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北川地区自古以来便是氐羌之地,长期生活在北川地区的羌族人民由于接受古代历代民族政策和民族寻求自身发展的思想,逐渐转变了自身的民族身份认同。身份认同不是固定的,而是具有流动性的特征。近代以来随着民族政策的推行和羌族知识分子的推动,北川地区羌族民众逐渐回归到了对自身民族身份的认同中。北川羌族认同的回归是国家民族政策推行成功的重要标志,同时也是民族平等观念落实的重要体现,是促进北川羌族民族团结进步事业发展的有力支撑,有利于推动北川羌族地区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
【关键词】身份认同;羌族;民族认同;当代启示
【中图分类号】G03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7-2261(2023)04-0013-05
一、引言
羌族是我国少数民族大家庭中历史最悠久、文化最古老的民族之一,始见于甲骨文卜辞,甲骨文上的记载已经表明,早在殷商时期,羌族人就已经活跃在历史舞台上了。通过发掘出的大量文化遗址和文物可以推测出羌族当时已经广泛分布于今甘青①、川西、滇北和藏北地区。
从“黄帝至尧、舜、禹时期,由于黄帝、炎帝和蚩尤等部落间的长期交往融合,他们逐步形成了主要活动于中原地区的‘华夏族——汉族的前身”,从而成为华夏族的重要组成部分。北川地区从古至今便一直是氐羌之地。远古时期的蜀山氏和大禹部落等都在北川地区进行生息繁衍,故司马迁在《史记·六国年表》中写道:“故禹兴于西羌,汤起于亳,周之王也以丰镐伐殷,秦之帝用雍州兴,汉之兴自蜀汉。”[1]秦在统一巴蜀之后在巴蜀地区设置了巴郡和蜀郡,并且在岷江上游东岸和涪江上游西北部设置了湔氐道。
民族认同(ethnical identity)作为学术界研究的热点话题,对民族认同的定义也存在着不同的解释,史密斯将民族认同的基本特征总结为“它的成员共享一块历史性的领土,拥有共同的神话,历史记忆和大众性公共文化,共存于一个经济体系,共享一套对所有成员都适用的一般性法律权利与义务”[2]21,王希恩将民族认同定义为“民族认同即是社会成员对自己民族归属的认知和感情依附”[3]。北川地区羌族人民的身份认同的重要特点之一就是认同的流动性,“所谓流动,就是指一种不确定性、多变性、不彻底性、未完成性、开放性、可能性、多元选择性和差异性。”[4]30北川地区的羌族群众的身份认同的转变究其根源来说是出于对安全感和归属感的寻求。
由此来看,北川地区的羌族身份认同经历了从羌族认同到汉族认同的追随,然后再从对汉族认同中回归到对自身民族重新认同的一个过程。
二、身份认同的转变
北川地区自古以来便是以羌族为主要少数民族的民族聚居区,历代的国家民族政策推动着北川地区羌族人民的汉化进程,长久的历史发展进程推动着当地人民逐渐改用汉姓、使用汉语,北川地区人民的一些礼仪习俗和生活习惯等各方面都受到了汉文化的影响,进而逐渐发生改变,其自身民族的有些特征在慢慢地淡化。在羌族身份认同转变的过程中,历代的民族政策和民族之间自发的交往发挥了重要的作用。
(一)宋代的“兴学运动”
宋王朝建立之后实行的民族政策较为缓和,羌族地区沿袭了唐代的“羁縻州”制度。北川地区所设置的石泉县历属茂州,后改属绵州,北川地区也由此从民族区域变成了“汉区”。几年之后,石泉县又升为石泉军,将羌汉混杂聚居区纳入了管辖范围,在一定程度上打开了石泉地区与外界的沟通和交往,推动了羌族与汉族之间的交往交流。“绵州,上,巴西郡,军事。绍兴三年,以知州事兼绵、威、茂州、石泉军沿边安抚使,节制屯戍军马。”[5]
宋代的多次兴学运动推动了北川羌族地区的文化初步繁荣。石泉军设置的十余年之后,当时担任知军的魏禧在石泉创建学宫,“学署向在县里东一里,望崇山麓。宋绍兴中,知石泉军事魏禧建。”[6]35这是历史上北川地区第一个学校的兴起,文化教育的兴起推动了汉文化在北川地区的传播和发展。
学宫的主要作用是传播儒学文化,其主要功能:
一是藏书,供人阅读;
