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建伟
元代文学研究从之前的元曲一家独秀,发展到现在诗文词异军突起,呈现出各类文体研究百花齐放的局面。随着《全元文》《全元诗》的出版,元代诗文研究呈现出一派繁荣景象。元代多民族文学、地域文学、遗民文学、家族文学、交通与文学、域外交流与文学等领域出现了众多论著,取得了很大成就。但是,资料的丰富对于研究的视角和深度提出了更高的要求,元代文学研究呼唤着新的突破。
罗鹭教授新著《元代印刷文化与文学研究》(上海古籍出版社2023年版,以下简称为罗著)从印刷文化这一独特视角对元代文学进行关照,运用了目录学、版本学、出版学、传播学、历史学、书籍史及古代文学研究的多重视角,体现了元代文学研究的新进展。其学术价值体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首先,该书立足元代,对印刷文化进行了阐述,涉及古籍版本、刻书的官署、刻书业、书籍的传播等内容,涵盖了古典文献学、史学、传播学、经济学等学科。该书最为突出的是作者对元刻本的熟悉,在古籍版本方面参考元刻本及其影印本150多种,其中集部文献达139种,其他古籍及其整理本将近200种,古籍书目与版刻图录66种。尤其值得注意的是利用了日本、韩国、美国、德国各个图书馆收藏的元刊本。
作者长期致力于收集元代古籍资料,早在2006年读博期间,就对国家图书馆、北京大学图书馆进行古籍调查,在《国学研究》发表《四十七部元刻元人别集书录》,之后又不断补充,对国内和海外收藏的元版书进行调查,为本书的写作打下了坚实的基础。书中提到的元刻本内容广泛,包括唐代和宋代的总集与别集、元人的总集与别集、元人诗文评著作、元曲及话本小说,可以说囊括了古代文学的各种体裁。值得注意的是海外收藏的元刻本極为珍贵,尤其是日本五山版元人诗集,为元代文学研究拓展了领域。
其次,罗著从印刷文化入手,探讨了元代文学接受的文学传统。考察元人刊刻的先唐与唐宋集部文献,实际上探讨的是元代文学对前代的接受,从中可以发现元人的文学观念。例如,元人刊刻先唐文献以《诗经》《楚辞》和《陶渊明集》为代表,元人刊刻《诗经》的次数较多,实际上反映了元人对风雅精神的推崇。存世的《楚辞》元刻本都是朱熹的《楚辞集注》,“与理学的推广与兴盛有关”,也“与科举考试考古赋有着密切关系。”(《元代印刷文化与文学研究》P77)李公焕《笺注陶渊明集》的流行,充分反映了元人对陶渊明的推崇,不仅以“和陶”为主题的作品数量众多,元曲中也经常写到陶渊明。
元代文学与唐宋文学的关系更为紧密,“元代流行唐诗选本,罕见有人编刻宋诗选本,正是诗学领域宗唐的体现;元代刊刻的古文选本,对唐宋八大家的定型与传播,也发挥了重要的作用”(《元代印刷文化与文学研究》P83)。元人诗学宗唐,得到了学术界的广泛认同,查洪德先生《元代诗学通论》第十二章《宗法与超越:元代诗学“主唐”“宗宋”论》第三节《主唐诗论》有深入的论述,吴国富、晏选军《元诗的宗唐与新变》从诗歌题材、情感表达等多个方面探讨了这一问题。但是,对于元人对唐宋八大家地位的确立发挥的作用,前人很少关注。作者指出:“从所选篇目来看,元代新编古文选本中,唐宋古文占了很大的比重,尤其是韩柳欧苏等大家作品,在各种古文选本中频繁出现。”(《元代印刷文化与文学研究》P93)从元人编选古文选本这一角度,对于元人散文观念及散文发展提供了新的思考。
元代文人对于金宋文学的态度呈现出复杂的情况,“从印刷文化的角度来看金源与南宋文学在元代的传播,虽然正统诗文仍有一定地位,如《中州集》《河汾诸老诗集》等影响颇大,但宋代江西诗派、江湖诗派的影响已经渐渐式微了,取而代之的是宋词得到前所未有的尊崇,宋代词集成为元代出版市场的重要对象。”(《元代印刷文化与文学研究》P96)这个结论和学术界通行观点不完全吻合,元代诗僧一直都以江湖诗风为主流,杨镰先生《元诗史》有详细论述。元代词学成果斐然,有黄兆汉《金元词史》、赵维江《金元词论稿》、陶然《金元词通论》、丁放《金元词学研究》、刘静、刘磊《金元词研究史稿》、邓子勉《宋金元词籍文献研究》等著作,罗著从印刷文化这一新的角度,得出了不同于以往的结论,对元人继承前代文学传统方面给人以启发。
再次,罗著以印刷文化作为观察元代文学的独特视角,观照了元代别集、总集、诗文评、通俗文学等各个领域,从一个新的角度丰富了元代文学的研究。元诗别集的刊行途径包括自刻本、家刻本、私刻本和坊刻本,分别对应着自我肯定、大孝显亲、友道淳笃和追名逐利,可以看出刊刻途径实际上反映了元代的文化生态与元人的心态,具有重要意义。作者总结说:
从某种意义上说,私刻本与坊刻本存在相似之处。都是“他者”对作品文学价值进行审视的结果,只不过前者代表的是师友的眼光,是同道的认可;后者代表的是书商的眼光,是读者的认可。(《元代印刷文化与文学研究》P204-205)
