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秦的侠士为何温暖了中国历史

2023-09-17 19:27王皓
博览群书 2023年8期
关键词:公输侠士墨子

王皓

当我们聆听远古的歌声,有《春江花月夜》的清雅柔美,也有《十面埋伏》的慷慨激越。从史家之游侠到小说中的“侠之大者”,中华古典时期的侠义精神渐渐融入战地军歌,汇入家国情怀的全图景之中。军歌嘹亮,响彻云霄。进入近现代时期,侠义精神又与保家卫国的牺牲精神融为一体,留下一曲又一曲中华民族的英雄赞歌。

追溯国家军队的现代化进程,离不开中国古代侠文化为国为民,舍生取义的英豪之气。中国的侠文化源远流长。《韩非子》中关于“儒”与“侠”的表述是目前已知文献中最早提到“侠”的经典文本,“侠”与“儒”的并提中彰显出所具备的武力特质。司马迁《史记》中列有专门的《游侠列传》,游侠群体的共性是能做到“然其言必信,行必果,已诺必诚,不爱其躯,赴士之厄困。”路见不平便有侠拔刀相助,有信重诺而不惜牺牲自我。于是,史家之绝唱中有荆轲明知难以成事,却毅然前行,伴随易水壮歌上演了牺牲自我的一幕。无论是居于庙堂还是行走江湖,侠身上独具的热忱和情怀自然地融入文本之中,一个一个奔走的身影演绎着或悲或喜的人生故事。侠的衣着,侠的剑器,侠的身法,侠的武技,都是激发阅读欲望的兴趣点。只要有侠存在,相关的叙事文本就会受到读者的青睐,仗剑行侠当可快意恩仇,浪迹天涯却能笑傲江湖。中古小说史中的“侠”仅仅是文本的组成部分,因“侠”而完成情节设计;近古时期则出现专题的武侠小说,侠客在世俗化中而有人间的烟火气,终成文学家笔下的核心形象。

当今时代,是一个崇尚英雄、学习英雄、捍卫英雄、关爱英雄的时代,让我们首先理解英雄。

本期的四篇文章立足于文学经典,从中发掘出侠文化的特征所在。四篇文章既有立足文学史宏观视野的条分缕析,又能回到文本进行微观考察,令我们读罢意气风发,多有所获。

——田恩铭(文学博士,黑龙江八一农垦大学教授)

在先秦历史上,有一群特立独行的人。他们或是铮铮铁骨,汩汩热血,结草衔环,亡身报恩;或是踽踽独行,默默不语,见危而来,事了而遁;或是仗剑游荡,锄强扶弱,路見不平,拔刀相助。他们的存在使中国历史不仅仅有儒家所倡导的温柔敦厚的君子,更有了勇武贞正,解危济困的义士。他们留一下了一页页光辉而骄傲的传奇,成为后人咀嚼不尽的记忆之粟。他们为历史的夜空镶嵌上满天星斗,在中华儿女的头顶上亘古闪耀。他们有一个共同的称呼——侠。

《说文·人部》云:“侠,俜也。从人,夹声。”又《说文·大部》“夹,持也。从大,侠二人。”夹字甲骨文中已有,从大,从二人,从左右二人搀扶中间一人,本义为挟持、从左右相持,后引申为扶持、辅佐之意。由此可知,“侠”字的核心意思当是帮扶他人之人。由勇武之士到排忧解难之侠,其自身有一个变化发展的过程。

侠的产生背景及发展史

中华民族发源于以黄河流域为主的广阔地区,上古时期,这里旱灾洪祸,屡屡暴发,毒蛇猛兽,肆意纵横。《淮南子·览冥训》:“往古之时……火爁炎而不灭,水浩洋而不息;猛兽食颛民,鸷鸟攫老弱。”《韩非子》:“人民少而禽兽众,人民不胜禽兽虫蛇。”古老的传说口耳相传,流传至今,其中仍潜藏着原始先民们的那份惊恐的记忆。面对着艰难的环境,想要生存和发展就必须要强大武力、团结互助。于是,崇武尚强、英雄崇拜以及平等互助的文化精神也就孕育而生了。

