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静
西北作为中国文学中的经典地域景观,以绝漠黄沙、渺无人烟迥异于山清水秀的江南。按照今日行政区域划分,西北多指陕、甘、青、宁、新等地。作为与东南政权核心区域相对的空间概念,历史上的西北因王朝疆域变迁代有变异,唐代远至安西,宋代因“西北二方,复相交搆,夹困中国”(范仲淹《奏陕西河北和守攻备四策》),空间大为缩小,但文学书写渐趋稳定深刻。其中,仁宗朝宋夏战争的焦灼局势与和议走向成为朝野上下的关注焦点,引发西北书写热潮,影响了宋代文学地理的书写模式。
尽管中原、江南长期占据文学版图的中心,但宋自兴国以来始终面临西夏与辽的威胁,战事紧张与否造成间歇性的“西北热”。仁宗宝元元年(1038),西北因党项首领李元昊叛宋称帝,建号大夏,战尘复起,夏又遥引辽为甥舅之邦,倚辽抗宋,边事骤然告急。仁宗下诏察访“吏民习知边事及有武干者”,一时“上封论列边事者甚众”(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西北因此进入文人视野。如石介《西北》诗所言,“吾尝观天下,西北险固形。四夷皆臣顺,二鄙独不庭”,西北主要指宋与夏、辽的交界处,包括宋廷境内的秦凤路、永兴军路、河东路乃至河北西路一带,即今四川、陕西、甘肃、山西与河北北部等地。“定襄地域俄连震,莱牧男儿忽议兵”(石介《寄赵庶明推官》),西北书写首与兵戎相关,从记录战事、聚焦战场到反思战败,始终笼罩着失利阴影。
仁宗朝西鄙用兵以来,“大小凡经十余战,而每战必败”(富弼《论河北七事奏》)。战事始末关节均在诗中有所反映。祖无择《夏州叛》诗即记录李元昊据夏州叛宋一事,此为战事肇始,尚显粗略。随着战事推进,梅尧臣《寄永兴招讨夏太尉》诗,详尽叙述三川口战败始末,其败源于边帅范雍昏懦躁进,而新任将领范仲淹、韩琦、夏竦意见不一,将士临敌怯战,“遂令士卒愈沮气,欲使乘障胆不张”,进而导致好水川之败。苏舜钦与弟苏舜元联吟所作《瓦亭联句》诗,记录定川寨之战的关键——瓦亭之战,西夏再度用老弱疑兵,宋军却“不知饵牵落槛阱,一麾发伏如惊飙”,战败后任西夏纵兵劫掠,朝野激愤。其中“苍皇林间健儿妇,剪纸沥酒呼嗷嗷”数句,写妇孺剪纸招魂,与杜诗意旨仿佛。至若刘攽《闻西戎乞降》《西戎》分写西夏乞降和元昊陨身。如此种种,皆可与史书相参证。
宋夏之战“系累杀戮不啻十万人”(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战争的残酷突破边塞文学的陈旧意象,诗人以写实笔触聚焦战败场景。战事初兴,宋于大河曲与夏交战大败,“忆昔万人出,今还一身复”(刘敞《没蕃土》),继之以好水川之败,“大将中流矢,残兵空负戈”(梅尧臣《故原战》),逃生士卒亲述战况惨烈,“纵横尸暴积,万殒少全生”,“野貛穿废灶,妖鵩啸空营”(梅尧臣《故原有战卒死而复苏来说当时事》)。定川寨之败又是“流血丹川原,积尸委山谷”(刘敞《闻伯庸再安抚泾原》),可与王尧臣奏疏“使数万之众投于死地,劲兵利器如委沟壑”(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之语相补充。暴力、伤害与死亡作为核心記忆,突出了战争的灾难特征。至如“试看昆阳下,白骨犹衔镞,莫愿隍水头,更添新鬼哭”(梅尧臣《昆阳城》),尸骸枕藉、鬼怒人怨,在民族正义界限清晰的官方叙事之外,呈现了彼时充斥混乱、不安和创伤的精神图景。
战争失利固然与军事实力有关,但宋初奉行“屈己为民,息兵讲好”(脱脱《宋史》),疏忽武备是为主因,这一理性批判精神贯穿于战争书写的始终。景祐元年(1034),宋军在庆州节义峰中伏大败,苏舜钦作《庆州败》诗批评天下承平,军务废弛,已可预见后来宋夏战争走向。宝元二年(1039),苏舜钦作诗再论边界危急,朝廷任用不明、赏罚颠倒、陷于党争内耗,“恐其立异勋,欻然自超拔”,致使“关中困诛敛,农产半匮竭”(《己卯冬大寒有感》),延续了批判时政的勇毅精神。范雍的三首《纪西夏事》从将领视角反思宋军之败,因“承平废边事,备预久已亡”,敌人善使“伏险多邀击,驱羸每玩兵”的诱敌之术,宋方“轻敌谓小丑”,面对夏军突袭毫无抵抗之力。这的确是前人少见的视角。
