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思秋(绵阳师范学院)
中国工笔人物画历史悠久,有着自己独特的美学价值和艺术语言。从传统走向现代,画家在继承传统文脉的同时不断探索创新。形神观作为中国传统绘画的重要美学思想,影响着一代代画家对工笔人物画的创作,不同时代的画家都对形神观有所研究。魏晋南北朝时期,顾恺之的“形神观”得到了形成和发展,通过“传神写照”到“以形写神”再到“迁想妙得”逐步递进,把审美构思到审美创造体现得淋漓尽致。当代中国工笔人物画家遵循传统审美内涵,在呈现客观物象中展现着不同绘画风貌。
中国传统工笔人物画以“写照”来表达“写实”,顾恺之认为“写照”是传神的一种表现,学画初期追求客观物象造型的真实性,画家需要通过外在形象来表达人物的内在神韵。张彦远在《历代名画记》中提到顾恺之作画,“传神写照,正在阿堵之中”,作画在形似的基础上注重人物精气神,眼睛的刻画尤为体现人物神韵。形与神二者相互影响、相互作用,合二为一,而“以形写神”,重在传神,“迁想妙得”正是形神观的一种延伸,画家不仅要追求物象形似,更重要的是在传神中追求自身真实情感的表达。
顾恺之“以形写神”与谢赫“六法论”中“气韵生动”的不同之处就在于,顾恺之把“形”与“神”放在同等重要的地位,而谢赫的“气韵生动”在此基础上丰富与发展,更加讲究“神韵”的魅力。不同时代画家对形神观有不同的认识,宋代重神轻形,除了在人物画中应用,在山水画领域也不断开拓创新。明代董其昌在《画禅室随笔》中谈到表达画家的胸怀和阅历,也是传神的关键。
近现代受“西学东渐”影响,西方美学思想使形神观得到不断继承与创新。徐悲鸿受法国古典主义影响,将西方素描体系与中国传统笔墨结合,用西方造型改良传统工笔人物画。林风眠师承西方现代画派,以中西合并的方式展现他眼中的人物形象和内在精神气韵,追求绘画形式美。近现代以来,在徐悲鸿、蒋兆和的带领下,写实主义独占鳌头,表现主义、超现实主义等西方现代绘画也为中国工笔人物画注入营养,当代中国工笔人物画包容发展,推陈出新。中国古典美学思想关于形与神的讨论,在当代写实工笔人物画的语境中,也被赋予了新的时代意义。
写实风格在中国工笔人物画创作中,经历了从萌芽到兴盛到衰落再到发展的循环往复。徐悲鸿将西方素描教学体系引入中国美术教育后,写实风格的运用在工笔人物画表达中不断生根发芽。当代工笔人物画家继承传统不断探索,把西方的写实造型逐步中国本土化,形成多元艺术表达形式,出现了大体两类画家:一类是以继承传统古典风格的现实主义画家,他们善于用写实的人物造型表现当代人民日常生活、社会发展和少数民族生活情态,强调“物我相融”的思想,用写实的手法表现个人心性,反映人民幸福美好的生活。另一类是追求当代观念先行的现实主义画家。他们受到西方写实绘画和现代绘画观念影响,对于画面构图的打破与重组有着别样的见解,以敏锐独特的视角把人物致力于新型造型空间,展现自我内心旺盛的生命力,创作出具有民族性和当代性的中国工笔人物画。
中国美学观使中国工笔人物画家在中华传统文化沃土中不断成长,超越客观形体表现人类精神文明,他们关注社会、反映民生,立足传统,表现当代,为传统技法在当代语境中的表达找到了新方法。
画家何家英的创作思想对当代工笔人物画创作具有较大的影响。何家英的创作遵循气韵生动,注重人物精神气质的描绘,理性看待西方造型体系,以形写神、以线造型,无论是少女还是妇人都洋溢着质朴和善良,他以古典唯美的形式彰显东方人文气息。例如1984 年作品《十九秋》,秋日的河北唐县荒凉枯燥,而翻山越岭之后火红的柿子林、蜿蜒流淌错落于白石间的溪水,这样自然的画面给了何家英最初的创作灵感。画面中一位身着印花粗布衣的农家女孩撇着脚站在一片柿子林里,她嘴唇微嘟,目光怅惘,动态鲜活,展现了人们对未来的憧憬,忧思和希望。随着时间的推移,何家英到农村去的机会减少,由于长时间在学校教书,出现了大批校园生活的作品。
