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翠
王维(701—761)诗名盛于开元、天宝间,杜甫有诗赞曰:
不见高人王右丞,蓝田丘壑漫寒藤。
最传秀句寰区满,未绝风流相国能。
(《解闷》其八)
唐代宗称赞他“天宝中诗名冠代”(《旧唐书·王维传》)王维对后代的影响以山水田园诗为主,他的诗风清新雅淡,与孟浩然并称“王孟”。但是他的诗歌题材十分丰富,在他作于早期的送人从军及边塞、豪侠诗中,保存了不少大西北的镜像。玄宗开元二十五年(737),王维以监察御史兼节度判官的身份赴凉州河西节度崔希逸幕府,又让他有机会近距离地接触西部生活,写下了更为直观地表现西北风情的作品。
西北包括今新疆、青海、甘肃、宁夏、内蒙古以及陕西西部等地,是我国少数民族最集中聚居的地区之一,历史上吐蕃、羌、匈奴、柔然、鲜卑、党项、吐谷浑、突厥、回鹘等少数民族先后建立了多个政权,长期与中原处于和战交替的状态。唐朝版图扩大,玄宗朝改革兵役制度,变府兵制为募兵制,强化边境军镇力量,设立了十大节度使,在西北就设立了三个:“置十节度经略使以备边:曰安西、曰北庭、曰河西,以备西边。”(周勋初《唐语林校证》卷八)因此,在唐代,尤其是盛唐时期,送人赴边的作品多以西北为背景,王维一些送人从军的诗歌也是如此。
在王维笔下,西北的自然镜像之一就是黄云与瀚海。这里地处我国西北内陆,面积广大、干旱少雨、风沙较多,地貌以黄土高原、戈壁沙滩、荒漠草原为主。如王维《送平澹然判官》就刻画了那里的黄云与瀚海:
不识阳关路,新从定远侯。
黄云断春色,画角起边愁。
瀚海经年别,交河出塞流。
须令外国使,知饮月氏头。
平澹然,资料不详。唐朝节度使可以自选中级官员,奏请充任判官,掌文书事务,辅助处理公事。从诗中首两句“不识”“新从”可知,这位判官是初次赴边。诗歌前六句都围绕着西北的自然与地理展开描绘。阳关故址在今甘肃省敦煌西南,汉代设置,因位于玉门关以南,故称,是古代通往西域的门户。“定远侯”即指东汉班超,《后汉书·班超传》载,班超投笔从戎,奉使西域,“不动中国,不烦戎士,得远夷之和,同异俗之心,而致天诛,蠲宿耻,以报将士之仇。其封超为定远侯,邑千户”。
诗歌的中间两联通过“黄云”“画角”“瀚海”“交河”这些富有西北特色的意象元素,刻画了出塞路途的艰难和寂寞。西北植被较少,春天风沙弥漫,因此这里的云看上去通常不是白云,而是染上了黄尘沙土的“黄云”。画角为古管乐器,传自西羌。眼前是被“黄云”遮蔽看不到春色的沙尘天气,耳边又是凄厉高亢的渗透着边愁的画角之声,这些因素都增加了赴边之路的遥长与辛苦。“瀚海”一说为唐贞观中置瀚海都督府,一说指蒙古大沙漠,笔者认为此处当指漫无边际的沙漠,这样与下句的“交河”都为地理名词,属对工稳。“交河”最早是西域车师前国的都城,因河水分流绕城下,故称。“瀚海经年”和“交河出塞”,再一次渲染了路途的漫长,从而凸显了大西北广大辽阔的空间。
如果说王维此诗前三联主要是以西北地理自然元素的刻画,体现出对平澹然赴边旅途的体贴与关怀的话,那么尾联则主要表现出他对朋友的激励与叮嘱,这份叮嘱中又渲染了唐人以慷慨意气压倒外族的情感倾向。月氏,古部落名,秦汉之际游牧于敦煌与祁连山一带,后为匈奴所败。《史记·大宛列传》记载:
大月氏……行国也,随畜移徙,与匈奴同俗。控弦者可一二十万。故时彊,轻匈奴,及冒顿立,攻破月氏,至匈奴老上单于,杀月氏王,以其头为饮器。始月氏居敦煌、祁连间,及为匈奴所败,乃远去。
这里月氏指代外族,是以匈奴单于用月氏王头颅作饮器的典故表达战胜敌人的气概。
此诗除去“定远侯”“月氏头”两个与西域有关的典故,其中的地点“阳关”与“交河”都是西北的常见地理标志,但最能体现其风光特点的则是“黄云”与“瀚海”。可以说,“瀚海”“黄云”这一西北特色深深地烙印于王维的脑海,成为他笔下西北突出的自然镜像。他在《送刘司直赴安西》诗中,再次抒写了相似的风景:
绝域阳关道,胡沙与塞尘。
三春時有雁,万里少行人。
诗笔的聚焦点依旧是三春时节的阳关道,虽然偶尔可见回归的大雁,但是人烟稀少,这样一来,万里的沙漠与弥漫的沙尘就成为最令人瞩目的景象。在其《送张判官赴河西》中,他还是以黄云平沙点染友人赴河西的漫漫征途:
