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苗 覃璐莹
摘要:《华西初级汉语课程》是百年以前由传教士所编成的成都方言口语教材,反映了当时成都话的真实面貌,是近代难得的四川方言历时材料。该书中的多功能后置词“倒”共有5种用法,将这些用法与现代成都方言对比,可以进一步总结近百年来“倒”的功能演变及语法化路径。
关键词:《华西初级汉语课程》;多功能后置词;“倒”;语法化
中图分类号:H172.3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672-0768(2023)04-0064-05
1917年,联合大学出版发行了一本面向初级汉语学习者的方言口语教材《华西初级汉语课程》(Chinese Lessons for First Year Students in West China,下文简称《华西汉语》),作者启尔德(Omal L.Kilborn)。启尔德(1867-1920),加拿大人,医学博士,受基督教卫斯理会派遣,于1891年来华传教。他以成都方言为基础,编写了当时影响颇大的方言教材《华西汉语》供其他传教士学习。该书是19世纪末20世纪初为数不多的以西南官话为目标语的国际汉语教材。本文研究所据版本为加拿大多伦多大学图书馆所藏初本《华西汉语》,其内容包括目录、前言和正文三个部分,其中正文277页,共计32篇课文,1005个例句。尽管该书篇幅不大,但课文选材丰富,口语性极强,反映了当时成都方言的真实面貌。
《华西汉语》里有一个典型的多功能后置成分“倒”,颇具地方特色,至今仍保留在大部分四川方言中。动词后的多功能成分“倒”一直是学界研究的热点。李蓝[ 1 ] 113-122、吴福祥[ 2 ] 28-46、郭必之和林华勇[ 3 ] 289-320等从历史来源、功能变异等方面多维度地对“倒”进行了研究。在上述研究的基础上,本文关注《华西汉语》中多功能后置成分“倒”的各类用法,及其与现代成都方言间的差异,并由此梳理近一百多年来成都方言动词后置成分“倒”的历史发展脉络。
一、《华西汉语》中“倒”的多功能性
“倒”在《华西汉语》中共出现76次,据课文注音可分两类:DAO3和DAO4,分别对应现代成都方言中的[tau42]和[tau24]两个读音。“倒”在该书中共有五种用法,具体情况如下:
(一)“倒”作动词
“倒”作动词在《华西汉语》中共出现22次,记为“倒1”。“倒1”主要有两个义项:一是表示“翻转或斜提容器使东西倾倒出来”,读音为DAO4,这种用法共计15次,如例(1)和(2);二是表示“改换方向”,读音记为DAO3,共出现5次,如例(3)和例(4)。
(1)端到外头去倒。(第六课《扫地》:83页)
(2)把水提去倒了。(第七课《洗地》:96页)
(3)倒右手拐。(第十二课《坐轿子》:132页)
(4)左手倒拐。(第十二课《坐轿子》:132页)
(二)“倒”作方位介词
“倒”亦可作介词,记作“倒2”,用于引介动作行为的终点处所,相当于普通话的处所介词“到”。“倒2”在《華西汉语》中不太常见,只有2例,读音均记为DAO3,如例(5)和例(6)。需要注意的是,《西华汉语》中亦存在处所介词“到”,如例(7),但“到”通常读作去声DAO4,与“倒”读上声情况不同。
(5)抹灰帕子,要不要的(偶尔)拿倒外头去,抖干净。(第八课《抹灰》:102页)
(6)先把氈子几床,拿倒外头去抖干净,随后才洗地阵。(第八课《抹灰》:104页)
(7)把灰撮起来,端到外头去倒。(第六课《扫地》:67页)
(三)倒”作结果或动相补语
在“VP+倒”结构中“倒”可充当结果补语或动相补语,补充说明主动词所产生的结果或某种状态的实现,记作“倒3”。在《华西汉语》中“倒3”共出现5例,读音为DAO3。
(8)找倒没有?找倒了。(第二十五课《提灯笼送人》:235页)
