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卡西尔证明了“人是符号的动物”,他兼顾到人在生命层面的先验“符号系统”与由此系统功能派生的文化创造,但卡西尔对“人是什么”缺少了实践维度的探究。马克思主义强调“实践”之于人形成的根本作用,但未对“实践”为何发生在人的生命过程这一问题予以系统的解释。如果期望更进一步准确地理解“人是什么”,就不得不思索人类“原始思维”的发生。皮亚杰的“感知运动阶段”理论为此提供了一种新的视角,可以在“符号”与“实践”之间架起一座桥梁,而现代自然科学的发展为进一步解释“符号系统”与“实践活动”如何促使人的形成,予以新的向度。
【关键词】符号系统;实践活动;原始思维;非遗传信息
【中图分类号】B51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3)35-0064-04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3.35.020
基金项目:国家社会科学基金“中国古代小说理论术语考释与谱系建构”(19ZDA247)。
一、“符号”与“实践”,对于人之所以为人的两种
不同的认知途径
卡西尔所阐释的“符号”是在思想的运行当中的“符号”,这些“符号”的价值并不在于它们与外界的客观实在多么相似或者类同,而在于它的创造力以及它的解释力。当“符号系统”形成之后,它的主要功能是推动人进行抽象地思考,使人在面临某一对象的时候,不需要每次都回到思考的原点,从而为进一步的创造活动节省了时间。不过,石福祁认为,“卡西尔的哲学人类学提供了一个缺少实践维度的回答。不论是‘精神作为,还是‘劳作,都是对人类在文化创造过程中展现出来的精神力量的形而上学的描述。”[1]
马克思曾经指出,人的本质不是一种抽象的存在,而是由社会关系构成的实体。在“实践活动”的过程中,人的思维方式也会发生变化,从原本的实践性思维转变为更加抽象的符号性思维。[2]卡西尔把人类视为一种具有象征意义的动物,但他并未完全阐释人类如何与自然界建立联系,以实现人与自然之间的物质、能量和信息的交流。
马克思认为,当一个人开始利用自己的技能和知识来创造和分配资源时,他们就可以将自己与其他动物区分开来,這种区分可以根据意识、宗教或其他因素来定义。然而,马克思等人对于人的“实践”的经典解释,没有详细说明为什么“实践”会发生在“人”这一群体内。卡西尔则强调,作为“实践”的标志的工具仅仅是一种手段,而非一种本质,它们可以帮助人类更好地了解自身,更深入地体会到自然规律,获得更多的知识,更多的洞察,更多的见解,从而使人们更加深刻地感受到自然之美。在卡西尔看来,不管是文字、绘画还是现代的科技,它们都只是在人的意识中建构出的一套完整的、具备内部逻辑的符号体系,这样的符号体系才是人的本质所在。
无论是卡西尔还是马克思对人的本性的探讨都是从人与动物的区别开始讲起,都是从发生学的角度展开论述的。如果对卡西尔或马克思有关“人”的解释,持有单一立场的话,那么便又回到了唯物与唯心之争。
二、“符号”与“实践”统一于人的“原始思维”层面
(一)关于人类“原始思维”的发生问题
从行为科学角度来看,思维是一种“认知行为,即我们回忆或操纵代表物体和事件的意象或观念的符号行为。”从心理学的视角来说,广义的思维指有意识地解决“问题情景”所经历的心理过程。[3]一般而言,思维是认知符号活动,它的产生伴随着外部活动,并通过外部活动展现出相应的层次水平。从人类文明的形成及发展过程来看,思维存在着至少两种不同类型的阶段,即“原始思维”和“理性思维”阶段。“理性思维”阶段是人类能够产生文明、文化的阶段,声符与图符的产生都在此阶段。叶舒宪认为,“原始思维”概括地来说有两种含义:一是相对于文明人而言的原始人的思维;二是相对思维发展的高级阶段而言的初级阶段即原始阶段。[3]但无论是原始人的思维还是思维发展的原始阶段,它们的发生都有着相同的特定条件。