例如1991 年作品《秋冥》,画面中蓝紫色的天空色彩醇厚,略带斑驳的白桦高贵耸立,朦胧而纷杂的土色坚硬苍茫,一位衣着素雅青年女子温婉沉静,白色长裙,淡灰色毛衣,更显其优雅的气质。画面采用穹顶式弧形构图,苍穹浩渺,景与人对照鲜明,浓郁恬淡,画面和谐统一。他以线造型,裙褶疏密有致,运用轻快的短线条把人物衣着关系表现得恰如其分。在表现毛衣纹理时,他利用编织的方式,同时用丙烯颜料和蛤粉相结合,用沥粉法加强了画面疏密和毛衣质感。
再如作品《舞之憩》,何家英选取了跳舞间隙休憩时女孩形象,画中舞者或缝鞋、或饮水,即使休息,脚和腿也处于紧绷状态。大口贪婪地喝水状态与跳芭蕾时的高贵典雅形成对比,一旁眼神涣散的女孩似乎也在诉说练功的疲惫。他用淡雅的色彩,丰富的细节把芭蕾舞演员的辛苦体现得淋漓尽致,同时也让我们感到青葱的岁月、坚定的梦想和生命的激情。何家英画中女性有的天真无邪,有的简单朴素,有的成熟典雅,他注重对女性性格特征和微妙内心的刻画,展现出一个个意境深远,韵味十足的灵魂。
作为何家英的学生,刘瑶笔下的女性形象真切而又委婉,她用叙事性的场景以女性自身视角审视女性的美,画面充满着对转瞬即逝青春之美的感伤和对美好人生的咏叹。例如2017 年作品《沐芳齐光》,描绘了一群正在沐浴的女子,画面朦胧典雅、面部情绪清丽脱俗、色彩氛围言简意赅、体态姿势形神兼备,女性神态、心态与状态的描写尽显其中,呈现出不染世俗烟火气的现代女性形象美。
罗寒蕾也是当代很有影响力的写实工笔人物画家。她的作品受到了西方古典油画的影响,用笔委婉细腻,画面整洁雅致。她擅长都市生活题材,线条干净而富有变化,犹如古典音乐一般给人以美的享受。作为长期生活在广州的广州人,这座城市的恬淡生活孕育了她的艺术创作,例如作品《日日是好日》,画面中有的女性衣着干练,有的女性温柔美好,在大片鲜花包裹中,展示了选花卖花全过程,这正是平凡都市生活中普通的一幕,罗寒蕾通过选取花店这个小场景,展现出对广州这个城市的热爱和对生活的热爱。除此之外,她的作品《单眼皮》系列描绘了她生活中的亲朋好友,罗寒蕾认为绘画真实最重要,她通过表现这些独立而真实的个体,去诉说每个普通人背后的故事,每一张肖像后面都有一份情感,这也正是她创作灵感的源泉。
青年画家李传真一改都市唯美题材的创作,着重对城市人民生活状态予以描绘,体现出她对人民的关注和尊重。因绘画受到塞尚的影响,她喜欢用几何体去表现人物形象,她笔下的人物色彩丰富、形状饱满。例如作品《守望系列》《民工图》,画中阳光底下穿着粗布衫的农民工,透露着他们生活的艰辛和无奈,也体现着他们对生活的渴望与追求,他们勤劳敦厚的脸庞刻满了生活的烙印,散发着朴实的光芒。人民生活正是李传真所见所思所想,是她内心真实的情感呈现。
画家孙震生善于表现少数民族题材作品,展示少数民族的风土人情。在他表现的藏族题材创作中,热情大方、淳朴善良的藏族人是最能打动他的点,他每一幅作品都来源于真真切切的现实生活,以此来传达他对质朴人性的赞美。作品《新学期》《冬至》利用矿物质颜料,人物构图饱满,色彩搭配丰富,作品工整细腻,在强烈装饰感下又蕴含着古典气息。作品《回信》入选第十一届全国美展,用现实主义的手法描绘了藏族少年写信的场景,周围人物或站立或围坐,画中“军用毛毯”几个字更是点明了画面主题。