夏、商、西周三代波诡云谲、跌宕起伏,但礼乐文明的传统却一脉相承。这是一种崇尚礼仪道德、强调秩序尊卑、指向精神世界的一种道德文化,它的核心是仁民爱物的德治精神。在重视提升内在品性的同时,尚武精神和英雄崇拜观念也被代代继承下来。如《尚书》中《甘誓》《牧誓》,秣马厉兵,意气勃发,义正辞壮,掷地有声。再如《诗经》中的《颂》诗,崇拜英雄,歌颂先祖,慎终追远,凝聚宗族。三代内修德,外尚武,“侠”的精神在此阶段有了进一步的发展。

随着平王东迁,四方混战,王室衰微,诸侯崛起,王纲解纽,礼崩乐坏,整个周王朝发生地坼天崩的变化。这一时期,井田制瓦解,“士” 渐至无田可食,于是四出奔走,另谋生路。正如顾颉刚《武士与文士之蜕变》中所说:

古代文武兼包之士,至是分歧为二,善用文者为儒,好用力者为侠。所业既专,则文者益文,武者益武,各作极端之发展耳。

诸侯公卿为了在复杂而残酷的政治斗争中获胜, 产生了一种“急难索士” 的迫切要求,于是养士之风大兴。士阶层崛起,侠士也大量涌现出来,成了这个时代最独特的风景。

与此同时,诸子蜂起,百家争鸣,文化思想的激荡与融合奠定了中华民族的基本性格。侠士群体处于这块自由争鸣的文化磁场中,它们之间呈现出一种融合涵化的关系。儒、墨、道、纵横等各家思想的精神浸润了侠士群体的精神世界,构成了他们的文化基因,成了他们的行为范式。

墨家思想乃是侠之精。以墨子为代表的墨家学派,清简素朴,奔波不息,兼爱天下,扶危济困。墨者“以裘褐为衣,以跂跷为服,日夜不休,以自苦为极”,终日奔波于战火纷飞的乱世,坚守着爱与正义,他们重信守诺,发出了“强不执弱,众不劫寡,富不侮贫,贵不傲贱,诈不欺愚”的呼声。尤为可贵的是,墨子提出了“任”这一概念,《墨子·经说上》云:“任,士损己而益所为也。”又云:“任,为身之所恶,以成人之所急。”孙诒让《墨子间诂》:“毕云,谓任侠;《说文》云,粤,侠也;三辅谓轻财者为粤,粤与任同。”任即奉献自己,救助他人,任侠一词,根源在此。墨者清简素朴、言信行果、闯荡四方的行为表现,兼爱天下、舍己利人、匡扶正义的精神追求,成了侠文化的精髓。

儒家文化乃是侠之神。以孔子、孟子为代表的儒家文化,追求的是一种“文质彬彬”的人格美,但其中也有刚烈勇毅的一面。他们积极入世,求仁复礼,弘毅致远,死而后已。他们养浩然之气,重义轻利,高呼:“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这种强烈的入世干政意识和刚勇正直的“大丈夫”人格,构成了侠文化的神魂。

道家文化乃是侠之气。以老子、庄子为代表的道家文化,主张保持天然纯真的本性,所谓“含德之厚,比于赤子”。他们不宥礼法,逍遥洒脱,不慕名利,清简率真,自由高蹈,遗世独立。他们回归自然,追求自由逍遥,在精神上开拓了一片心灵伊甸。这种回归直接影响了侠士“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的“侠隐”精神。这种质朴的人格本色,逍遥隐遁的行为方式,构成了侠文化的气韵。

先秦时期的侠士类型

以人物的言行为分类标准,先秦侠士群体大体上可分为三种类型。

一是亡身报恩型。这类人物果敢勇毅,重信守诺,受人恩惠,亡身以报。以春秋末期的豫让为典型代表。豫让本是范氏和中行氏的下属,但并不受两家重视,于是他改而投靠智伯,智伯对他厚待有加。后来,智伯被赵襄子等杀死,他心中的泪水成河,眼里的泪比血更红,感叹道:“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今智伯知我,我必为报仇而死,以报智伯,则吾魂魄不愧矣。”一股忠贞之气,鼓荡而起,誓死为恩主报仇。为了乔装刺杀赵襄子,他把漆涂在身上,使皮肤溃烂,如生癞疮,又吞下了炭火使自己声音嘶哑,再剃掉了自己的胡子和眉毛,埋伏于赤桥下。赵襄子过桥时,坐下的马突然受惊,一种奇怪的预感撩动了他的心魄,他猜到应该是有人要行刺自己,于是命令手下去四周搜查,果然逮到了豫让。二人交谈之后,连赵襄子都被他愿意舍弃生命来报答知遇之恩的精神给打动了,于是把自己的衣服脱下一件,送给豫让,让他象征性地刺杀。豫让拔出宝剑多次击刺后,仰天大呼曰:“吾可以下报智伯矣!”然后拔剑自刎。“死之日,赵国志士闻之,皆为涕泣。”