简而言之,“原始思维”是在“理性思维”形成以前存在的一种相对独立的思维形态。与“理性思维”相比,它在符号形式、运演程序等方面具有不同的质的规定性。在“理性思维”阶段,“符号”可以是语言文字,可以是一幅图画等等,“符号”形成了相对独立的系统,能够自我生成与演化;而在“原始思维”阶段,“符号”则可能仅仅是简单的具有提示作用的记号,或是带有暗示意味的动作和姿态,此时它们是混沌且缺乏组织的。卡西尔实质上把人放置在“理性思维”的发生阶段来进行考察,探究的是达成文明人所需的先验符号条件,而这些“符号”的发生如同自然界新的物种形式代替旧的物种形式一样,仿佛是突变的结果,对于为什么会发生突变,即如何从“原始思维”过渡到“理性思维”,卡西尔认为人们并不能得出清晰的答案。马克思主义视域下的“实践”则发生在人类“原始思维”的形成阶段,一定程度上解释了“原始思维”由形成并发展到“理性思维”的原因,然而“实践”不是漫无目的的行动,它也受到某种力量的指引,这便意味着“实践”与“原始思维”之间似乎又存在着难以廓清的界限与矛盾,“实践”似乎被蒙上了先验的色彩。总之,卡西尔与马克思等人之所以会产生分歧,主要原因是他们探究“人”之形成的视角实际上分属于两类不同的层面。但不管怎样,关于“人”之形成的溯源式研究,必然要回归到最初的“原始思维”层面,也只有立足于这一层面,才能解决“实践”与“符号”割裂的问题,更为合理地解释人何以为人的问题。
尽管人类的“原始思维”距离今天太过遥远,研究者无法直接接触到它,但对人类的“原始思维”的研究依然存在可能性。比较解剖学的创始人弗里德里希·梅克尔认为个体的成长史就是种族成长历史的重演,种系的演化情况可以通过分析个体发育的阶段得出结论。那么,据此可以设定人类族群的“原始思维”与儿童的个体思维具有统一的发生起点和发生方向。(这里所说的“原始思维”的发生并不是从最简单的神经系统的形成到人的“原始思维”的形成这样漫长无际的阶段,而是从大脑的形成到“实践活动”“符号功能”的发生这一阶段。)为此,皮亚杰的发生认识论为此提供了研究基础,在此基础上,可以将“实践”与“符号”放置到相同的思维发展历史阶段进行审视,由于卡西尔哲学层面上的“符号”有着最高的统摄性,马克思的“实践”也具有最宽泛的意义,那么二者能够在“原始思维”这一相同的范围领域内确立某种相应的关系。
(二)结合发生认识论看“符号”的起源以及“实践”的发生
皮亚杰从康德的先验图型理论中获得灵感,将此理论作为基础,以此来构建一门新的科学理论,即发生认识论。康德的先验形式具有一个稳定的结构,但皮亚杰的认知图式则具有可以随时间流动而演化的特性。皮亚杰认为,在主体中存在着通过遗传获得的本能动作图式,主体以该图式为基础,通过与客体的相互作用,使得图式不断发展演进[4],与此同时,主体对世界本质的认识能力也不断提高。皮亚杰指出,人类的思维和认知是一个复杂的进化过程,通过观察儿童的思维发展,他将其划分出四个阶段:感知运动阶段,前期准备阶段,实际行动以及形式表达阶段[5]。在感知运动阶段,婴儿的表现又被划分为四个阶段:有着遗传——先天的认知结构(依靠反射活动和遗传图式认识外物);主客体之间的未分化;自我中心化;活动发生发展——解除自我中心化。“符号功能”在感知运动的最早期阶段已经出现,并为其他思维发展阶段提供了“先导”力量。因此,解释“原始思维”的发生问题,需要对婴儿感知运动阶段的“符号功能”和“实践活动”的发生加以探索。根据儿童的感知运动阶段的“反射期”(预先成型的反射阶段,通过一个月的练习,认知图式初步建立,控制力增强,获得积极的经验等)可知,人类早期祖先,最先接触到的同样是外部的刺激并由此做出無意识的反应,他们同样表现出主客体的未分化以及自我中心化这样的矛盾态势。
皮亚杰认为,在主客体之间未能稳定分化以及取得协调的原始活动阶段和产生协调的分化阶段之间,有一个相当长的进展时期,并且感知—运动智力的格局还无法在思维中应用,儿童对客体的存在一无所知,他们甚至连称呼客体的“符号系统”都没有掌握,“符号系统”的产生依赖于“实践活动”作为主客体之间进行沟通的中介发生作用。在感知运动时期的最初阶段,“符号系统”未能发生作用,但它依然存在,从生物学的角度看待这样的问题,无论是皮亚杰还是其他研究者,都愿将其归于基因遗传。因此,“实践活动”“符号功能”又似乎成为给定的事实——这是由人的基因的特殊性造成的,在探究“人”之所以为“人”的问题上依附了一种预设性的因果关系。表面上看,皮亚杰将“实践活动”与“符号功能”进行了协调,并强调了“实践活动”的决定性作用与“符号功能”的建构作用,但其依然回避了对遗传图式的先验性与经验性这一辩证关系的深入解释。