这类诗作因与现实战事紧密相关,时政性、写实性与批判性突出,故有研究者将这一类诗称为“战事诗”(张廷杰《宋夏战事诗研究》,甘肃文化出版社2002年版),以区别于此前边塞诗,正说明宋人在此方面的拓展已非传统概念所能囊括。
地理空间作为政权、文化等的空间对应,类型化的景观通常具备象征意味。通过对遥远边地极端气候的浪漫想象,来强化自我文化身份,是南朝以后边塞文学的惯用策略。宋朝疆界较唐大为缩小,但仁宗朝的西北似乎格外寒冷,已超出文学传统所能解释的范畴。范仲淹名作《渔家傲·秋思》,虽写秋色,已透露出凛冬气息:
塞下秋来风景异,衡阳雁去无留意。四面边声连角起。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
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羌管悠悠霜满地。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
“秋来”点明乃初秋时节,归雁、边声、落日、孤城,成群的衰飒意象传达出生机渐无的苦闷。羌管声里,白发将军已垂垂老矣。这与当时民谣“军中有一范,西贼闻之惊破胆”(孔平仲《谈苑》)积极军务的范仲淹,可谓大相径庭。
唐人如高适、卢纶《塞下曲》诗中西北的寒冷,反衬“万里不惜死,一朝得成功”之行动强力,宋人的极寒更多指向静默与凝思。如文彦博《塞下曲》其二云:
朔漠凝寒久,穷荒气候赊。冻云藏虎谷,残雪满龙沙。
地迥胡风急,天高汉月斜。何人动乡思,垄上听金笳。
朔漠寒冬,雪沙飞石,苍凉的金笳难以承载久戍边境的士卒的沉重乡思,这样的景色与心境都是压抑的。
宋人沉稳理性,文学中少见激昂阔大之壮景,吟咏西北多写气候寒冷、环境凶恶、士卒疲惫、食物腥膻,西北变得单调乏味,令人恐惧,与寒冷逐渐建立了更加稳固的联系。梅尧臣饯送好友入边,想象塞外之景:欲向萧关外,穷阴雪暗沙。碛寒鸿雁少,冰合水泉赊。
(《环州通判张殿丞》)
苏舜钦有感东南冬季大寒,遥想西北:
延川未撤警,夕烽照冰雪。穷边苦寒地,兵气相躔结。
(《己卯冬大寒有感》)
这些诗与其说写实,毋宁说惯性表达的苦寒所代表的生意黯淡,是当时国势危殆、前途未卜的时代心态侧影。
进而言之,凄冽萧瑟的西北形象变得鲜明同时,“斜日杏花飞”、温柔旖旎的江南印象也逐渐稳定,成为华夷文明的景观隐喻。祖无择《夏州叛》称宋夏之战是“羌虏奸诛轸圣忧,出师十万拥貔貅”。石介诗中境内是“吾君仁泰厚,旷岁稽天刑”的文明之地,境外充斥着“孽芽遂滋大,蛇豕极羶腥”(《西北》)的“西夷之鬼”(《植萱》)。这种极端化的话语在南宋成为常态。气候、食物、风俗等物质性景观与政治话语相表里,宋人以华夏正统自居,通过对文化他者的贬低性描述,代偿军事衰弱的尴尬处境。
不过也有例外。庆历五年(1045),西夏疲于应对战争巨耗,加之辽的威胁,与宋达成和议。宋仁宗下诏“令陕西、河东严戒边吏,务守疆土,毋得辄有生事”(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战争阴影暂缓,西北景观由之一变。同年欧阳修笔下的西北则是“万马不嘶听号令,诸蕃无事著耕耘。梦回夜帐闻羌笛,诗就高楼对陇云”(《寄秦州田元均》);唐异所见塞上“马放降来地,雕闲战后云”(《塞上作》);梅尧臣遥想泾州也变成“云间白草开边陇,山上朱楼压郡城”(《送李泾州审言》其二)。从正反两方面表明,文学地理中看似客观的自然景观同样是文化政治的延伸物。
但和议并未彻底解决宋朝军事困境,诗中短暂春景很快消逝,西北又恢复标志性的苦寒。梅尧臣送好友韩综和石昌言使北,均言“朔北正苦寒,风汝与雪飘”(《送韩仲文奉使》),“胡沙九月草已枯,草上霜花如五铢”(《送石昌言舍人使匈奴》),意喻宋辽局势紧张,使命艰难。活跃于神宗、哲宗朝的范纯仁眼中的庆州,也是“戍楼笛响千山迥,沙漠霜寒万甲明”(《和曹演甫中秋见怀》)。这种以气候隐喻政局人事的写法,实为北宋诗文西北书写的重要特征之一。
宋人多经科举入仕,文官与武官渐成制度性区分,至仁宗朝文官主政的格局基本明朗。宋夏战争期间,“不以武人为大帅,专制一道,必以文臣为经略,以总制之”(刘挚《上哲宗论祖宗不任武人为大帅用意深远》),官僚、儒者、文人与武士等复合身份及人生经验给西北书写带来了新的诗性质素。
