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德弟
去年是孙犁先生逝世二十周年,我曾撰文《“书文化”里的孙犁》(刊于《博览群书》2023年第1期),当时,在阅读孙犁的著作和历年出版研究他的各类著述、评论时,深深被其高尚的人品和卓越的才华所感动,就有“孙犁不朽”的感觉。今年5月11日,又逢孙老诞生110周年,借此时机,撰此文详细阐释“孙犁不朽”之我见。
诗人臧克家有诗句说,有的人活着,他已经死了;有的人死了,他还活着,孙犁先生就是后者。孙犁先生逝世二十多年了,每逢他的诞辰周年和忌日这两个节点,学界、报界形成了集中开展孙老纪念活动的传统,赞美他的业绩和评论他的道德文章持续刊发,研究和选编他的著作也会陆续出版,去年和今年,《天津日报》作为有孙老参与,新中国建立后创办的机关报,和他一生供职的单位,连续两年开设专栏,刊登数十位专家、学者、知名报人,追念孙犁先生的事功;今年5月,《今晚报》亦开设了“纪念孙犁先生诞生110周年”的专栏,现正陆续刊发缅怀他高尚情操的文章,13日,天津“文联”也召开了纪念他诞辰的大会,同仁们开座谈会、研讨会,纪念他,怀念他,河北省许多地方包括孙老家乡都有进行,足可以说“孙犁不朽”。据笔者所知,自2022年2月始,人民出版社出版段华的《孙犁年谱》,拉开了新一轮出版研究孙老事功的序幕,同年7月,天津人民出版社出版了“《我与孙犁》丛书”五种,有宋曙光的《忆前辈孙犁》、肖复兴的《清风犁破三千纸》、冉淮舟的《欣慰的回顾》、卫建民的《耕堂闻见集》和谢大光的《孙犁教我当编辑》,影响颇大,作者都与孙犁先生有过直接接触,或为同事,或为挚友,或是生徒,对孙老十分了解,所述内容真实感人,具有极高的史料价值;《孙犁年谱》的作者段华和孙犁是忘年交,二人过从甚密,无话不谈,是谱为孙老的第一部年谱,也是孙老生平事迹别一种形式的传记,按年月日记载孙老的活动,透过它,可以看出孙老是如何逐渐成为一位行洁言芳、笔绘风云的作家。此外,还有孫老晚年所著的《耕堂劫后十种》即《晚华集》《秀露集》《澹定集》《尺泽集》《远道集》《老荒集》《陋巷集》《无为集》《如云集》《曲终集》(文津出版社2022年7月版),卫建民编的《时常有风吹过我的心头》(中央编译出版社2022年5月版),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孙犁散文》(2022年5月版),8月,人民社又推出“孙犁经典小说插图本”三种——《风云初记(林浦插图)》《白洋淀纪事(林锴插图)》和《铁木前传(张德育插图)》,再有《白洋淀纪事》(三联书店2022年6月版)等;今年刚又面世了侯军的《报人孙犁》(天津人民出版社2023年5月版)一书,内分四辑:一、读者·记者;二、编者·作者;三、学者·报人;四、我与孙犁。很快,“天津孙犁研究会”原秘书长刘宗武选编的“孙犁散文新编”五种,也有出版社即将出版,坚信今后还会有的,孙老的各类文体著述从不同角度被选编,有专家、学者、小学生、中学生、大学生、老年人等不同层次人群的需求,多家出版社频繁出版全集、选集、文集、合集、小说、散文、书信、书衣文录等,供世人研究、阅读、欣赏,无须大张旗鼓宣传,自有喜爱欢迎的广阔市场,且历久弥新,这说明其内容博大而具教益,可鉴可学,魅力无穷,有强大的生命力,学者金梅先生在《纯粹的文学家——代序》一文(载孙晓玲《布衣:我的父亲孙犁》,三联书店2011年6月版)中诠释得好:“他之成功和赢得人们的尊敬,不只是由于其作品文格的纯净与高洁,也是由于其人格之纯正与纯粹,由于其人格与文格之完美统一。”所以,孙老的人品和作品不朽。
