明前途的敲门砖,因为凯蒂只顾满足低劣欲望的自私行为,让他失去了这份能实现自己赚钱理想的职业。杰生通过控制小昆丁来榨取凯蒂的金钱,是对这种失去心理的补偿。凯蒂的形象在他的独白中是堕落、下贱、自私的女人。他不在意凯蒂是否纯洁,而在意她的行为给自己带来物质上的损失。
吉尔斯·冈恩认为:“我们对真理的理解不仅取决于判断其他人物,尤其是三兄弟,在什么意义上歪曲了真理,而且还取决于弄清楚他们的歪曲是如何相互关联的,以及与任何其他更大或更具包容性的观点之间的关系。”[7]《喧哗与骚动》通过康普生三兄弟的三个视角讲述凯蒂的故事,尤其是班吉和昆丁在一些关键场景和细节的重复讲述,强化了凯蒂的一些特征。然而,由于三个叙述者都是采用内心独白,他们的叙事方式都与自身的状态有关,是个人情感与价值立场的反映,相似的事件往往是以不同的方式甚至是相反的理解被复述的。
班吉的叙事可以说是一种孩童的本真叙事。在小说中,班吉不会说话,没有抽象的理解能力,但他却似乎有一种超理性的预知能力。在大姆娣去世当晚,当别的孩子还不知道发生什么事情时,他能闻到死亡的味道。迪尔西的丈夫罗斯库司说:“他知道大家的时辰什么时候来到,就跟一只猎犬能指示猎物一样。”[4]34迪尔西也认为家里出了什么不祥的事,班吉能够察觉出来。班吉的这种超自然的感觉能力看似神秘,实际上是福克纳对儿童与世界关系的理解。与其说福克纳塑造了一个低能儿,不如说他是试图通过一个孩子的视角来观察世界。尽管班吉的叙述最为混乱颠倒,但是在三兄弟的叙述中却最为真实可靠。这种真实可靠不仅仅是因为班吉叙事是照相机式的客观记录,也在于孩童的视角中能够呈现事物的本真状态。
班吉讲述了大姆娣去世当天发生的两件重要的事情,这两件事情都具有预言的意味。第一件是几个孩子在外面玩耍,凯蒂不小心把衣服弄湿了。凯蒂要把衣服脱下来,昆丁阻止她:
“你敢脱。”昆丁说。凯蒂把衣裙脱下,扔在岸上。这一来,她身上除了背心和衬裤,再没有别的东西了,于是昆丁打了她一下耳光,她一滑,跌到水里去了。她站直身子后,就往昆丁身上泼水,昆丁也往她身上泼水……这下你该满意了吧。”昆丁说。“我们两个都要挨抽了。”“我不怕。”凯蒂说。“我要逃走。”“哼,你要逃走。”昆丁说。“我是要逃走,而且永远也不回来。”凯蒂说。我哭了起来。凯蒂扭过头来说,“别哭。”我赶紧收住声音。接着他们又在河沟里玩起来了。杰生也在玩。他一个人在远一点的地方玩。威尔许从树丛后面绕出来,又把我抱到水里。凯蒂全身都湿了,屁股上全是泥,我哭起来了,她就走过来,蹲在水里。[4]20-21
在这一个事件中,昆丁显示出了对凯蒂身体的敏感性,他试图阻止凯蒂暴露身体,阻止失败后,他将自己也卷入其中,试图通过与凯蒂一起接受惩罚来减轻凯蒂的罪责。然而,凯蒂并不将暴露身体看作是严重的问题,她不愿意接受昆丁对自己身体的管教,而且进行了反抗,表达了逃走的想法,这种叛逆的行为把自己也弄脏了。这其实是凯蒂和昆丁命运的一个缩影,是两人关系中束缚与逃离、纯洁与不洁主题的预演。当天晚上凯蒂爬树也是颇有意味的一个场景。福克纳曾经说:“在《喧哗与骚动》里我已经放进去也许是文学中唯一的、会永久地使我极其感动的东西:凯蒂爬上梨树朝窗子里窥看丧礼,与此同时,昆丁、杰生、班吉和黑小孩们望着她衬裤上的那摊湿泥巴。”[8]321小说中班吉是这样讲述的:“我们都望着她衬裤上的那摊泥迹。接着我们看不见她了。我们能听见树的抖动声。”[4]42值得注意的是,在凯蒂爬树之前,孩子们看见“一条蛇从屋子底下爬出来”,凯蒂说自己不怕蛇,并训斥与她争辩的杰生与威尔许,口气很像父亲。这个场景和细节很自然会让人联想起伊甸园中夏娃被蛇引诱偷摘禁果的故事。凯蒂的故事当然不是夏娃故事的翻版,但应该说福克纳是有意采取了类比的方式来讲述这一幕,因为班吉的视角是一个儿童天真的视角,从这个视角中传达的是凯蒂最本真的状态。童年的凯蒂是纯洁的,当她爬树去窥视时,她内心里充满了对成人世界的好奇心,这意味着她即将进入成人的世界。死亡在这里是一个隐喻,成人世界意味着纯真的结束,尤其是在当时美国旧南方文化阴影笼罩下的康普生家庭。凯蒂在成长过程中模仿大人的打扮,用香水以及后来的性行为,对这些变化班吉并不能理解其中的含义,但他能敏锐地感到凯蒂正从天真的世界离开。“所有这些都意味着叙述者有一个无偏见的头脑,能做到不区分事实陈述、感叹、疑问和命令,也不承认一个外部事实与另一个外部事实之间的任何关系。读者很快就会发现,班吉是个白痴,对他来说,生活是一个充满喧哗与骚动的故事,意义不大。”[3]553这种观点并没有意识到班吉叙事视角的可贵性,福克纳曾表达过他对痴愚者与世界的关系十分感兴趣,他笔下的痴愚者往往是具有成年人的身体却是孩子思维的人物。这些人物提供了一个超越理性的观察世界的方式,往往能反映出事物的原初状态。