沙平连白雪,蓬卷入黄云。
慷慨倚长剑,高歌一送君。
尽管送别朋友时的情绪是“倚长剑”而“慷慨”“高歌”,但是奔赴西北的路途却是艰辛的,这里常常是无垠无边的平沙连着白雪,空中则是风吹枯蓬卷入黄云。可见,王维这些送人赴边的诗作在对西北风景的描绘上有着明显的共同点,即反复刻画荒漠意象及其附加产品“黄云”。
在王维笔下,西北的自然镜像之二就是白草与碛地。“白草”是一种多年生草本植物,因其干熟后变成白色,故名,广布于我国西部的甘肃、青海、新疆等地。班固《汉书·西域传》记载白草盛产于西域的楼兰国:
鄯善国,本名楼兰,王治扜泥城,去阳关千六百里,去长安六千一百里。……地沙卤,少田,寄田仰谷旁国。国出玉,多葭苇、柽柳、胡桐、白草。
范晔《后汉书·西域传》则记载白草产于西域的西夜国,是当地人制作毒箭的主要材料:
西夜国一名漂沙,去洛阳万四千四百里。……地生白草,有毒,国人煎以为药,傅箭镞,所中即死。
“碛”原指沙石浅滩,引申为沙漠意。到过大西北的人都知道,西北的地质又可分为“戈壁”(指砾质、石质荒漠,半荒漠平地)和“沙漠”(指荒漠和干草原地沙地)两类,前者沙土中夹杂着石质,后者则是清一色的沙子。因此,唐人笔下大西北的碛地,相当于我们今天所谓的戈壁。在王维对西北风物的表现中,白草与沙碛也成为典型意象。如其《出塞作》写道:
居延城外猎天骄,白草连天野火烧。
暮云空碛时驱马,秋日平原好射雕。
此诗题下原注曰:“时为御史,监察塞上作。”这是王维赴凉州河西节度的作品。“居延”,汉代称居延泽,唐代称居延海,在今内蒙古额济纳旗北境。王维此次赴边,实际上不需要经过居延,这里是以居延代指凉州。“天骄”即“天之骄子”,汉代匈奴恃强,自称“天之骄子”,这里指唐朝的劲敌吐蕃。此诗借“天骄”围猎暗示边境紧张局势。秋天是西北以及北方游牧民族围猎的最好时节,“秋日平原好射雕”就是他们狩猎生活习惯的高度概括。他们在空阔无边的碛地上驰骋着猎马,在围猎时还要焚山驱兽,白草又是西部边地最常见的植被,满山遍野熊熊燃烧着的白草,映红了傍晚的天空。这种边境围猎场面非亲历不足以表现得如此真切。
大西北的白草,在贫瘠的自然环境中展示着顽强而蓬勃的生命力,所以才能无边无际地肆意生长,形成与天际相连的壮观景象,让出塞的诗人们惊叹不已,故而反复歌咏。同样的白草景观,在岑参的笔下也多次出现,如其《武威送刘单判官赴安西行营便呈高开府》:热海亘铁门,火山赫金方。白草磨天涯,胡沙莽茫茫。
又如他的《发临洮将赴北庭留别》:
白草通疏勒,青山过武威。勤王敢道远,私向梦中归。
在这两首诗中,岑参都突出表现了白草广阔无边的特点。前一首的“白草磨天涯”,用一个“磨”字形象地把“白草”与“天涯”绾连起来,呈现了白草一望无际的壮观;后一首中的“白草通疏勒”,笔法相似,一个“通”字将轮台到疏勒路边的白草写活,凸显了白草浩瀚无涯的生长特性,可与王维此诗中的“白草连天”对读。
王维笔下西北的自然镜像之三就是孤烟与落日。王维在赴凉州河西节度途中创作了《使至塞上》,其中描绘边地辽阔无边的壮丽景象令人耳目一新:
单车欲问边,属国过居延。征蓬出汉塞,归雁入胡天。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萧关逢候吏,都护在燕然。
诗作首联介绍其行程,“属国”一般指少数民族存其国号不改其俗而附属于汉族朝廷者。“居延”已见前诗,所以不是实写。颔联承前表达愈行愈远的旅程,“出汉塞”和“入胡天”意思同义反复,都是表达远离内地进入边塞。“蓬”和“雁”是西北边地的常见之物,“蓬”为一种如蒿野草,秋后茎断,随风飘转,诗歌中常用于比喻漂泊的生活。“雁”是候鸟,秋去春回,在上述王维描写西北的诗作中,他也常用这两种意象点缀边地风景,如“三春时有雁”“蓬卷入黄云”等。