这段话包含了元诗传播与接受的内容。
元代诗文评主要包括诗歌评点和诗法著述两种类型,诗法著述已经有相关研究,比如张健《元代诗法校考》,诗歌评点前人关注不够。罗著指出,元人诗歌评点对象出现了转变,元人“越来越多地关注当代诗人,甚至是当代普通诗人,使评点对象实现了‘从古到今的转变”(《元代印刷文化与文学研究》P255)。该书详细梳理了几部“元人评点元诗”著作,总结了其功能,包括砥砺诗友、弘扬诗教和宣传诗派,极大地丰富了元代文学活动和诗歌批评的研究。
元代通俗文学研究是20世纪八九十年代的热点,近年来,热度有所减弱。由于资料有限,新的突破不易。之前的研究普遍认为,元曲“传播的主要方式是口头传唱与和表演”,实际上,它也通过印刷进行传播,“元曲作者除了从剧团那里获得收益外,也应当可以通过销售曲籍的印本获取利润。”因为“元曲的作者、读者、演员和书坊都有印刷曲籍的需求,这是印刷时代元曲传播的重要特点”(《元代印刷文化与文学研究》P300、301、306)。这个结论是以元曲刊本为证,给人以耳目一新的感觉。元代话本小说的印行与说话艺术的繁荣密切相关,全相平话的刻印与讲史故事的流行有关,但是由于刊本稀缺且刊刻时间存在争议,还需进一步研究。
最后,罗著还探讨了影响元代文学的相关因素,包括科举、地域文化及域外文化交流。尽管元代科举相比宋金而言有所退步,开科次数和录取名额都少,但是科举对于士人的命运影响依旧很大,元代应试书籍的盛行反映出元代科举文化与印刷文化相得益彰。
元代科举文化与地域文化具有一定的联系,两种《三场文选》编者都是江西吉安人,而主持刊刻的都是建安(今福建建瓯)的两家书坊,由此可见元代地域文化的特色。印刷文化与地域文化也存在联系,从地域的角度看,“元代刻书产业最发达的地区是江浙行省,其次是江西行省,这两个行省管辖的区域正是南宋的核心区域,说明刻书产业需要经过长期的积淀,才能繁荣昌盛”(《元代印刷文化与文学研究》P338)。江浙与江西刻书业的繁荣与文学的兴盛是有密切联系的。
关于文学的域外传播,涉及高丽、日本与元朝的文学交流活动。高丽与元朝关系紧密,“不少高丽文人长期居留在中国,在元朝参加科举考试,与元代文人交流唱和,受元人的激励自主刊刻诗文别集”(《元代印刷文化与文学研究》P349-350)。作者对高丽文人的心态有着深入细致地分析,他们仰慕元代知名诗人,文学观念和阅读趣味受到元人的影响,不甘落后的心理刺激了高丽文人编纂并刊刻诗文别集、总集的行为。日本与元朝的关系则呈现出另一种风貌,虽然官方交往不多,但是两国僧人之间的交流频繁,元末福建刻工的东渡和元代文学典籍东传,对日本刻书业和五山文学产生了较大影响。作者详细列出了五山版元人诗集15种,其中多数是僧人,对于元代诗僧的研究具有启示意义。另外,元僧东渡日本弘法,留下了不少著作,这些元僧的诗文集未被《全元诗》《全元文》收录,如果能收集到这些资料,可以从东亚文化圈的角度研究元代文學,将成为元代文学研究新的增长点。
出版印刷与文学的关系这一视角在近年来得到学术界的关注,出现了张高评《印刷传媒与宋诗特色——兼论图书传播与诗分唐宋》、程国赋《明代书坊与小说研究》、陈传万《魏晋南北朝图书业与文学》、苏勇强《北宋书籍刊刻与古文运动》、涂秀虹《明代建阳书坊之小说刊刻》等专著,这些研究成果多关注小说与出版印刷的关系,罗著从印刷文化入手,落脚点在元代文学,统摄了传统的雅文学与新兴的俗文学,既是这一研究视角的后来居上,也是元代文学研究的突破。。
张晶先生在《通观:作为文学史研究的进路》一文中指出,“通观”研究“开创了古代文学研究的全新格局,而且从纵横两个维度覆盖了中国古代文学研究的主要疆域。纵向:描述文学史的运动、文学风尚的嬗变、文学体裁的盛衰之迹,揭示文学史演进的内在逻辑。横向:展开文学与不同学科的比较,通过文学与各种外部因素的关系来揭示不同时代文学的主导倾向。”罗著在纵向上将元代文学与前代文学加以联系,在横向上结合元代历史、出版、对外交流等领域研究元代文学,运用了多学科视角,确实是别具慧眼的一种通观研究。
作为一种研究方法,多学科视角对于研究者的要求很高,既要通晓其他学科的特性与研究方法,又要将其与文学相联系,回归文学本位。作者坦言:“与专门研究相比,每一个方面可能都无法做到精深,这也是一直困扰我的难题。”我对此深有同感。但是,罗著还是发挥了作者的优长,该书的“学术基础还是以版本目录学为主”,因为,文献是各门学科的基础,也是运用各种研究方法的前提。“从事书籍史与文学史研究,无论做出怎样的理论阐释,都离不开对原始文献的搜集、整理、考证与阅读。”(《元代印刷文化与文学研究》P423)这一观点对于多学科研究具有方法论意义。罗鹭教授最近在做元诗总集研究,同样立足于文献,期待他的新著早日问世。
(作者系山西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