昆丁的叙事是一种历史记忆叙事。尽管他的叙述和班吉的一样混乱无序,但本质上是一种理性的叙事,因为他的所思所想都是试图用历史理性去压制人性的自然。昆丁在小说中对时间表现得非常敏感,开头就是他在早上醒来,意识到自己“回到时间里来了”。时间在一块祖传的手表中流逝,“这表是爷爷留下来的,父亲给我的时候,他说,昆丁,这只表是一切希望与欲望的陵墓……我把表给你,不是要让你记住时间,而是让你可以偶尔忘掉时间,不把心力全部用在征服时间上面。因为时间反正是征服不了的,他说。”[4]84这块家族代代相传的表代表的是历史时间,准确来说是承载了美国旧南方文化传统的历史时间。南北战争以后,南方的衰败已经不可避免,美国南方的传统与价值观开始崩溃,这给南方人带来了巨大的精神打击。作为传统的美国南方家庭,康普生家族就是南方衰落的一个缩影,除了财产地位的萎缩,还要面临巨大的精神危机。昆丁是康普生家族的长子,父亲康普生先生采取了自我麻醉的方式来逃避历史重负,这只表传到了昆丁的手中,也意味着家族历史的传承。应该说,昆丁是一个有着强烈责任感的继承人,他无法像父亲一样逃进虚无主义的硬壳中面对历史,而是竭力地想中断时间的流逝,保留住家族的荣誉,哪怕是以一种幻想的方式。
王欣指出:“南方话语中,身体通常被当做记忆储存和传播的媒介,这种话语中的身体意象起源于南方的传统。作为南方传统的重要社会结构,家长制意识形态的基础就建立在‘纯洁’的白人妇女身体以及由此所代表的‘家族荣誉’上。……在康普生家族中,这种代表南方纪念碑式的记忆时间却是建立在凯蒂的身体之上的。凯蒂的身体成为记录和表征历史变化的记忆之场。”[9]昆丁对凯蒂的叙述就是关于美国南方历史记忆的叙述,在他的讲述中,他的南方历史记忆与凯蒂的往事一样支离破碎、不堪回首。在美国旧南方文化遭遇到危机时,凯蒂的贞操被赋予了家族荣誉的象征,或者说凯蒂的贞操就是家族荣誉的容器。在现实中,无论是家族荣誉,还是凯蒂个人的纯洁,都是想象出来的,是镜中之像。昆丁的问题在于他明知道自己固守的一切都是妄想,却无法接受现实,他曾试图通过禁锢凯蒂的身体来维护这种荣誉,但正如达尔顿所说的,凯蒂也是个女人,她也免不了要像个女人那样行事。人性的自然无法禁锢,凯蒂的逃离击碎了昆丁的幻想。在绝望中,他曾试图用承认乱伦的罪行来代替南方淑女失去贞洁的罪责,宁愿通过人性中可怕的罪行把自己和凯蒂禁锢在地狱中,以维护南方的纯洁。然而,就像他试图通过砸烂钟表来超越时间一样,这一切都是徒劳的,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他都没有拯救能力。最后他只能承认是凯蒂的堕落毁灭了南方的荣誉,以此来说明美国南方失败的命运是注定的。
杰生的叙事体现的是物质理性的叙事。在班吉的叙述中,已经显示出了杰生是一个实利主义者。当凯蒂和昆丁弄湿衣服后,凯蒂和昆丁首先想到的是杰生会向父母告发,而他确实是去告发了,因为昆丁给他做的弓箭已经坏了,而向父母打小报告会得到好处。他尤其对钱着迷,威尔许说“他什么时候都攥紧了钱不松手”。在他叙述的这部分,充分体现了一个物质理性的人,在与世界及他人相处时是如何以利益为原则的。在某种意义上,昆丁和杰生代表了美国南方人的两种倾向,一种是沉溺于过去的荣光中不能自拔,另一种则是彻底抛弃美国南方传统文化和道德观、接受实利主义价值观的新南方人。杰生将所有人的行为都视为基于物质利益的自私行为,无论是“堕落”的性行为还是善良之爱。
《喧哗与骚动》运用多角度叙事讲述了凯蒂的故事,在班吉的孩童视角中,凯蒂体现为爱;在昆丁的历史记忆中,凯蒂的失贞堕落辱没了家族荣誉;杰生的物质理性叙事将凯蒂描述成了自私的人。在多角度叙事中,人的存在成为迷宫。福克纳曾说:“真理——那是一根线,长长的、干净、清楚、简单、不容偏离、不容怀疑的笔直而光亮的线,在它的一边,黑的就是黑的,在它的另一边,白的就是白的,如今这根线已经成为一个角度,一个视点,它与真情甚至事实都没有关系,却仅仅决定于你看它时是站在什么立场上。”[8]73-74《喧哗与骚动》的多角度叙事并不只是为了突出生活中矛盾、荒谬的喧哗与骚动,更是揭示了人的存在是一个奥秘,人的认知有限,而存在无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