此联的写景状物是西北习见之景,但是颈联的“大漠孤烟”“长河落日”则画面壮美奇特,意境雄浑开阔,美的横空出世令人叹息。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盛赞“长河落日圆”曰:“此种境界,可谓千古壮观。”这一联从属对看,既自对又可互对,十分工稳;从构图看,“落日”之点,“孤烟”“长河”之线与“大漠”之面,做到了点、线、面的完美结合,在平远、高远和广远三个维度中展开了无限辽夐的空间;从色彩看,“大漠孤烟”虽有些暗淡,但“长河落日”则色彩瑰丽,落日的绚丽衬托着辽阔苍茫的边陲大漠,画面感极强。王维不仅善诗,还工人物和山水画,他曾自谓“宿世谬词客,前身应画师。”(《偶然作》其六)我们很容易想到他是以画家的审美眼光,勾列出的这幅西北壮观景象。《红楼梦》第四十八回里写了香菱与林黛玉讨论王维诗歌的一段话说:“据我看来,诗的好处,有口里说不出来的意思,想去却是逼真的。”她举“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说:
想来烟如何直,日自然是圆的。这“直”字似无理,“圆”字似太俗,合上书一想,倒象是见了这景的。
好的诗歌,就是能在俗中出奇,令读者通过意象如见其景,如临其境。王维此联所展示的西北风物,看似平常的大漠、狼烟、黄河、落日,但经过他的审美组合,却构成了如此壮丽雄奇的边地之美,从而突破了常见的西北风景,为西北的自然镜像留下惊艳的一笔。因此千百年来令人震撼令人感慨。尾联点出到达目的地,却被告知主帅在前线。萧关,又名陇山关,故址在今宁夏固原东南。燕然:古山名,即今蒙古国杭爱山,这里代指前线。王维出使河西并不经过萧关,因此,这些地点皆非实写。
王维在凉州河西节度期间,有机会近距离地体验西部边地生活,他眼中的西部也不再是单一的民族间的征战,而是充满着平常的烟火气息。如他的《凉州郊外游望》记录的凉州野老百姓的祭神活动就充满着浓郁的生活气息:
野老才三户,边村少四邻。
婆娑依里社,箫鼓赛田神。
洒酒浇刍狗,焚香拜木人。
女巫纷屡舞,罗袜自生尘。
诗歌描绘了一场西部边疆地区田家祭祀土地神的活动。这里地多人少,虽然村落里只有寥寥几户人家,但是人们祭神的活动却一丝不苟。“里社”指古代乡里中祭祀土地神的处所。在乡间的土地神祠中,伴随着箫与鼓的节奏,人们翩翩起舞,先奉酒洒地祭奠,再焚烧刍狗。“刍狗”为古代祭祀时用草扎成的狗。然后焚香礼拜木制的神像,每一个环节都认认真真充满虔诚。王维在细腻地记述了赛神过程后,最后还不忘突出女巫那洛神般凌波微步罗袜生尘的舞蹈姿态。此诗具有浓厚的西北民俗文化情调,其中的“里社”“箫鼓”“田神”“刍狗”“焚香”“木人”“女巫”这些意象以及祭神程序或许与内地无异,但是尾联却与荒漠中“边村”的场景颇为暗合。这句诗典故虽是出自曹植《洛神赋》中“凌波微步,罗袜生尘”,但“女巫”舞蹈产生的尘土,不正与大漠塞尘的环境相互映衬吗?
大西北不仅有田家野老的赛神活动,军中健儿也同样举行赛神仪式。王维的《凉州赛神》就描绘了这一场景:
凉州城外少行人,百尺峰头望虏尘。
健儿击鼓吹羌笛,共赛城东越骑神。
此诗原注:“时为节度判官,在凉州作。”这是诗人在西北边地记载的军旅生活的又一侧面。不同于那些歌咏唐军兵勇将强的画面,此诗记录的是唐军在凉州城东的赛神活动。前两句是反向铺垫,通过“城外少行人”反襯这次军中祭祀仪式吸引了很多人聚集观看,进而表现祭神场面的宏大壮观。后两句正面记录城东赛神活动的场景,健儿们擂起军鼓,吹起羌笛,不过他们祭奠的是与军旅相关的“越骑神”。“越骑神”指骑射超绝的神,《资治通鉴》载:“年二十为兵,六十而免。其能骑而射者为越骑。”胡三省注曰:“越骑者,言其劲勇能超越也。”我国军队中自古就有通过祭祀活动预祝胜利或鼓舞士气的传统,此诗的祭祀活动因为是在胡汉杂居的西北凉州举行,因此,游牧民族常见的羌笛就成为其中重要的器乐,羌笛与军鼓的混合搭配,将凉州民族文化融合的地域特色表现得淋漓尽致。
王维对西北异域风光的描绘叹美,为我们留下了较为丰富客观的盛唐时期的西北自然镜像。他记录凉州赛神活动的诗歌,或以田家视角,或以军中视角,从不同侧面反映了凉州当地民族文化融合的生活状态,显示了他对民族地区生活与文化平和与包容的理性眼光。
(作者系山东外事职业大学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