(9)赵兴顺,把细,不要撞倒人。(第二十五课《提灯笼送人》:236页)
(10)找倒这样的牛,可以把价讲定。(第三十二课《喂牛》:286页)
(四)“倒”作傀儡可能补语
Chao(1968:452-457)提出了傀儡可能补语(dummy potential complements)这个术语用于指代没有实际意义的能性助词,如普通话中“做不了([liau3])/做不来”中的“了”和“来”[4] 452-457。“倒”在《西华汉语》中存在傀儡可能补语的用法,读音为DAO3,共计出现10例,记作“倒4”。“倒4”既可用于肯定式,也可用于否定式,如例(11)中表肯定的“找得倒”与表否定的“找不倒”并用,作为选择疑问句的前后项,其中“倒”的动词实义已经所剩无几。
(11)先生帮我找一个好人,找得倒吗找不倒?(第四课《请老婆子》:51页)
(12)银子今天换得倒二十二吊的光景。(第十五课《换银元》:171页)
(13)只转得倒半条街的样子。(第二十五课《提灯笼送人》:239页)
(五)“倒”作持续体标记
持续体标记“倒”在《西华汉语》中均读为DAO3,表示某种动作或状态在一定时间范围内的持续,我们将其记作“倒5”。“倒5”与普通话的动态助词“着”非常类似,它们前面的谓词性成分一般具备[+持续]的语义特征,如例(14)-(16)的主动词“放”“扣”“搁”等。该用法在《华西汉语》中使用频率颇高,共计出现37次,可细分为三类:
第一类为“光杆动词V + 倒5”,共有13例。在《华西汉语》中“光杆动词V + 倒5”通常出现在祈使句中,表示要求或命令听话者在特定时间段类保持某个动作或使某种状态在某时间范围内延续。如:
(14)就在那里放倒。(第十课《堆箱子》:119页)
(15)或在格格上扣倒。(第十九课《厨房》:199页)
(16)提上来搁倒,喊我一声。(第三十一课《洗澡房》:281页)
第二类为“V + 倒5 + O”,共有6例。“V + 倒5”对后面的宾语成分限制较少,大多数名词成分都可进入该结构,如例(17)的“钟”和(18)的“大牛的脑壳”。
(17)看倒钟,煮三分半,就舀出来。(第二十二课《弄蛋》:217页)
(18)牛儿子拴来,挨倒大牛的脑壳。(第三十二课《喂牛》:290页)
第三类为“V1+ 倒5(+O1)+V2(+O2)”,共有18例。“V1+ 倒5(+O)1”与“V2(+O2)”之间构成连动结构。“V1+ 倒5”通常表示“V2”进行的方式或依据,如例(19)中“撑倒”是“扫”进行的方式。有时“倒5”后还可出现V1的宾语成分O1,如例(21)中动词“跟”就后接宾语“我”,“跟着我”表动作“来”进行的方式。V2的宾语成分O2也可与O1同时出现,构成相对复杂的连动结构,如例(22)“依倒钟”表示“摆饭”进行的依据,两个宾语成分“钟”和“饭”共现。
(19)扫的时候,要把扫把撑倒扫。(第六课《扫地》:81页)
(20)这一口空箱子,扣倒放。(第十课《堆箱子》:115页)
(21)好,抱起跟倒我来。(第十课《堆箱子》:119页)
(22)要依倒钟点摆饭。(第二十一课《摆饭》:206页)
(六)小结
从形式上看,《华西汉语》中“倒”有两类读音:除动词的“翻转、倾倒”义项读去声DAO4外,其余情况下“倒”均读上声DAO3。从功能上看,该书中“倒”的五种用法可归纳为表1。我们发现:1)在上个世纪的成都方言中“倒”的动词用法,即“倒1”,依旧活跃;2)介词“倒2”和结果/动相补语“倒3”的使用频率较低,有逐渐式微的趋势;3)而虚化程度相对较高的傀儡可能补语“倒4”及持续体标记“倒5”发展迅速,不仅使用频率较高,用法也相对完备。上述情形为“倒”在成都方言中的后续发展奠定了基础。
二、百年来成都方言多功能成分“倒”的发展
