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侠客的活动场所及其武力值

2023-09-17 19:27:28邵颖涛
博览群书 2023年8期
关键词:身法聂隐娘游侠

邵颖涛

武侠小说中经常出现的“江湖”,是指不受朝廷控制、不受法律约束而任情适性的社会环境,这是属于侠客生存的特殊场域。在平民与侠客共存的社会中,并不是一个武力超越律法的空间,也不是一个以实力说话的世界;这里却又能释放百姓被压抑的欲望,发生快意恩仇、以暴制暴的“成年人的童话”。唐代日渐兴盛的豪侠传奇,塑造大量豪强任侠、扶危救困的侠客形象,其人格品性具有强烈的吸引力,因为符合普通百姓的义利观而深获好评,但这些作品并未形成明确的“江湖”概念,豪杰侠客所闯荡的社会与普通人生存的社会相重合。

唐代侠客群体的活动场所

唐代的侠客并不属于一个混江湖的帮派群体,他们身上多有城市游侠儿的痕迹。沈亚之《冯燕传》对主人公冯燕的来历纤微具载:

冯燕者,魏豪人。祖、父无闻名。燕少以意气任,专为击球斗鸡戏,魏市有争财斗者,燕闻之,往搏杀不平,遂沈匿田间。官捕急,遂亡滑,益与滑军中少年鸡球相得。

冯燕与唐代游侠儿较为相似,寓示小说家在塑造这类角色时参考了时人的游侠印象,依照游侠形象去塑造冯燕这个角色,故而精通斗鸡、击球等游侠儿喜好的游戏。王维的《少年行》其一云:

新丰美酒斗十千,咸阳游侠多少年。

相逢意气为君饮,系马高楼垂柳边。

游侠少年意气风发,他们豪饮酣醉、纵情欢乐,大多出身闾里市井,并没有远离世俗社会。少年人身上豪放不羁的天性,青春昂扬的姿态,跳动不息的脉动,裹挟巨大的时代穿透力而引起了读者的精神共鸣,文学书写的角色开始走向豪放慷慨的趋向。尤其是玄宗执政时期,疆域开拓、经济富庶、国力昌盛的时代背景激起了一大批有志之士投身边疆,甘愿为国效力,像王昌龄、高适、岑参等诗人笔下的士卒都具有豪健壮伟的特质,但这与日后行走江湖、跳出俗世的侠客依然存在一定的距离。到了晚唐,这类集合游侠与豪士气质的风尚被放到极致,乃至出现了豪侠角色。

有别于武侠小说中的江湖是普通人一无所知的人际社会,唐小说中的江湖与人间社会并无明显差异。尤其是在具有侠义色彩的早期传奇中,符合侠义精神的人物并非故事的主角,他们仅是故事发展进程中的一个推动力量,其人物活动区域与普通人并无二致。像《霍小玉传》中的黄衫客、《柳氏传》中的许俊,和平头百姓一样居住在长安城内,要接受世俗社会的王权管控。丰神隽美、衣装华丽的黄衫豪客,身穿戎服、腰悬箭袋的低级武官许俊,身上染有唐代尚武精神的风采,并不算是异类,他们受制于长安的律法秩序。即使到了唐代晚期,小说中的侠客依然活跃在平常百姓间,并未远离这个人际社会。

唐小说出现行走江湖的描写,但江湖更像侠客与凡人相交的地理空间,而不是侠客的专有场域。在晚唐侠义小说家看来,主角得有一股强大的气势,不能让世俗烟火气息遮掩了侠客的超脱气质。他们幻想这类角色具有不可等闲视之的神秘感,有意将他们与少不更事的游侠儿相区别,把他们的活动场域从城市移向塞漠边疆、江湖山林,可以“绿林”称之,于是出现个别喜好游走江湖的豪侠客。诗人李涉泛游九江时,曾夜逢一位豪客。这位不速之客恐怕打算谋财抢劫,吓得李涉惊慌失措,不知如何是好。还好这是一位有格调的侠客,居然喜好诗文,素来仰慕李涉的诗名,遂以粉丝的身份请求李涉给自己赠诗一首。李涉便写下:

暮雨潇潇江上村,绿林豪客夜知闻。

他时不用藏名姓,世上如今半是君。

诗中以啸聚山林的绿林好汉来称呼这个夜行人,不言而喻,暗示这类角色混迹于林泽山岩间。虽说如斯,侠客刀光剑影的生活并未被限定在山野林泽间,侠客的江湖就是凡人的江湖,两个群体有很多机会不期而遇。

侠义传奇中没有固定的江湖思维,大多数人物角色不能超越律法、不能脱离社会,多少要接受王权的束缚;侠客们尚未结伙搭帮,单行侠的出现频率居高不下,也不存在固定的学艺场所或门派修炼区域。无论是侠客还是小说家,对江湖概念与内涵的理解与体悟尚处于摸索期,而这个过程可能极其漫长。

唐代侠客的武力值

侠客武力值的高低取决于武技、兵器、身法、身体素质、经验等因素。唐代侠义小说中侠客的武力值更偏向神术,远远高于常人的武技水準。小说家不满足于描写凡人常规的武术场景,更关注彰显豪客神异的超常行为,发挥想象去设想神乎其技的片段,塑造人物具有飞檐走壁、腾跃于天宇高空的超能力。飞跃能力彻底突破凡人空间活动的瓶颈,将人的行走能力推向极限,实现了凡人所不能完成的行动。

先来看武力值中的武技问题,武功的高低决定着侠客的能力。如果想吃侠客这碗饭,得在武艺上下功夫。聂隐娘初学武艺时用了四年时间,她刻苦练习剑术与身法,第一年逐杀猿狖,第二年刺杀虎豹,第三年飞刺鹰隼,第四年学成下山。她的同门也能像迅捷的猴子一样在峭壁上行走,这都是靠累年勤学苦练才有的收获。只有搏杀打斗的技艺提高了,方能实现侠客的各种梦想,否则逞才施艺便成了空想。侠客的身手要出类拔萃,得有武艺的传承,但唐小说中的相关记载并不明晰。聂隐娘拜师神尼后才学得本领,有师门传承。而虬髯客似乎学的是行军打仗的兵法,小说在结尾叙写虬髯客率领十万海盗潜入东海扶余国,杀死国主后自立为王,这与小说多次暗示虬髯客通晓兵法且怀有王霸雄图的描写相吻合。大概虬髯客精通兵家学术,能带兵打仗,故有“卫公之兵法,半是虬髯所传也”之语,还把兵法传给了李靖。

在武技描写上,唐小说所写大开大合的格斗技艺带有明显的军营痕迹,尤其是《太平广记》“骁勇”类不乏上阵杀敌的戎旅厮杀本领。昆仑奴曾和五十名甲士交手,但他逃而不战未显出武技高低;宣慈寺门子曾持鞭与数十人比斗,当有“数十人敌”的能力。概之,小说武技上的描写偏于写实,缺少后世武功秘籍的描写,他们认为练成武功更多是靠师门经验与勤奋苦练,这不是一本神奇的武功秘籍就能一蹴而就的事情。

接着来看身法轻功方面,这是唐小说中津津乐道的侠客能力。武技涉及具体的格斗招数,靠一招一式的比拼打斗固然能战胜对方,但如果辅以轻盈灵活的身法必将发挥事半功倍的效果。《僧侠》描写了一场竞技场面,盗贼飞飞与韦生在武场较量。飞飞手执短鞭,韦生掌握弹丸,每当韦生投掷弹丸时,飞飞便纵身跳跃,循壁踏空,捷若猿猴。韦生意识到飞弹无济于事,于是手挥宝剑亲自下场以追逐飞飞,可是飞飞胜在身法迅捷,即使被砍断数节鞭子,也未显败迹。这场比斗包含了武技、武器、身法等方面,谁胜谁弱是多种要素通力合作的结果,但飞飞具有反应敏锐与速度骏捷的优势,一旦合理利用个人优势,也能与强敌平分秋色。《昆仑奴》中的昆仑奴磨勒趁着夜色背负崔生,飞逾高墙,来到当朝一品大员宅邸,又背负崔生和红绡妓飞出十几重峻垣,其身法早已超过凡人本事,而他面对甲士层层包围时也能迅速逃离,快如鹰隼,此种行迹只能属于个别侠客的行为,凡人根本无法比拟。再如《车中女子》描写的侠客在轻功方面各有所长,有的驰行墙上,有的握椽疾走,开后代飞檐走壁描写之端绪。