说到孙老的人品,还在他在世的时候,作家韩映山就写出了《孙犁的人品和作品》(大众文艺出版社1995年1月版)一书,书中记述了孙犁生活、工作、事业、与人相处的方方面面,以小见大颂其人品,笔者认为,时下还有进一步阐释和补充的必要,其中有几个方面是常人难以做到的。当年孙老参加八路军,投身抗日战争,以笔为枪,那真是为了反抗侵略、保家卫国,他是家中唯一存活下来的男孩,父母含辛茹苦供他上学到高中毕业,本指望他谋个官差,月月能有收入,孰料他从军抗日了,抗日就有不测,还会牵连家人,另一方面农村重男轻女、传宗接代的观念是何等的根深蒂固,父母需要他,孙氏宗族需要他,但他有自己的理想和信念,他有救亡图存的家国情怀,为民族大义他不怕死,也就更不会顾及其他了,所以他毅然决然抛妻舍子告别双亲,投身到抗日的洪流中。他是“抗战”干部,文化水平又高,曾到过延安学习、在“鲁艺”任教,新中国建立后,他作为入城干部,没有像一些人那样,赶时髦,尚虚荣,做负心汉,抛弃无文化的农村妻子,续娶年轻貌美的知识女性,而是带着“土气”的妻儿来到天津大城市,经受住了对人性“善与恶”的一次大考,安顿好妻儿的生活后,便全身心投入办好《天津日报》的工作中,以文艺形式及时宣传党的方针政策,在居住的老旧房屋里,夏天漏雨,冬天冻手(孙犁《远道集·修房》),老鼠蟑螂满地爬(孙晓玲《布衣:我的父亲孙犁》)的环境中,没有影响他的工作,报纸办得有声有色,多次获得嘉奖,自己还写出了许多不朽的著作;他是老革命、老延安、著名作家,始终淡泊名利,努力工作,低调做人,尽管级别很高,但从不向组织索要条件,自进城到离休,数十年来,用他自己的话说,他一直是“《天津日报》二副”,即副刊科的副科长,将个人升迁、利益抛于脑后,即使在后来“人人争利益,个个求晋升”的大环境下,他仍然一如既往的恬然淡然,这在今天是难以想象的。经天津市政府批准,天津报业集团为让人们永远怀念他、学习他,在他逝世后,于原《天津日报》大厦前为其塑像立碑,若不是他有超常的事功和人格力量,是不会这样做的,孙犁不朽其来有自。
以上我们从孙老著作频出、许多人发自内心持续撰文追思,缅怀他的高尚品德等方面说“孙犁不朽”,其实,孙老的思想力量和精神人格更是不朽,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定会增强而愈加灿烂。人最宝贵的是思想,而思想的力量是最强大的,它可以改变人心、改变世风、改变社会。孙老是有独立思想的文人,他是安平农村走出来的一位伟大作家,他终生以鲁迅先生为榜样,关注下层人民的疾苦,描写下层人民的生活,启迪下层人民的心智,无论是写抗战、写土改,还是写新中国建设,他都不忘初衷,以人民为中心,讴歌劳动人民的淳朴、勤劳、善良、智慧,这是孙老当作家的使命,这一主导思想始终贯穿在他的小说、散文、创作理论中,所以被人们称为“人民作家”“布衣文人”。