二是供祀先贤,诸如孔子之类;
三是讲学,传播文化。
虽然学宫的作用是为封建统治阶级培养和选拔人才,而且培养对象主要是士绅子弟,但其兴起和建立无疑对汉文化在民族地区的传播起到了积极的作用。继魏禧之后担任石泉知军的赵公还在石纽山下重新修建了富丽堂皇的大禹庙,以图用文德感化少数民族,这实际上也扩大了汉文化的影响。
(二)明代的“从习汉仪”
明朝统治者在民族地区常常通过使用暴力手段强制树立统治权威。嘉靖二十六年(公元1547年)正月,走馬岭之战羌人大败,明朝政府完全掌控了北川地区的局势。在此之后,明朝统治者对这一地区仍然保持着高压态势,动辄以武力相威胁,羌民便相继“归附”,接受其管束。对于“投顺”的羌民,地方官员强制性地要求他们“从习汉仪”。在禹里举行的“受降”仪式上,地方官员要求羌人“变易番姓,从习汉仪”[7]21,即改用汉姓、改戴汉冠,重大节日和上级官员莅临时要到县衙朝贺、皇上寿辰寨中需树白旗祝贺,同时在“每年万寿圣节,长至各番俱叩头,每寨输蜡一斤以供灌烛之用”[7]21。这些条件中,对羌民的要求就是承认当时统治者的权威,由服从羌寨头人转变为服从当时统治者及地方政权,以便在民族地区建立起新的统治秩序。对于封建统治者来说,要求羌民“从习汉仪”是“化夷为汉”的起点;对于羌民来说,“从习汉仪”在当时虽为被迫,但在当时一统的大环境下,他们也是朝着接受汉文化的方向迈出了重要一步。
万历十三年(公元1585年),白草番因以粮助杨柳羌为乱,兵备周嘉谟欲出兵,白草番恐于武力而请降,“故今请益菽一斗,示不反。”[8]40
在明朝统治者“从习汉仪”的引导之下,当地北川地区的羌族民众“渐染华风,已大更其陋习。吏斯土者随时训廸之,婚姻丧礼将与汉民一体”[7]23。
(三)清代的“汉化引导”
清代北川地方官员注重对当地羌民进行汉化引导,在官方的“教化”下和羌民主动向汉文化学习的过程中,一些当地的习俗开始逐渐改变,当地火葬的传统和嗜赌的不良习惯被改变了。地方官员重视改造当地羌民,对羌民的汉化起到了推动作用,北川地区的羌人逐渐“化夷为汉,衣裳斑斓、语言侏离之辈无不感圣德而遵王道”[9]25。
清代时期,北川地区的教育事业受到了政府官员的重视。清代所实行的是科举取士,北川虽然地处偏远,但是依然“文武童生各取八名”。但是由于北川地区地瘠民贫,当地学子大多是耕读相交,学识水平较弱。因此便有邻县豪绅在北川购买田地,取得户籍,以便获得参与科举考试资格,这也导致了当地学子的名额被挤占。后来当地的知县蒋炳璋改革教育制度,创建酉山书院,只招收当地学子,并且下令外地学子退回其原籍考试。清代后期,石泉縣开始推行平民教育。有的少数民族子弟不仅接受了启蒙教育,还参加科举考试去求取功名。
民国时期《北川县志》记载的北川县片口乡羌族青年刘自元报考秀才的故事,就反映了昔日白草羌腹心地带也受到儒学的深刻影响,“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的观念已为羌民所接受。
三、北川羌族民族身份回归的历程
北川地区羌族民族的汉化历经了百余年的时间,民族身份认同已趋于模糊化,但是在近代以来,随着民族政策的推动和民族识别工作的开展,北川地区的羌族群众的民族认同意识开始逐渐复苏,再加之当地羌族知识分子对本民族历史文化的再建构,进一步增强了北川羌族群众对本民族的民族自信,推动了对自身民族的身份认同。
(一)红军在北川羌族地区民族政策的推动
1935年在红军进入北川羌族地区之前,许多不明真相的羌族人民纷纷躲藏起来。随着红军进入北川羌族地区后,开始广泛地宣传中国共产党的民族政策和红军的纪律、性质和任务,并镇压了羌族地区长期压迫和剥削人民的地主。羌族地区广泛的宣传标语使得羌族人民内心开始逐渐形成羌族认同概念,“番,夷,羌,回民族自由解放万岁!”在红军到达北川之后,从实际出发制定出了相应的政策措施,把民族工作当作重中之重,红四方面军各文艺宣传队用文艺的形式宣传中国共产党民族平等和民族自治的相关政策,使当地的羌族群众消除了对革命红军的恐惧,改变了本民族受歧视的现状,这些举措具有划时代的意义。虽然红军在北川地区的时间仅有三个多月,且因战事紧张,不具备全面贯彻党的民族政策的条件,但千百年来一直被称为“蛮夷”而备受歧视压迫的少数民族,第一次听到了各民族一律平等的口号,感受到了被尊重的温暖,从而爆发出高昂的革命热情。红军充分尊重少数民族群众,与他们和睦相处,以各种形式大力宣传党的民族政策,激发了不少当地少数民族群众投身革命活动、争取自身解放的热情。