暗夜遮掩人的视线,为超常的身法提供保护的外衣,极其适合义侠们施展手脚。侠客常常在四下漆黑的晚上施展自己超常的身法,像《红线》《聂隐娘》《贾人妻》《昆仑奴》《义侠》等都是这样的例子。幽暗固然能在某种程度上遮掩人的行迹,减少被发现的概率,但小说中人物的夜行显然别有趣味。小说将侠客活动的时间设置在星夜,并非单纯想依藉黑暗为人物行动提供便利,还有渲染神秘、强化新奇的用意。即使是晚上,小说也没有一味地叙述漆黑昏暗,相反常描写到明月亮星,如《昆仑奴》发生在月圆之夜,《崔慎思》提及“时月胧明”,《红线》中红线出行时“斜月在林”,而《僧侠》则写到“堂中四隅,明灯而已”,这些有别白昼的物象描写带来新奇的文学观感。更重要的是,小说家将夜晚塑造成侠客施展超能的特定时间段,漫漫长夜与无尽夜幕适合展开未知的、神秘的文学幻想,一切可能都隐藏在这昏暗的黑夜中。

当侠客们将身法练到极致,速度便会出神入化,非常人所及。红线请命奔赴魏城,倏忽间便不见踪迹,数杯酒的时间便跨越了七百多里的路程。《剧谈录·田膨郎偷玉枕》叙写王敬弘小仆眨眼间就走了三十多里的路途,不费吹灰之力。为了形容他们的神速身法,小说频繁用飞鸟来做比喻,将侠客塑造成能像飞鸟猿猴般飞腾跳跃,因此疾若飞鸟、身如飞鸟、状如飞鸟、捷若猱玃的描写比比皆是。从身法的角度而言,侠客们在一定高度上的跳跃、飞腾行为,摆脱了简单的前后挪移,被小说家赋予了逾越平面空间活动的超凡能力。尽管他们瞬时性的身法有被神异化的倾向,但并未形成稳定化的轻功路数,对于其身法来历尚不得而知。

再来看武力值中的武器装备,这是能辅助厮杀的有效工具,牵涉到杀敌制胜的关键。武器具有极大的杀伤力,手无寸铁拼不过一枪,赤手空拳抵不过一刀。《钟传》中的钟传遭遇猛虎拦路,他与老虎相厮杀,老虎前足搭在他的肩膀,他的两手抱着老虎的脖颈。如此一来,老虎无法利用爪牙,钟传也不能施展武功,幸好他的仆人赶来用剑斩断虎腰,否则真可能会命丧虎口。有鉴于器械的辅佐功效,唐代小说很留意刻画武器,出现最多的是匕首、剑、弹之类的武器。武器的类别受制于律法的规定,被国家管制的器具相对较少出现在侠义小说中。唐代允许民间持有自卫用的武器,但依照《唐律疏议》规定:“私有禁兵器,胃甲、弩、矛、槊、具装等,依令私家不合有”,再细说的话,弓、箭、刀、盾、短矛等属于管制器械,禁止流通,民间只允许使用短小轻型的武器。像刀因为是管制器械,难免具有官方的烙印。像冯燕斩杀情妇所用的刀,原本是情妇丈夫的佩刀,而她的丈夫是行伍出身,所以才有资格佩刀。