“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梅兰竹菊四君子”,比德说与艺术创作密不可分。如今,创作题材和思想的自由也造成了艺术家们的矛盾与困惑,当代工笔人物画家立足传统,在全球化的语境下,不断寻求自我表达,他们重视个人体验,借鉴新兴艺术语言,利用隐晦、含蓄而神秘的方式展现出观念新颖的工笔人物画风貌。
例如画家金沙,以工整精致的传统中国工笔表现技法,把西方大师笔下的经典美术图式解构,把中西方两种不同的艺术语境相融。
在《向大师致敬》作品系列中,画面通过对人物衣冠、场景的写实与人物肉身的抽离,同时置入“烟斗”和“苹果”等元素,以全新的视觉经验,引起观者无限想象。这种当代艺术观念的表现充满了叙事性、戏剧性和神秘感。金沙抛弃了传统客观造像方式,把自己的观念隐藏在画面中,隐晦地表现出人们在物欲横流的欲望面前,精神的困惑与迷茫,启迪艺术创作者应怀着敬畏与谦卑向大师致敬。
画家张见一直致力于人物画的研究,善于把人物与风景相结合,画面构图饱满,他立足传统但抛开中国传统绘画程式化的表达,中国画论中要达到“似与不似”的意境需要“形神兼备”为前提,他借鉴西画,对当代文化、当代观念形成了自己独特的图示语言。
例如作品《置于风景前的肖像》系列,人物形象写实又略微变形,呈现出一种忧郁、惹人怜爱的状态,背景茂盛的植被正好承托出人物情感,这是画家个性化风格的体现。
在作品《失焦》系列中,他弱化人的五官,用低饱和度唯美的灰调子强调线与色的融合,“以色造境”给观者以朦胧之美。这种在同类色中找寻微妙变化的绘制方式正贴切了他的主题:即使外表看起来光鲜亮丽的现代人内心也会压力重重,任何阶层任何行业的人都有他们力不从心的时刻。他以写实造型通过微妙的色彩关系,加上叙事性的构图,呈现出他对社会问题和现象的反思。
画家周雪的系列工笔画采用超现实主义构图,结合传统工笔画三矾九染的技法,把儿童和其他物象相结合,极具梦幻和创造力,在描绘儿童想象力和天真烂漫的同时,也展现了艺术家的天马行空,她用写实造型的手法反映出其对儿童内心世界的观察和思考。
例如作品《风吹走了夏天》描绘了一个身着灰色兔耳朵服装的小朋友手持魔术棒,似乎正在变魔术,目光正看着一只被泡泡包裹的热带鱼,整个画面人物占据大部分,是典型的肖像画式构图,设色淡雅,线条流畅,而其中儿童面部五官的描绘非常精致,从儿童眼神中,观者可以看到属于孩童的活泼、稚趣和思考。
时代更新,科技进步,绘画媒介和材料的多元化丰富了艺术家们表达思想观念的载体。“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随着社会的发展和便利,艺术家们通过绘画媒介和肌理的拓展,追求新型表现方式,以此达到作品传神的目的。例如画家唐勇力的作品有着宏大的历史情怀,作品《新中国诞生》通过壁画与工笔人物相结合的方式,展现了开国大典的宏伟场面,这种国家重大历史题材美术创作具有时代美学价值和历史价值。
同时,他的作品《敦煌之梦》系列,色彩华丽,装饰性强,人物造型逼真写实。他在画面肌理上都下足了功夫,用“剥落法”把壁画中的斑驳与自己创作实践结合,形成朴拙的历史沧桑感,画面中利用西方立体的肌理质感突破中国画的平面性。画家把中国敦煌壁画的符号元素与西方的色彩和写实造型相统一,不断拓展传统民族艺术,寻找传统与当代的契合点。