(二)羌族知识分子的推动
新中国成立以后,国家培养了大批的少数民族干部。当地的羌族干部往往都是当地羌族的知识分子,他们肩上承担着建立羌族身份认同的关键。相对于当地羌族村寨各民众而言,当地的羌族干部能够更好地诠释本民族的文化、历史,因为当地知识分子大多都认得汉字,并且“这些知识分子之所以能掌握诠释本民族历史、文化的权利,乃由于他们能掌握汉文的典籍与知识,能从中习得由国家认可的民族认同与区分体系”[10]。由于长期与外界的接触,使得当地知识分子和少数民族干部比当地民众更能认识到身份认同的重要性,因此重新建构起本民族文化自信便显得尤为重要。霍布斯鲍姆说“过去总会被合法化”[11],这是因为“我们总是以较为现实的方式回忆、想象并重新塑造过去,过去不仅取决于我们不断变化生长的记忆,而且取决于意识筛选、想象重构和媒介展现,因此,记忆的核心问题就是重现(representation),是表征,是语言和实在之间的逻辑联系和审美联系”[4]42。
从20世纪末开始,大量的羌族知识分子进入了当地政府和文化部门,因此这些羌族知识分子开始逐渐加入羌族文化的重建和推广行动,推动着羌族身份认同的文化再造。“一份丰富的族裔历史能够成为文化权利的重要来源和文化政治化的重点。能够自夸拥有这种族裔历史的共同体,与那些历史匮乏或可疑的共同体相比,就拥有竞争优势。在后一种共同体中,只是分子面临双重任务:他们必须要发掘一段足够分量的共同历史,从而让这个共同体的成员相信,他们拥有一段辉煌的往昔;同时,他们也必须充分地证实这段历史,从而让那些持怀疑态度的外部人士相信这些历史伟业。”[2]19改革开放推动着国家的民族政策进一步发展,使得地方政府有了更多的资源和信心来强化和普及当地的少数民族文化与认同。在少数民族自我意识发展的潮流下,许多羌族传统文化开始逐渐恢复、建构以及推广。
羌族认同的再建构离不开历史记忆,“而历史记忆的核心问题就是重现(representation)”[4]42。记忆的重现离不开物质载体,“记忆的另一种形式是被记忆,即作为记忆的客体或载体,比如人、事或物象,如图片、档案、物件、博物馆、仪式等,由这些可见的实体性符号来承载一段过去。事和物象本身是不会记忆的,但它们作为特殊的表意符号,却可以营造诱人回忆的氛围,充当激活或激发主体进行记忆的催化剂。”[4]44因此在羌族文化认同构建的背景之下,各种各样的羌族传统文化被再次发掘出来,如羌族方言“乡谈话”、羌历年、锅庄舞、羌族服饰等一系列羌族传统文化的重现,逐渐唤醒了北川地区羌族群众的民族身份认同。
总的来说,北川地区的羌族知识分子在羌族认同的再构建中发挥着重要作用,“无论是进行方言动员,还是在某个共同体或类别中实现广泛的文化政治化,知识分子和专业人士群体都在这个过程中发挥了重要的作用,甚至经常承担领导者的角色。知识分子和专业人士不仅复兴了习俗和语言,重新树立了典范和传统;他们还赋予了这些行动和事物一种前所未有的民族性的政治意义。”[2]173
四、结语
身份认同的转变根源是对安全的寻求和自身的发展。对安全的需求是出于自身生存产生的焦虑和生存的威胁,“焦虑的特性是面对危险时的不确定感与无助感。”[12]北川地区的羌族群众长期受到历代统治阶级不平等民族政策的影响,因此他们对自身的生存环境和生存条件产生出一种生存焦虑感和不安全感,而各民族平等的口号与政策则是导致当地羌族认同改变的主要原因。正如鲍曼所说“个体惧怕的危险(包括这些危险引发的衍生恐惧)可以分为三类:
第一类是威胁人身及其所属品;
第二类更宽泛,是威胁社会秩序的持久性和可靠性;
第三类是危险威胁的是个体在世界上的位置——于社会等级制度中的地位、身份(阶级、性别、种族、信仰),或者更广泛地说,即个体对于社会地位降低和遭受排斥的免疫”[13]。