由弹弓发射的泥丸、石丸、铁丸是唐代小说常见的武器,它轻巧方便,可以随身携带。《僧侠》中的韦生平素喜好在靴中藏弹弓铜丸,一旦遇事,便从靴中拿出弹丸攻击敌人。聂隐娘的丈夫磨镜少年也带着弹弓,曾以弹击打鹊鸟。但弹丸的攻击力有限,距离过远则力量不足,也不适合近身格斗,若非高手使用,很难奏奇效。

匕首则是刺客们常用的武器,尤其是聂隐娘、红线、贾人妻、崔慎思妾等女侠对它青睐有加。像《崔慎思》记崔慎思的小妾得报大仇后,从屋顶跳跃而下,右手手执匕首,左手紧握仇人人头,显然是凭借匕首割掉了仇人头颅。匕首长度有限,便于侠客携带,所以虬髯客随身也带有匕首,用它切割肉块,用它切负心人的心肝更是不在话下;磨勒突围时,也是手挥匕首,击打飞箭。唐人把匕首称作短剑,史学家司马贞在《史记·索隐》里注解:“刘氏曰‘匕首,短剑也”,因此小说里会将匕首与剑混为一谈。聂隐娘初学武艺时用的是剑,后来剑刃日渐缩短,几年后刃长只有三寸,被命名为羊角匕首,平常被藏在后脑中,一旦遇敌抬手便可拿出。

匕首便于刺杀,长剑宜于护身,两者的使用方法明显有别,且长剑更显飘逸潇洒。《兰陵老人》对剑的运用极为娴熟,他曾同时舞动七口长短不一的宝剑,向前挥动如丝帛晃动,四周旋转则如圆形火圈,剑起剑落,如光似电,令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唐代盛行剑舞,精通之辈执剑器翩翩起舞,剑器旋转飞动,与舞者优美的舞姿相辅相成,兰陵老人的手段或可归为剑舞之类。杜甫观看公孙大娘的舞剑,赏心悦目,陶醉不已,遂于《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行》中写下“昔有佳人公孙氏,一舞剑器动四方。观者如山色沮丧,天地为之久低昂”的佳句,描绘了剑舞的绝大魅力。长剑不仅飘逸,也很实用,凭此震慑强敌,近则血溅十步,《京西店老人》中的老人曾劝告韦行规不要依仗弓箭,应该修习剑术,认为击剑方是制敌要术,应该考虑到长剑的优势。

除了武技、身法、武器之外,有些侠客拥有一些非常手段,精通某种特殊技能。《嘉兴绳技》里的囚徒擅長绳技,将一根绳子扔向天空,绳子就笔直如剑般耸入云天,而他攀缘绳子,逃离监狱,这带有杂技异术的色彩,并不属于武功的范畴。与此相似,《聂隐娘》也叙写了侠客神异的手段。聂隐娘与精精儿竞技时,有一红一白二面旗幡,飘飘然在床四周击打;小说描写空空儿的神术,“人莫能窥其用,鬼莫得蹑其踪。能从空虚之入冥,善无形而灭影”,显然已非侠客的搏击之术。《北梦琐言》有一篇讲蜀人许寂遇到异人的故事,异人精通剑术,从两臂间抽出两把利剑,高喝一声,两剑便飞跃而起,在许寂头上盘旋交击。小说结尾还记叙诗僧齐己在沩山松下邂逅一位僧人,这位僧侣从头颅、指甲中抽出两口宝剑,跳跃高空,高调离去。

上述将侠义与神异相结合的描写,属于剑仙斗法的手段。有学者考述其源流,认为当与佛教中的密宗有关。侠义小说兴盛的时期正是密宗流布的阶段,密宗中“持明仙”的形象与神秘手段启发小说家的创作思维,他们模仿密宗出神入化的剑法,于是出现大量剑仙、剑术等神异化描写,开创了旧武侠小说中的“剑仙流”,像还珠楼主《蜀山剑侠传》便滥觞于此。侠义故事就像一个王者荣耀游戏,可以把江湖预设成是一个峡谷,在这个峡谷里面,侠客的目标肯定不可能只是推塔,他们还会展现出闪闪发光的侠义精神,而武力值则是他们靠什么去推塔的关键。

(作者系文学博士,西北大学文学院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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