画家徐华翎的作品《富春山居图》,她把传统晕染和数码成像叠加,上方为绢本写实绘制的女孩身体局部,下方为黄公望《富春山居图》的照片,人物的体态与传统山水叠影,这种视觉悖论可能体现了画家对传统的质疑。画作与图像相互渗透,既有层次感也打破了材料的边界,既突破传统构图的限制,又保留传统工笔画的表现语言。另外,她笔下的青年女性大多采用局部写实,同时弱化线条,给人一种干净淡雅、青春美好的视觉体验。作品《香》系列,徐华翎对女性进行自我审视,表现出主题:香不仅是嗅觉,她把蕾丝与薄纱作为语言符号,与曼妙少女胴体相结合,置于空白背景,画面透明畅快,给人若隐若现、虚幻透明的视觉效果。她不断打破常规,进行笔墨实验,用虚幻的视觉表达,体现中国画写实的抒情性和文学性,营造出浓郁的当代气息。
有的工笔画家继承传统,用客观写实的手法表达对人性和社会现实的思考,强调社会群体的价值和批判,但也存在“程式化”审美疲劳的缺点。有的工笔画家有极强的造型功底,却突破传统写实观念表达,在全球化文化语境中对当下生活主观再现,更加强调个人体验,但也存在“媚俗”现象的弊端。中国工笔人物画家在多元写实风格中不断去粗取精、去伪存真,以不同的表现角度,通过客观之“形”表达深层次的精神之“神”,同时不被“形”所制约,以不同风貌展现作品的语言风格、作者的精神内涵。
从前面列举的优秀画家作品来看,生活是创作的源泉,绘画要与时俱进,更要有自己的生活体验,表现自己熟悉和感兴趣的事物,重视内心真实感受,才能做到画面的“形神兼备”。生活就在心中,无论是边远山区、少数民族地区还是都市风情或异域情调,都是不同生活的缩影,也是一个人自我内心世界的探索,只有真正深入生活才能感受到各类社会问题、情感问题和生存问题。于是,笔者创作了作品《时刻不忘》,该作品入选第五届全国中国画作品展。
表现语言是创作的手段,可以是何家英、孙震生为代表将西方写实融入传统的工笔人物画,可以是张见、徐华翎为代表的图示语言的探索,可以是唐勇力、张小磊为代表的大胆实验新材料、新技法,也可以只用线条表现形象,学习利用民间艺术或西方绘画表达。只有抛开固定捆绑,摈弃金科玉律创作准则,深入生活,反映现实,遵从内心才能锻炼创作的胆识和毅力,激发创造性思维。笔者一直致力于绘画语言的探索,热爱西方印象派追逐光影的色彩,同时有8年舞蹈经历的自己,了解到舞者排练的艰辛,也让笔者感到舞者坚强的意志、炙热的梦想和生命的激情。
于是,笔者创作了《秋日物语》《黄发垂髫,怡然自乐》等舞蹈系列作品,把身着白纱裙的主人公置于不同颜色空间,人物面部用传统工笔,衣着以写意的方式结合,背景利用丙烯颜料,加之颗粒制造的方式,在淡雅的色彩中尽显丰富的细节,以此来展示人物的不同状态。
形神兼备是创作的宗旨,当代中国绘画有广阔的创作空间,但艺术市场的更迭和艺术宣传的纷杂常常扰乱人心,有的艺术家们为了迎合市场争取生存空间,放弃作画初心,只追求视觉效果的新颖,但这样的作品经不起历史的考验。作为艺术创作者应该始终坚持“以形传神”的美学思想,追寻“神形兼备”的最高境界,增强作品精神内涵,不断创作出具有时代意义,健康积极的优秀作品。
综上所述,当代中国工笔人物画在传统美学思想“形神观”的指导下,彰显着民族特色和文化自信,体现了艺术创作者对自身文化价值的充分肯定和积极践行,展示了中国文化的生命力和中国绘画的坚定信心。西方绘画精华与传统文化精髓完美结合,写实创作表现手法在当代工笔人物画中百花齐放,艺术家们在不同领域汲取营养。中国画的“形”蕴含东方观,区别于西方写实的客观再现,鲜活的精神面貌和深刻的内心情感使“神”的意义不断宽泛。
作为当代中国工笔人物画创作者,应该关注并思考人类在当代文化中的生存状态,在多重文化背景中找到自我的价值和定位,关注人生,关注生活,赞美自然,表现当代,积极探索,勇于创新,真正做到笔墨当随时代,讲好中国故事,传播好中国声音,增强中华文明传播力影响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