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雨 郭佳乐
【摘要】君特·格拉斯在《母鼠》这部小说中,秉持着“永不言弃的西西弗斯精神”,在对德国传统启蒙精神扬弃的基础上,运用童话等文学手段以及将文学与女性运动等相结合的方法,为解决理性困境指明了出路,承担起新启蒙职责。因此,本文从《母鼠》中所描绘的理性危机现象以及格拉斯为理性困境寻找的出路这两方面出发,阐释君特·格拉斯的新启蒙观。通过小说,君特·格拉斯一方面向世人揭示了工具理性异化带来的社会失控,提醒人们警惕技术迷信和权力失衡,另一方面也指出了一条以曾被传统启蒙思想摒弃、驱逐的内容来扩充理性内涵的新启蒙之路,体现出格拉斯身为作家特有的敏锐性与责任感。
【关键词】 君特·格拉斯;《母鼠》; 新启蒙观
【中图分类号】I71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3)35-0017-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3.35.005
1998年,君特·格拉斯在与齐默尔曼的对谈中阐明了自己的新启蒙立场—— “用启蒙的方法来启蒙理性”,这里的“启蒙方法”即传统启蒙思想中的怀疑与反抗,因为在格拉斯看来,“假如启蒙还要继续发挥作用,那它就需要一个未来,这个未来不是对工具理性的过度迷信,而是以怀疑与美学的方式,真正充分利用它人道的、本质力量的反思。”君特·格拉斯借这部作品辛辣而幽默地批评了20世纪80年代德国及西方社会的种种弊端,因此,本文从君特·格拉斯的新启蒙视角出发,分析《母鼠》中的工具理性批判意蕴以及格拉斯为延续新的启蒙进程而做出的努力。
一、掠夺、暴力与迷信:理性危机的表现
启蒙运动以来,理性曾作为人类解放的主要力量将人从神的统治中解放出来,然而历经几个世纪的发展,过度的理性崇拜最终导致人被工具性地利用,将人类社会推向灭亡的边缘。德国社会学家马克斯·韦伯将理性行为划分为目的理性行为和价值理性行为。韦伯认为,随着科技力量的增长以及人类自身欲望的不断放大,科学技术逐渐沦为手段化的工具。也正是在这个过程中,工具理性由推动人类及社会发展的力量,逐步演变成了阻碍人类及社会发展的力量,它走上了歧途,成了达到实用主义目的的手段,充当了统治人、奴役人的工具。
工具理性的异化主要体现在人与自然关系的异化以及人与社会关系的异化上。君特·格拉斯在小说中通过交织进行的五条线索,将这两种异化状态呈现在生态危机、暴力统治、科技迷信等社会现象中,他延续了传统启蒙精神中的怀疑思想,阐释了工具理性异化造成的后果,揭示了传统启蒙思想所面临的危机。
(一)生态自然的失衡
《母鼠》创作于20世纪80年代,这一时期在资本主义飞速发展的同时,各种社会危机也浮现出来:环境污染、人口爆炸以及人类对科技的迷信等等,这些社会现象将人们拖进深重的恐惧之中。
在小说中,“我”和母鼠悬浮在太空中,一起目睹着大爆炸后人类毁灭的结局,“我”不停地为人类辩护着,而母鼠却毫不留情地指出:“人类的垃圾比人类的本身更长命。唯有垃圾比人类更持久。”母鼠从创世纪开始数落起人类的罪行,认为人类给地球留下的只有层层叠叠的垃圾、堆成山的报废汽车、吞云吐雾的工厂烟囱以及被风暴挟裹着的放射性尘土。母鼠站在高高的垃圾山上声震寰宇:“千真万确,你们完了!”人类对物质的过度追求和对自然的大肆开发,反映出的是人类对自然索取的无穷无尽的欲望,同时也是传统启蒙思想发展至今面临的危机之一。启蒙运动以来,人类以自身创造的文化自诩为“万物之灵”,随着科学技术的发展,更认为人类可以向自然索取一切,这种思想使得人在自然面前变得狂妄,人类试图取代上帝成为自然的主人,依靠科技的力量凌驾于自然之上。可是人类不知道的是正是他们在自然面前的猖狂导致了他们的末日,他们在彻底征服自然的那一天也是自然完全报复人类的一天。正如格拉斯在《母鼠》中借童话人物之口道出的,“森林完蛋了人类也会完蛋的”。
(二)政治权力的异化
在《格林兄弟的森林》这段影片中,德意志联邦总理和随行的部长、专家们经过“德意志童话之路”来到了濒死的森林视察,然而迎接他们的却是精心布置的假象——画着生机勃勃的森林的布景、播放鸟鸣声的录音机,总理面对着这样的美景绘声绘色地描述着世界的完美,“德意志森林,愿你青春永驻!”但此时,总理的两个孩子却“唱起了反调”,他们道出了这虚假的一切,撕破了现实世界的最后一块遮羞布,摇身一变成为格林童话中的汉塞尔与格蕾特尔跑入森林中。他们逃进森林,到达了森林深处的“松脆小屋”,选择与童话世界中的人物并肩作战,揭竿而起。但最终,在总理“砸爛童话世界”的口号下,童话世界最终葬送在了“清障龙”的魔爪之下。