卡西尔指出人与其他动物的本质区别在于人有着先验的“符号系统”,人以此为基础促成深层次的抽象思考能力。然而对“符号系统”的预设,实则强调了人的思维的特殊性,并断定其他动物没有“符号”能力。人的思维能力超过其他动物,但认为只有人才能具有的先验能力,条件并不充分。动物学家和动物心理学家的观察、实验表明,动物同样具有思维能力,只是未能达到人类思维能力的程度。“在研究思维时,人们通常把用形象的思维(具体的思维)同用概念的思维(抽象的思维)对立起来。在承认某些动物能够思维时,总附带声明,动物的思维是具体的,它们不能抽象。这种看法不甚妥当,需知形象也是一种抽象,只不过还是第一级的或初级的抽象罢了。”[6]
正如恩格斯根据他对动物行为的观察所做出的论述:“整个悟性活动,即归纳、演绎和抽象(狄多的类的概念;四足动物和二足动物),对未知对象的分析(一个果核的剖开已经是分析的开端),综合(动物的机灵的动作),以及作为二者的综合的实验……是我们和动物共有的。”[7]因此,以比较人与其他动物的不同,来解释人之所以为人的原因,就不能把“符号系统”作为唯一准则。例如,作为节肢动物的蜘蛛为何能够结出具有固定形状的蛛网,则不便使用卡西尔的符号系统理论进行解释。观察及实验发现,蜘蛛结网并非简单的本能活动,它们可针对猎物的特点编织出相应形态的蛛网,而且在操作蛛网的过程中会自然地注意到要测定的角度、距离以及不同粗细的丝线的拉力。如此规范性的过程,反映出蜘蛛的本体具有对网以及结网活动的整体构思,具备一种操纵进程的因素负责正在进行或将要进行的工作。对于蜘蛛而言,这种因素在广泛意义上,便是一种先验“符号能力”。但蜘蛛又有着受限的方面,即由于形态问题而缺乏一定的“实践活动”能力,它们无法制造或使用工具,不能通过自身与外在客体的分化来将客体统摄到自己的“先验能力”之下。而智力相对较高的黑猩猩的情况则与之相反。格式塔心理学的创始人之一科勒观察到,黑猩猩为达成目的能够利用工具,甚至可以相互配合制定相应的计划。英国科学家珍妮·古多尔发现黑猩猩不但能够利用工具而且还能制造简单的工具。美国心理学家加德纳夫妇等人证明了黑猩猩能够掌握手势语言和符号语言,甚至能说出一些简单的词汇。[8]黑猩猩有着较高层次的“实践活动”能力,但依然没能形成人类这样的思维,在于它们的先验“符号系统”无法支持自己完成类似蜘蛛结网一样的复杂操作。至于它们能说出简单的词汇,很大程度上是因为身体具备与人类类似的发声系统,它们从而利用发声系统做出本能模仿。所以“实践活动”也依然只是“原始思维”发生的必要不补充分条件。
事实上,“原始思维”的形成需要通过“实践活动”和“符号系统”的共同作用来产生。
三、“原始思维”的生成在于“实践活动”与“符号功能”的卯合
人之所以能够形成“原始思维”,并不在于单一的“实践”或“符号”,也无关于“实践活动”与“符号功能”何者发生在前何者发生在后的问题,而是二者怎样发生,即二者通过怎样的途径,形成一定的关系并相互作用以至催发人的特殊思维形成的问题。与此同时,人们不能完全否认其他动物不能同时存在“实践活动”和“符号功能”,它们之所以没有形成人类这样的思维,是因为它们的“实践活动”与“符号功能”的发生形式与人类有着显著的差异。人类“原始思维”的发生很大程度上就如同皮亚杰所认为的那样,先验的形式必须与经验的内容完美结合才能促使认识的不断发展。从现代脑科学的角度来看,地球上的绝大多数动物的信息来源,主要依赖神经系统的先天遗传,对后天“非遗传信息” ①的依赖较小,而承载“原始思维”的人脑在内部结构上进一步复杂和完善,使得新功能区得以出现,并对后天非遗传信息的依赖越来越大。[9]就人类而言,遗传基因的特殊性不是简单地在于其自身的特殊成分及结构,任何一种物种的遗传基因都有着相对于其他物种而言的特殊构造。人类的特殊性在于,“非遗传信息”能够与遗传基因组合成一套相对高效的系统。