孙老的思想力量主要体现在他的作品和创作理念中,他的作品深邃哲理,秀美隽永,文采飞扬,自有文学评论家去论说,我们在此不置评,我们仅说他的创作理念。他是个完整的作家,很早就有自己的创作理论和文学作品,他在《谈文学与理想》一文中说:“作为一个作家,每时每刻都和国家的命运联系在一起,不管任何处境,他不能不和广大人民休戚相关。国家、人民的命运,就是作家的命运。”在《文字生涯》中说:“作家永远是现实生活真善美的卫道士。他的职责就是向邪恶虚伪的势力进行战斗。”在《答吴泰昌问》中说:“文学艺术,除去给人美的享受外,它们都是人类社会的一种教育手段,即为了加强和发展人类的道德观念而存在。文学作品不只反映现实,而是要改善人类的道德观念,发扬一种理想。”在《关于“乡土文学”》中说:“凡是文艺,都要有根基,有土壤。有根基才有生命力,有根基才能远走高飞。不然就会行之不远,甚至寸步难行。什么是文艺的根基呢?就是人民的现实生活,就是民族性格,就是民族传统。”在《耕堂读书记·买〈王国维遗书〉记》中说:“作家既不能脱离社会而存在,作品也只能在社会中生存。作家厌恶世俗,而作品必须从世俗中产生。”在《韩映山〈紫苇集〉小引》中说:“艺术与道德并存,任何时候正直与诚实都是从事文学工作必备的素质。”在《关于散文》中说:“写作,首先是为了当前的现实,是为人民服务……只有深刻反映了现实的作品,后代人才会对它加以注意。”孙老躬亲践行垂范,就是在这种创作理念指导下进行写作的,他的创作理论和作品闪耀着伟大而又独特的光芒,影响着几代人遵循效法,从而影响着社会,它是金玉之论,永远不朽。
关于孙老的精神人格,许多作家多有高度概括,笔者引荐数则,以飨读者:从维熙说他“不吹不擂,不争不喊,静心为文,默默奉献”,冯骥才说他“大隐隐于市,淡定而自如;远红尘如远铜臭,避功名如避腥膻;高洁如兰竹,孤傲如梅菊”,贾平凹说他“襟怀高淡,从容稳健,咏叹讽诵,浑然融圆”,莫言说他“偏偏远离官场,恪守文人的清高与清贫,这是文坛上的一声绝响,让我们后来人高山仰止”,李敬泽说他“一生不做一件违心的事,不说一句违心的话,唯有孙犁老师,在历史面前无愧”,刘心武说他“不为争名于朝、逐利于市、取媚于名所累”,徐光耀说他“最爱人尊重人,最有艺术良心,最看重性灵,最和善最低调,是做人的楷模”,杨义说他“真诚是孙犁其人其文的精魂”。孙老能受到这么多高层次的同行高度赞扬和评价,在当代作家中唯其一人,它是对孙老精神道德和崇高人格的广泛认可,是孙老一生的真实写照,是孙老用一桩桩一件件令人钦敬的事情赢得的,下面我们就用几则事例,来证明那些赞语不虚。前面我们讲过了孙犁先生在“入城”后没有嫌弃糟糠之妻,讲过他在非常时期不昧良知的大义凛然,讲过他对待功名利禄恬静淡然的态度,其实,他既有资格又有资本、既有能力又有条件大力宣传自己,据《孙犁年谱》1945年5月记载:“15日,发表短篇小说《荷花淀——白洋淀纪事之一》,这篇小说的发表,震动延安文艺界。康濯、丁玲都回忆,毛泽东同志看后,认为孙犁是一个有独特风格的作家。”同书1961年8月27日记道:“河北省召开省文艺工作会议,康濯来参加。晚上,在天津饭店吃饭,康濯告诉王林等人,毛主席在延安时看了孙犁的文章说:很有才华。”凭借伟人的好评,依恃自己的才能,孙老完全可以“大炒一番”,以博取更大的名望,进而获得荣利,他非但没有,而且在以后的文章中,亦从未提及,什么叫高境界?这就是高境界,这就是孙老的谦虚精神人格;再有1956年3月,孙犁先生出席“中国作协”第二次理事会会议,会后,与其他理事到中南海受到毛主席、周总理等中央最高领导的接见,并合影留念,他从来没有张扬过,许多人根本不知此事,直到1986年他写《谈照相》(孙犁《芸斋琐谈》)一文,才披露出来,也只是轻描淡写。此外,孙犁的精神人格还表现在他的坦诚真实和敢讲真话上,抗战期间,他到前线采访,组织给他配过枪,他也怀揣过手榴弹,奔走于硝烟战场,凭他的文笔,本可以大加渲染,但他坦诚地说,“我回避我没有参加过的事情,例如实地作战”(孙犁《文集自序》),多么襟怀坦荡,多么诚实透明!他从抗战初期步入文坛,到晚年出版《孙犁文集》,数百万字的作品“创造了一个历经关山考验,白纸黑字可不做一处更改的奇迹”(孙晓玲《读懂父亲》)。