作品中出现的“清障龙”其实就是在隐喻国家暴力。“清障龙”威力无比,它将森林搅得面目全非,女巫、童话魔术师、女妖试图用魔法和咒语阻拦它都是徒劳无功。由此可见,魔咒的力量不敌“清障龙”,童话也成了政府权力的手下败将。“清障龙”服务于政府组织,它们对童话世界的肆意破坏表明了童话最终不敌政治权力的压制,在工具理性异化的局面下,童话只能逃之夭夭。森林的消逝不仅仅意味着生态环境的持续恶化,也意味着世人只剩下了对利益、效率和技术的追捧,童话与幻想消逝了,留下的只有冰冷的权力与利益。
(三)科学技术的迷信
《母鼠》中,人类灭绝于一场由自己亲手策划的大爆炸中。初,东西方“两大保护国”通过电脑技术相互打击,突然西方“保护国”在自己那座“庞大的、因为编制全球决战程序所以酷似古罗马角斗场的电脑中心”里发现了似乎是“鼠屎”的东西,与此同时,东方的安全部也遭遇了同样的危机。双方保护国在这样的情况下达成共识,认为他们共同遭遇了来自鼠方的第三方势力的威胁,于是他们决定启动“世界和平”程序来抵御老鼠的入侵,而这项程序是一旦启动就无法停止的,直至最终发射能将整个世界夷为平地的洲际导弹。在这一过程中,最终命令权始终掌握在“大型电脑”手中。所以到了最后阶段,作者不无讽刺地描述到:两方的首脑在他们的角斗场里“只得干瞪眼,一边看着他们成千上万的洲际导弹,看着他们那些名叫‘和平卫士‘人类之友或者其他什么的洲际导弹飞向各自的目标包括战略安全中心,一边通过翻译不停地向对方说对不起。”
东西方“两大保护国”本想通过技术的发展来打造出越来越先进的武器,实现打压对方、控制对方以及令对方臣服的目的,但在这一过程中他们也逐渐沦为了技术的奴隶。格拉斯用极其讽刺的口吻描述了这一场大爆炸发生的过程,这场“大爆炸”其实就是人类无法控制技术的结果。人类本想依靠科学技术实现权力的压制,但最后却因太过依赖技术而导致了人类的灭亡。科学技术的迅猛发展带来了物质层面的普遍繁荣和社会的极大进步,它在极大地改善了人们的物质生活的同时,也给人们带来了忧愁、痛苦和危机。启蒙运动的初衷是让人摆脱宗教迷信,如今人们却又落入了科技迷信的陷阱。当理性概念被絕对化、被简化成了“技术”之类的概念时,当人类进步被等同于物质增长和效益提高时,欧洲传统启蒙思想也已岌岌可危。
二、童话与女性:启蒙困境的出路
在20世纪80年代初,面对着已经走向异化、僵化的启蒙理性,格拉斯公开声明:“就我而言,作为一个本来并不愿意蒙受世界末日气氛的人。也已经能够想象出地球上人类的终结。威胁着我们的,不是自然的暴力,而是我们自己。”他在不同的场合告诫人们,“人类的毁灭已经开始”。但实际上,格拉斯虽然不再迷信传统启蒙思想,但他也未曾抛弃希望,而是努力寻找解决方法,以解决启蒙困境、延续新的启蒙进程。
格拉斯受到了德国浪漫主义的影响,将视角转向被传统启蒙思想贬斥为“非理性”的成分,把童话、寓言等因素引入到创作中,试图借助想象的力量来补充现实和历史,此外,格拉斯还将希望寄托在与“以男性为主导的理性世界”相对立的、被视为“他者”的女性身上,希望借助女性的力量解决理性危机,在女性的帮助下拨正男性统治下混乱的现代社会秩序。
(一)童话力量的颠覆
在《格林兄弟的森林中》,格拉斯让读者们熟悉的童话人物重聚在“松脆小屋”中。1981年,格拉斯发表了题为《文学与神话》的演讲,在演讲中他说道:“我的写作如果没有童话构成风格的力量,则是无法想象的。她能让人们认识到一个更广阔的,即扩大人类存在的现实。”格拉斯认为童话与历史记录不同,童话是开放的、流动的、多维的,因此格拉斯将童话作为对历史真实展开怀疑、进行纠正的工具。
小说中,总理的儿女扮作汉塞尔和格雷特尔跑进了森林,随着他们奔跑的脚步,森林变绿了,他们给死气沉沉的童话世界重新注入了活力。童话在现实世界显示出颠覆的力量,睡美人的纺锤使总理和政府人员陷入沉睡、现代社会的各种设施都被施了魔咒,甚至森林也蔓延到了城市中,“扑进眼里全是绿意,只有绿在蔓延”。