在“原始思维”发生阶段,人类的“非遗传信息”领域以及遗传基因领域既分离又统一。“实践活动”主要存在于“非遗传信息”领域,“符号系统”主要存在于遗传基因领域,由于“非遗传信息”与遗传基因的协调运转,“实践活动”和“符号系统”也发生了卯合(协调运转)。人对“非遗传信息”的依赖程度决定了人的“实践活动”对外部信息的加工程度,符号系统一方面为这种加工程度提供适应性,一方面又由于这种加工程度发生变化。皮亚杰认识发生论中的主客体之间以人的“实践活动”为中介,促使“符号功能”的发生,以至于使得主客体之间形成分化这一关键的过程,也就是“非遗传信息”与遗传基因协调运转后外化的表现形式。
所以,“符号”与“实践”的存在并没有先后之分,而之所以产生人的源头是“实践”还是“符号”的看法,是因为研究者预设了人的起源只能来自一种状况,人的最终形成是由于这种状况引起的链式因果反应所导致的。在进行人与其他动物比较的研究时,人们为了凸显人具有自然界中最高智慧的优势,把人的大量创造性的行为都作为特殊的通过人脑活动产生的表现,并将视角转向人脑的内部研究,与此同时也附加分析人脑产生的外部原因。大量的研究事实表明,人脑的进化是人脑对外在刺激做出的反应,在外部环境与人脑相互作用下共同完成的。尽管研究者注意到了内外部的共同作用,其侧重点依然在人脑内部。总之,这样的研究视角是限定在一个“点”(人脑)上的。
因此,分析“非遗传信息”与遗传基因相互运转的问题,不同于链式因果论。“非遗传信息”与遗传基因相互之间没有明显的依附性,它们各自都是最原始、最基本、最具有生成性的存在。因此,人的“实践活动”和“符号系统”也不存在绝对的依附关系,“实践活动”与“符号系统”之间也并不是有先后顺序的链式生成,而是形成了榫卯式结构,这两种相互符合的个别要素,共同构成了人类特殊的整体性的思维。为此,再看待语言与人类思维的关系的时候就能够发现,无论是支持语言促使人类思维的诞生和进步,抑或人类思维的存在决定论语言的发生,都是这样的问题。语言作为一种“符号系统”,如果要促成人类思维形成,就必须同“实践活动”取得协调。黑猩猩拥有“实践活动”能力,同时仅仅能够掌握少量的词汇,尚不能如人一般习得庞大的语库,它们的“符号系统”没能同“实践活动”产生卯合,因而在思维层面上存在一定程度的“裂隙”,正是这种“裂隙”阻断了其思维一体化以及快速进化。
四、结语
人在“符号系统”“实践活動”方面与其他动物具有较大的差异性,但是人与它们在思维上的不同,并不是由单独某一方面决定的。在“符号系统”“实践活动”表象下存在的是遗传基因与“非遗传信息”的相互协调,由此规定着“符号”与“实践”的契合程度,人的思维正是这二者协调卯合的最终产物。
注释:
①非遗传信息:又称脑信息,指后天习得的储存在有机体神经系统或脑中的信息。与“非遗传信息”相对的是“遗传信息”,又称基因信息,指由遗传决定的储存在有机体细胞染色体脱氧核糖核酸基因上的特定信息。
参考文献:
[1]石福祁.卡西尔回答了“人是什么”这一问题了吗?[J].现代哲学,2015,(02):74-82.
[2]马克思.资本论(第一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75.
[3]叶舒宪.原始思维发生学研究导论[J].哲学研究,1988,(02):60-66.
[4]王依.从马克思主义实践哲学角度对皮亚杰发生认识论的思考[D].西南政法大学,2017。
[5]皮亚杰.发生认识论原理[M].王宪钿等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5.
[6]张浩.思维发生学:从动物思维到人的思维[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4:59.
[7]张浩.略论动物思维[J].甘肃社会科学,1992,(02):21-25.
[8]张浩.研究思维发生学的目的、意义及方法[J].求索,1990,(05):45-50.
[9]张浩.思维发生学:从动物思维到人的思维[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4:29.
作者简介:
张硕,男,安徽阜阳人,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硕士研究生,主要从事文艺理论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