说到讲真话,我们不禁想到巴金,想到他讲真话的《随想录》,孙老在主张讲真话方面还早于巴金,这两位文学大师一南一北,遥相呼应讲真话,给文坛吹来正义之风。通读了孙犁先生的文集,尤其是写他个人的思想、经历、情感方面,他讲得都很实在,在《善闇室纪年序》中说:
对于未来,我缺乏先见之明,不能展示其图景。对于现实,我故步自封,见闻寡陋,无法描述……多年从事文字生活,对现实环境,对人事关系,既缺乏应有的知识,更没有应付的能力。
在《新年杂议》中说:
现在有些评论家,可以说,对作品是爱护备至的,凡是他们说过好的,别人就不能说一点点错,不然就是苛求啊,嫉妒啊,站出来仗义执言了。其实,如果仔细考察一下,其中有些人,原先并不这样慈善。有很长一段时间,他是提着棍子生活的。
在《唐官屯》中说:
虽然我在文章中,常常写到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实际上我并没有真正打过仗。我是一名文士,不是一名战士。我背过各式各样的小手枪,甚至背过盒子炮,但那都是装饰性的,为了好看。我没有放过一次枪。
在《关于小说〈蒿儿梁〉的通信》中说:
你们信上说“养伤”,是不对的,应该说是“养病”,因为我并非一个荷枪实弹的战士,并非在与敌人交火时,光荣负伤。有必要说明一下,以正视听。
《书衣文录》是孙犁写在其藏书书皮纸上的文字辑录,可看作是另一种形式的日记,所记除涉及书籍内容本身外,亦有日常所思所见之随感,皆内心之实录,现举一例,他在《今日文化》1975年3月书衣上记道:
严霜所加,百花凋零;网罗所向,群鸟声噤……遂至文坛荒芜,成了真正无声的中国。他们把持的文艺,已经不是为工农兵服务,是为少数野心家的政治赌博服务。戏曲只有样板,诗歌专会吹牛,绘图人体变形,歌曲胡叫乱喊。书店无书,售货员袖手睡去。青年无书,大好年光虚度。出版的东西,没人愿看。家家架上无自购之书,唯有机关发放之本。转日破烂回收,重新返回纸厂。如此轮回,空劳人力。
他讲真话始终如一,1989年12月,他在《记邹明》一文中说:
现在有的人就聪明多了。即是已经进入文艺圈的人,也多已弃文从商,或文商结合;或以文沽名,而后从政;或政余弄文,以邀名声。因而文场芜杂,士林斑驳,干预生活,是干预政治的先声,摆脱政治,是醉心政治的烟幕。文艺便日渐商贾化,政客化,青皮化。(孙犁《如云集》)
他容不得一点虚伪,他对于弄虚作假嗤之以鼻,给予无情的鞭挞,他在《奋勇地前进、战斗》(孙犁《晚华集》)一文中说:
这些年来,有些文艺作品里的誑言太多了。作家应该说些真诚的对话,如果没有真诚,还算什么作家,还有什么艺术?
他讲真斥伪的论说有很多,限于文字,我们就不再阐述了。“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孙犁先生心慕力追,他做到了,他的思想力量和精神人格不朽,鼓舞着一代又一代人奋力前行。
(作者系南开大学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