现代成都方言中“倒”也存在两类读音,“倾倒”义动词读去声[tau24],其余情况均读上声[tau42],与百年之前的《华西汉语》并无差异。从功能看,“倒”不仅完全保留了《华西汉语》的各类用法,还在此基础上有了进一步发展。我们大致总结了现代成都方言“倒[tau42]”的10种用法,分别是:
1.“改换方向”义动词(“倒1”):
(23)出门倒左手就有个医院。
2.介词(“倒2”):
(24)我把娃儿送倒幼儿园了。
(25)三哥早上就把猪食放倒槽槽里了。
3.动相/结果补语(“倒3”):
(26)我终于找倒那个苍蝇馆子哒。
(27)那个男娃子得倒了学校发的奖状。
4.傀儡可能补语(“倒4”):
(28)明天老王请客,你去得倒不嘛?——我这几天忙得很,去不倒。
(29)他喝过几年洋墨水,拽得倒几句洋文。
5.持续体标记(“倒5”):
(30)听倒,你赶紧去做个核酸再来看病。
(31)你看倒你妈干啥子,她又帮不倒你。
(32)你莫躺倒看书,对眼睛不好。
6.进行体标记(“倒6”):
(33)幺姨在屋头做倒饭在,你快点回去。
(34)大哥打倒电话上的车,可能把钥匙忘屋边了。
7.起始体标记(“倒7”):
(35)老汉儿父亲谈倒上回那个偷儿就冒火得很。
8.完成体标记(“倒8”):
(36)这个国庆节我只耍倒一天的假。
(37)姐姐挂倒她老公的电话就开始哭稀烂流的。
9.祈使语气词(“倒9”)
(38)你活凉点好生点儿,不要把我的眼镜儿整烂倒。
10.先时语气词(“倒10”)
(39)幺儿,快来把饭吃了倒,我才让你出去耍。
(40)莫慌付钱,你先尝了倒,不好吃不要钱。
(41)手机你先拿倒倒,我过两天再找你。
可以看到,《华西汉语》中曾的介词、动相补语、傀儡可能补语、持续体标记等用法,在现代成都方言中依然存在。而在这些用法的基础上,“倒”的功能得到了进一步扩展:进行体标记、起始体标记、祈使语气词、先时语气词等相继出现,不仅语法化程度颇高,在日常口语中出现的频率也非常可观。有的标记功能尽管尚未在《华西汉语》中完全成型,但已出现語法化的端倪,比如“倒9”的先时语气词功能。在西南官话川黔片的大部分方言中,“倒”(有时也写作“哒”“哆”“到”等)都有先时语气词的用法。先时语气词的功能类似于复句结构“先等VP1完成以后,再进行VP2”,有时VP2所在小句可根据语境省略,如“我接个电话,你把快递给我拿倒倒”当中的第二个“倒”即为先时语气词,其后无需出现其他小句亦可足句。《华西汉语》中“倒”有类似现代四川方言中的先时语气词的用法,但不仅用例极少(仅见2例),且动词义滞留较为明显,尚处于语法化的萌芽阶段,如例(42):
(42)二回子有这么多石头,一概不收,把炭担进来倒。(第二十七课《买炭》:251页)
该例的“倒”有两可的理解:一是理解为动词“倾倒”义,即“炭担进屋然后倒出来”;二是理解为先时语气词,即先完成“担进来”这个动作,后续行为动作依上下文省略。其中第一种理解显然更加自然,但第二种解读这似乎也为“倒”的重新分析奠定了语义基础。
三、“倒”的多功能模式及语法化
吴福祥(2011:25-42)将多功能性(multifunction)定义为“语言中某个编码形式具有两个及以上不同但相关的功能。[ 5 ] 25-42”语法形式普遍存在多功能性,这是一种跨语言的共时现象。成都方言多功能语素“倒”至少涉及动词(开放类)、处所介词(封闭类)、时体标记(封闭类)等相互关联的语法类,分属于完全不同的句法范畴。从形式上看,尽管大多数情况下各类功能均以“倒”为形式,但其读音存在明显弱化的痕迹,因此又有“哒”“哆”等多种写法。根据Lichtenberk(1991)对“多义性语素”的分类研究[ 6 ] 457-509,成都方言的“倒”应属于异类多义性多功能语素(heterosemous morphemes)。下面,我们将结合“倒”的多功能模式,构拟其发展演化的路径。
吴福祥(2002)[ 2 ] 28-46、郭比之等(2012)[ 3 ] 289-320等从语言类型学的角度详细描写了我国南方方言中常见多功能成分“到”的语义地图,并将其语法化路径归纳为图1:
成都方言“倒”的虚化起点是其动词义项,而多功能产生关联的核心节点在于其结果/动相补语功能(“倒3”)。动补结构“VP+倒”结构是“倒”功能虚化和扩展的“园地”。“倒3”在此结构中先后发展出了傀儡补语“倒4”、持续体标记“倒5”、起始体标记“倒7”和完成体标记“倒8”四种功能。正是由于“倒”后置于主动词充当补语成分,其语义才能不断磨损,衍生出毫无实义的傀儡补语功能(“倒4”)。当主动词V具备[+持续]的语义特征时,如“看”“读”“说”等,“倒3”便开始向持续体标记“倒5”演变。如果“VP+倒”的主动词V其语义特征扩展到一些具有[+动态性]的VP(如“打”),那么“倒”便逐渐具备了进行体标记的功能(“倒6”)。起始体标记的产生也与“VP+倒”的时间性特征相关。如果V在时间轴上可以表现出“起点”特征,那么“倒”就被赋予了起始标记的功能意义(“倒7”)。而如果V可以表现出“起点-终点”或“续断-终点”等有界特征,那么“倒”就会发展出表完成的功能,(“倒8”)。值得注意的是,成都方言的“倒”可作祈使语气词与先时语气词,但在图1中并未被列出。这说明语气词“倒”是颇具成都方言特色的功能成分。我们认为,“倒”在近现代汉语中祈使语气词与先时语气词功能的产生与语言接触有关,是复制语法化(replica grammaticalization)的产物(王苗:2017)[ 6 ] 287-308。它们来自于“完成”义的“倒”在时域中由过去到将来的投射。在祈使句中,说话者要求听话者在“将来”某个时间点“完成”某个动作,这种概念的规约化就会形成“倒9”。“倒9”如果高频的出现在具备“先时”的语境特征中,“倒10”亦随之产生。
结语
一百余年来成都方言的典型多功能成分“倒”出现了明显的功能扩展。本文试图通过对比《华西汉语》和现代成都方言的两个时间断面中“倒”的功能差异,以构拟出百年来“倒”的发展演化路径。成都方言中“倒”的功能扩散以结果/动相补语为核心,以“VP+倒”为语法构式,语法化的每一个节点都离不开主动词核心语义的变化。相关功能的关联模式大部分符合南方方言“到”的语义地图,体现了语法化的连续性。但成都方言中“倒”部分功能的特殊性也反映了语法化过程中地域特征对多功能后置成分的影响。作为20世纪初的成都方言教材,《华西汉语》不仅充分展現了一个世纪以前成都方言的基本面貌,也为西南官话的历时研究提供了难得的语言样本。
参考文献:
[1]李蓝.贵州大方话中的“到”和“起”[J].中国语文,1998(2):113-122.
[2]吴福祥.南方方言里虚词“到(倒)”的用法及其来源[J].(香港)中国语文研究,2002(2):28-46.
[3]郭必之,林华勇.廉江粤语动词后置成分“倒”的来源和发展——从语言接触的角度为切入点[J].(台湾)语言暨语言学,2012,13(2):289-320.
[4]Chao, Y. R. A Grammar of Spoken Chinese[M].Berkeley and Los Angeles: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1965: 452-457.
[5]吴福祥.多功能语素与语义图模型[J].语言研究,2011,31(1):25-42.
[6]Lichtenberk,Frantisek.Sematic change and heterosemy in grammaticalization[J].Language,1991,67(3):457-509.
[7]王苗,马坤.从语言接触看四川话中先时语气词“哆”的来源[J].汉语史研究集刊,2017(1):287-308.
[责任编辑:黄俊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