“边防大帅,文士也”(蔡襄《国论要目十二事疏》),大量文人活跃于西北边地。范仲淹知边时,在奏议中虽屡次自谦“书生何力,可堪此任”(《谢许让观察使守旧官表》),亦以“功名早晚就,裴度亦书生”(《依韵答梁坚运判见寄》)自期,西北之作已少武将气概。这固然是范氏性情使然,然洵非孤例。如文彦博“从古藩垣谋帅重,于今诗礼得才雄”(《次韵答平凉龙图王谏议素》),欧阳修“由来边将用儒臣,坐以威名抚汉军”(《寄秦州田元均》),均可见宋人对此身份的自觉。
诗人进而对“儒帅”进行阐释性书写。康定元年(1040),范仲淹除龙图阁直学士,兼知延州,梅尧臣不无欣羡地写下《贺范龙图兼知延安》贺诗,此诗先以形势危殆带出范仲淹临危受命,继以叙述军务之周密、御敌之迅速,一言未及具體的战争过程,一位临危不乱的儒帅形象跃然纸上。刘敞也以“指麾沙幕静,谈笑铁山轻。报国心如日,忧民病若酲”(《闻韩范移军泾原兼督关中四路》)相期,突显了诗人对于文官之道德与责任的敏感。
西事拓展了文人价值疆域,纬武经文成为这一时期理想的宋型士大夫形象。梅尧臣以儒术为根底注《孙子》,以“淮南命儒帅,塞上足封侯”(《邵伯堰下王君玉饯王仲仪赴渭州经略席上命赋》),“介胄奉儒服,诗书参将谋”(《送陆介夫学士通判秦州》)称赞好友。苏舜钦也有“弯弓射攙枪,跃马扫大荒”(《舟中感怀寄馆中诸君》),“予生虽儒家,气欲吞逆羯”(《吾闻》)的激昂奇志。重视才学操守与社会责任担当的价值观,渗透于诗人的日常唱和中,有效整合了个人理想与国家治理,促进了士大夫群体的形成,这其实也是庆历新政施行的重要资源之一。
儒学底蕴外化为悲天悯人的仁人之心,文人对因战事不利而引发的次生灾难也多有关注,拓宽了西北书写的界限。朝廷增税征兵,致使“骚动天下,物力穷困,人心怨嗟”(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一百四十三),“骨肉离散,田园荡尽”(司马光《义勇第一札子》)。梅尧臣《汝坟贫女》写老父被征兵后冻死在河堤之上,贫女哀哭,发出“拊膺呼苍天,生死将奈向”的质问。在送好友赴边任时,他又以“县版固当重,调轻无与程”(《送泾州良原何鬲主簿》),“塞地寒且薄,百役子宜轻”(《送周衍长官知辽州》)的仁政相期许。苏舜钦《吴越大旱》诗讽刺吴越大旱,饿殍枕藉,朝廷强征其为西北供应军需,诗人祈祷天降甘霖救民于水火。诗作呈现出儒者广阔的视野和朝野冲突的复杂立场,部分消解了官方话语强调的崇高正义。
文人的公私生活作为主流文学话语中心,“将军了边事”(范仲淹《城大顺回道中作》)之余,吟咏唱和亦成为常见军旅景观。范仲淹赴边后忙于军务少有吟咏,《河朔吟》曰“敢话诗书为上将,犹怜仁义对诸侯”,描绘了一种能文能武而又满怀仁心的将帅理想形象,在离开军旅后回顾延安盛游,称赞西北风光犹如南国仙境,“双双翔乳燕,两两睡驯鸥。折翠赠归客,濯清招隐流”,背后既有宋夏和议恢复和平的快慰,“远怀忘泽国,真赏即瀛洲。江景来秦塞,风情属庾楼”(《依韵和延安庞龙图柳湖》),更折射出宋型士大夫无处不适的博大胸襟。文士对于身份的自矜,一改高适笔下弃捐经书的武人之风,给西北注入了一份文质彬彬的气质。
当然,大多数文人包括创作了大量西北诗的梅尧臣、苏舜钦均未能亲临前线,他们所推崇的“吾闻圣人之兵有不战,不战之胜善之善”(刘敞《西戎行》),不过是文人论兵的理想姿态,借之以发抒盛世不遇之愤懑,不免有高悬疏阔之感。
庆历四年(1044),西北经宋夏和议被重新纳入王朝的政治秩序,边境生活被“且许和戎利,重寻挠酒盟”(宋祁《感事寄子明中丞》),“吟余画角吹残月,醉里红灯炫绮罗”(欧阳修《送渭州王龙图》)所代替,西北恢复宁静与文明。随后朝野注意力转移至庆历新政、南疆之乱,西北书写暂趋消歇。但由仁宗朝所开创拓展的关注具体战事、边地苦寒及文臣意识的西北书写模式,在北宋后期边境再度面临威胁时重新成为热点,并在靖康南渡后,带着新的时代内容重新回到文士视野的中心。
(作者系文学博士,烟台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讲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