此类人物还有因受燕太子丹恩惠而去刺杀秦王嬴政的荆轲、因受严仲子恩惠而刺杀侠累的聂政、因受赵盾父子恩惠而用生命保护赵氏孤儿的公孙杵臼等等。这类人物常因感激恩主的厚待赏识,宁可以献出生命为代价来报答偿还。他们来到世间,清正如深井之水;离开世间,节义如纯棉之素。不屈的身影千年不倒,向苍穹诉说着忠义与贞亮。

二是舍生取义型。这类人物轻忽小利,重视大义,超迈高蹈,骨鲠贞良。以春秋时期的晋国的鉏麑为典型代表。晋灵公荒淫残虐,残暴不仁,佐政大夫赵盾屡屡劝谏,激怒了晋灵公。于是,晋灵公就派遣鉏麑去刺杀赵盾。在黎明前,鉏麑就潜入了赵盾的家中。他发现门已经大开了,原来赵盾勤于国事,已经盛服准备上朝,因为时间还早,就坐着闭目养神,嘴里还念叨着劝谏国君的话。赵盾的忠贞勤勉感动了鉏麑,使得他不忍心刺杀赵盾,便又退了出来。鉏麑为难地在门外叹而言曰:

不忘恭敬,民之主也。贼民之主,不忠。弃君之命,不信。有一于此,不如死也。

说罢,他便一头碰死在门口的槐树下。鉏麑与赵盾素不相识,完全是被其人格打动,不害贤人以守义,自尽赎罪以尽忠,这种为全大义,舍生忘死的侠义精神让人动容。此类人物还有向信陵君献计窃兵符以救赵却秦的侯嬴等。

这类人物能卓颖高蹈,重义轻利,不同于以偿还个人恩情为动机的“亡身报恩型”英雄,而是超越了个人利益的得失,心怀家国民族大义,在个人利益和国家大义面前,毫不犹豫地选择后者,哪怕以付出生命为代价。他们高大的人格形象,穿透了历史的云霭中,化成了一座座巍峨的山峰,留给后人敬畏与仰望。

三是扶危济困型。这类人物侠肝义胆,扶危济困,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事了遁去,不求回报。这是最有高度和格局的一类侠士。以墨子为代表的墨者最为典型。在墨子的带领下,墨家学派成了一个有组织的团体。他们坚守信念,可以“赴火滔刀,死不还踵”。他们奔波游走,排忧解难,事了而遁。连孟子也不禁叹道:“墨子兼爱,摩顶放踵利天下,为之。”

《墨子·公输》载:

公输盘为楚造云梯之械,成,将以攻宋。子墨子闻之,起于鲁,行十日十夜而至于郢,见公输盘。

墨子劝谏公输班和楚王不要攻宋,在劝说无效后,便与公输班以衣带、木片为工具切磋攻守之术,“公输盘九设攻城之机变,子墨子九距之。公输盘之攻械尽,子墨子之守圉有余。”公输班斗墨子不过,便想劝楚王杀死墨子,以除掉攻宋的障碍。哪知墨子毫不畏惧,朗声道:“臣之弟子禽滑厘等三百人,已持臣守圉之器,在宋城上而待楚寇矣。虽杀臣,不能绝也。”最终,楚王没了办法,只能放弃攻宋。危难解除后,墨子从楚国归来,途经宋国,当时天降大雨,墨子要到闾门里去避雨,而守闾门的人却不允许他进来他。墨子扶危解厄,大义当先,个人得失,毫不计较,这种精神,让人感动;这种气度,让人心折。

这类侠客奔波游走,兼爱天下,遇难则救,事成即走。他们匆匆走过,转瞬就消失于历史的天际线上,却将热血和爱意散在了这万古世间,死者有了不朽的名,生者有了不朽的爱,读到他们的事迹时,那泛黄的纸张也充满了温度。