在封建统治时期,当地羌族群众为了避免遭到排斥以及对于生存安全的考虑,促使了他们从羌族身份认同到汉族身份认同的转变。而新中国成立以来,民族政策的推行和民族平等观念的深入人心,让当地羌族群众不再焦虑自身的生存环境,反而开始在新的民族政策指导下寻求本民族的发展,以及重新开始对本民族身份再认同。
北川地区羌族群众身份的再认同是国家民族政策推行成功的重要标志,推动了民族文化的复兴和全民族的凝聚力。新中国成立以后的民族识别工作从政策上推动着北川羌族人民的民族身份回归,国家实施的民族区域自治制度从制度上保障了北川羌族人民的自治权利,是民族平等的重要体现,促进了北川地区的稳定和发展,同时也体现了北川羌族人民对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制度的认同。
在国家的政策和制度的推动下,北川地区的羌族群众大大增强了对本民族的民族自信心,也说明了北川羌族群众对国家民族政策的拥护和对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认同,推动了北川民族地区的繁荣发展和团结进步事业建设。北川羌族民族身份认同的回归推动着民族文化和民族记忆重现,是民族文化和民族记忆的重塑和新生。北川民族认同的回归同时也推动着民族意识的苏醒,当地人民开始重新对本民族文化进行继承和发扬,推动了羌族文化的繁荣,为之赋予了新的时代精神。
注释:
①从广义来看,甘青文化和羌人之间存在一定的联系。例如大地湾庙底沟类型彩陶瓶上的人头发式为披发,在仰韶文化晚期的马家窑类型彩陶上的人面纹(甘肃东乡东塬林家出土)的发式为披发,马厂类型时期的青海柳湾出土的人像彩陶壶的人头的发式也为披发;另一件人头形彩陶壶的头发发式同样也是披发。甘青地区从庙底沟到马厂时期的陶塑人像反映出它們都是披发的发式。发式是区别部族的重要标志,这种特定发式的延续,也从习俗方面说明在甘青地区从庙底沟类型到马厂类型的一脉相承的发展关系。而殷周秦汉时期活动在甘青地区的羌族发式亦是披发的,这可以看作是羌人先民习俗的沿袭。参见张朋川:《甘肃出土的几件仰韶文化人像陶塑》,《文物》1979年第11期。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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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邓咏存.龙安府志:卷五[M].清刻本.1842(清道光二二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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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王明珂.羌在汉藏之间:川西羌族的历史人类学研究[M].北京:中华书局,2008:28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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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罗洛·梅.焦虑的意义[M].朱侃如,译.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2:172-173.
[13]齐格蒙特·鲍曼.流动的恐惧[M].谷蕾,杨超,等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12:7.
作者简介:
罗晓东(1997-),男,汉族,四川遂宁人,研究方向:马克思主义民族理论与政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