面对传统启蒙危机,格拉斯延续了德国浪漫主义的传统,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将童话的力量引入新的启蒙进程。格拉斯曾在与齐默尔曼的对话中表示,“我甘愿骑上赫尔德的马”,格拉斯受赫尔德影响意识到了童话和民间文学的力量。他继承了自赫尔德以来的民族传统,通过童话叙事来表达他的新启蒙思想。在他看来,这个被传统启蒙思想视为“非理性”的产物可以召回德国启蒙运动时期早期未走偏的理性,它比当代走上极端之路的工具理性更能清醒地表达现实,展现我们自己真实的处境。因此格拉斯在《母鼠》中让童话人物将森林和魔咒带入了城市,树枝冲破了墙壁,压弯了工厂里的钢管,烟囱里再也不见滚滚的浓烟。
(二)女性世界的希望
格拉斯曾在《比目鱼》中塑造了一位能言善辩、为男性事业出谋划策的“比目鱼”,在为男性服务了四千年之后,比目鱼意识到它一贯支持推进的男人事业日益走向穷途末路。于是它打算改换门庭,转投女人的怀抱。如果说比目鱼代表着男性未竟的启蒙世界,那么《母鼠》中的母鼠则是延续下去的新的启蒙希望。
同样,“新伊瑟贝尔号”也是一种希望的象征。面对由男性主导的理性世界,格拉斯更多地将希望放在了被男性世界视为“他者”的女性身上。男性代表了人类企图获得不断进步、日益增长的理性原则,而船员们所呈现的女性角色则代表了与之对抗、并与男性原则时不时地发生冲突的自然生命原则。格拉斯希望借助女性的力量来解决由男性主导的理性世界危机。
在父权社会中,男性象征着知识、进步、理性,女性则是与他们相对的自然与感性,在男性追求权力与欲望,饱含着征服欲的同时,她们则体现出与男性完全不同的价值观。“新伊瑟贝尔号”上的五位女性贴近自然、关注生态,承载着希望的她们在努力修补着被破坏了的世界。格拉斯在这里渴求的是一种与男性主导的理性不同的,以感性与温情为特征的、崇拜自然的女性力量。
(三)永不言弃的西西弗斯精神
格拉斯在将希望寄托于女性的生命哲学的同时,也借她们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做一个快乐的西西弗斯”。在船上的日常生活中,船员们不紧不慢地编织与追求效率化的工具理性世界形成对比,“手中咯哒咯哒的织针与消逝的时光抗争,与末日的开始抗争,与所有的厄运抗争。”在末日来临时,男人们只会做无谓的空谈,先进的科技在大爆炸面前束手无策、人们所骄傲的现代化成果在大爆炸中化为灰烬,只剩下编织中的女性能与其抗争。
她们手中永远进行着的编织活也使读者联想到加缪笔下的,也是格拉斯一直自诩的——西西弗斯。格拉斯很早就承认他受到了加缪哲学的影响,他在与齐默尔曼的对谈中谈到,“我很早就站在了加缪的一边,支持他的西西弗斯原则。”西西弗斯式的努力对格拉斯而言意味着一种固执的反抗姿态,它能让人即使在看似无望的情况下仍保持积极、乐观的努力,而不是选择逃避或听天由命。虽然西西弗斯不得不日复一日地将石头推上山顶,但在这个过程中他从未向这样的处境低头、屈服。石头总会落下来,荒谬的处境一直存在,但处在这样背景下的格拉斯却始终反抗着。
无论是《母鼠》中带领后代重建鼠类文明的母鼠,还是咬紧牙关与政权对抗的童话人物,抑或是努力追寻女性乌托邦的五位女性船员,格拉斯始终选择以一种西西弗斯的精神站在新的启蒙立场上,以反抗的姿态与失去秩序的现代社会对峙。
三、在怀疑与反抗中重拾希望
“伟大的光明照亮了每个角落,只可惜光明过后天昏地暗,谁也无法再找到他的学堂。”人们在欣喜于理性所带来的进步之时,却未曾意识到现代社会中过度依赖于科学技术的工具理性所带来的光明是短暂的,在这之后世界会变得更加黑暗,就如大爆炸之后留下的是一片废墟。在這样的背景下,许多学者直接宣判了启蒙的末日,但格拉斯却始终相信人类的未来还需依靠理性,启蒙传统在他的作品中依然有迹可循。君特·格拉斯认为,理性被缩减至工具理性和工具理性的狂妄自大,是引发启蒙灾难的根源,他提醒人们拒绝科技带来的乌托邦,警示过度张扬的工具理性给人类带来的穷途末路。格拉斯创作《母鼠》也正是为了揭示“大爆炸”并非上帝所赐的末日而是人类的自食恶果。
至于如何将启蒙传统延续下去,格拉斯对此的回答是:为理性“重新注入想象、观念以及接近生活”。因此,在格拉斯新的启蒙观念下,他选择以曾被传统启蒙思想摈弃和驱逐的内容来扩充理性内涵,譬如,非理性范畴的童话、梦幻、想象力,人的感官直觉等自然本性以及女性主义的希望。在这些文学策略的背后,体现出的是君特·格拉斯逆流而上的新启蒙观,即在强调承续启蒙传统的必要性的基础上,将不顺从作为基本立场,以一种“对抗者”的姿态,在时代的主流中逆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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