从梳理中,我们可以将先秦时期“侠士”的概念界定为:侠是一群意志坚定,坚守仁爱义信,崇尚自由公平,知恩图报,扶危济困,并能以武力为手段为信念而出生入死的人。其精神核心是信、义、爱,其精神风貌是勇,其利益观念是廉(厚施薄望,不慕名利)。他们以信、义、爱为绝对信仰;以公正自由为终极追求;以勇武果敢为气质个性;以武力才智为践行工具;以重义轻利,舍小我成大我为脊梁精神:以叛逆个性与报恩复仇为反抗动因;以扶危济困、受恩必报、施恩不求报为价值原則;以任情豪迈、自由逍遥为人生快意。

先秦侠士的文学影响

首先是对文学家的影响。此激发了文学家追求兼爱、信义、公平和自由的意识,推动了文学作品向关注现实、向往美好的康庄大道上迈进。如司马迁在《史记》中专门设立了《刺客列传》和《游侠列传》,他认为:

今游侠,其行虽不轨于正义,然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诺必诚,不爱其躯,赴士之厄困,既已存亡死生矣,而不矜其能,羞伐其德,盖亦有足多者焉。

侠士群体兼爱济困、重信守义的精神深深地打动了司马迁,司马迁以如椽之笔将这些人物写得生动鲜活,使侠士的故事脍炙人口,侠士的精神千古动人。司马迁秉笔直书的实录笔法,“闾巷之人入传”的记载方式,也是侠精神的体现。再如李白,他不仅文采斐然,更有一副侠骨。他自称“十五好剑术,剑术自通达”,据说曾跟随唐朝剑术名家裴旻学习过剑法。魏颢说他:“少任侠,曾手刃数人。”他常骑着爱马“黄芝”招摇过市,纵览名山大川。李白在《侠客行》中,赞美战国时期侠士朱亥、侯嬴的武艺高强、不慕名利、重信守诺、豪放恣肆:

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

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

闲过信陵饮,脱剑膝前横。

将炙啖朱亥,持觞劝侯嬴。

三杯吐然诺,五岳倒为轻。

李白“虽长不满七尺,而心雄万夫”,他为人傲岸不屈,笔下意气纵横,显然很大程度上是受到了侠精神的影响。

其次是对文学创作的影响。为文学创作提供了丰富的素材,影响了作品的主题。文化精神的侠与文学形象的侠相互影响,侠文化也以一种审美意识形态的方式广泛作用于社会文化。先秦时期的勇武忠义的侠士们,经过后代作家的加工再创造,在诗歌、小说和戏曲中大放异彩,一直欢腾在历史的鼓面上,许多故事脍炙人口。如魏晋间人所创作的《燕丹子》,它以战国侠士荆轲为原型,可视为中国最早的一部文言武侠小说。东晋干宝《搜神记》中的《干将莫邪》和《李寄》可视作是侠义小说的滥觞。晚唐时期,《虬髯客》《昆仑奴》《聂隐娘》《红线》四部文言侠士小说的出现标志着中国古代武侠小说的成熟。随后成于两宋的豪侠小说、元明时期的英雄评话、清代的侠义小说、 20世纪以来的武侠小说,无不塑造着各种光辉的侠士形象,赞美了中国特色的侠文化精神。同时,历代歌颂侠士的戏曲作品也在唱演英雄,讴歌侠义,如《五鼠闹东京》《北侠除害》等。戏曲与小说相辅相成、相得益彰,共同塑造了一批光辉的中国侠士形象,这群侠士刚正不阿,不慕名利,武艺高强,古道热肠,也进一步弘扬了侠士精神。

总之,先秦时期形成的侠士群体,兼爱勇武,忠心守义,扶危济困,知恩图报,他们如同在地平线上一跃而起的太阳,点燃了世间所有的希望之盏,温暖了中国历史。文化精神的侠与文学形象的侠相互影响,一批鲜活的侠士形象跃然纸上,无数生动的侠士故事脍炙人口,侠文化也以一种审美意识形态的方式广泛作用于社会文化,对人们永葆博爱之心、弘扬正义之气、塑造“大丈夫”精神具有十分积极的作用。

(作者系哈尔滨师范大学中国古代文学博士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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